「可是,老夫人不是好端端地住在清波園嗎……」易傾南喃喃嘀咕著,猛然頓住,一下子明白過來。
那個啥,清波園里的裴老夫人,不是他的親娘!
這就能夠解釋了,為什麼他與那裴老夫人的關系看似和睦,實則涼薄;為什麼裴老夫人在人前人後稱呼他總是一口一聲將軍;為什麼當兒子的可以把母親關在園子里長時間不聞不問……原來兩人竟不是親生母子!
可他為何要告訴她這樁隱秘,要知道,在這高門深院里,知道得越多,就死得越快,他對她說出他的身世,是不是意味著她的死期就要到了?
易傾南越想越覺心驚,外加那個肉跳,嗚嗚,她可不可以暫時性失聰啊?
抬眸瞟了眼裴夜,卻見他一動不動,面色沉沉望著遠方,半晌才又徐徐開口。
「現在你該知道了,為何我從記事起就從來不過生日,就因為這一天,我失去了我最親近的人,我的親娘,還有我爹……」
易傾南听得一愣,心都揪緊了,「老爺?難道他也……」該不是因為他娘的離世,他爹郁郁寡歡,也跟著駕鶴西去了吧?要真是這樣,那他可真夠慘的,剛出生就父母雙亡,想到這里,她趕緊壓低聲音安慰道,「老夫人與老爺夫妻情深,相信他們在天上會相互照應,過得很幸福的,這麼多年都過去了,將軍您就別難過了。」
裴夜搖了搖頭︰「我爹尚在人世。」也沒轉頭去看易傾南尷尬的神情,淡淡道,「只是我娘下葬的第二天,他就一個人悄悄走了,沒人知道他的下落,二十多年來他再沒出現過,就連我祖父出殯,他都一直缺席未到。」
離家出走?
易傾南想起初來上京時听到的傳聞,他的父親應該是個文弱書生,當年因為愛妻逝去而遠走他鄉,如今已經過去這麼久了,都沒有在人前露過面,說不定早就不在人世了。
裴夜似是猜到了她的心思,道︰「我爹並不如世人所想那般……」不知想到什麼,便停住不說了。
「嗯嗯,老爺對夫人情深意重,吉人自有天相,怕是有什麼事耽誤了,相信不久就會歸來,與將軍父子團聚。」易傾南話說得順暢,暗忖自己這理由真夠牽強的,再有什麼要事,裴府老爺子過世出殯,那當兒子的總該回來吧,可見實際情形肯定是自己猜想的那樣,**不離十。
還有啊,裴夜他爹是裴老爺,他爺爺是裴老爺子,這稱呼可夠拗口的,好在對于裴老爺,府里眾人基本不提,自己心里明白也就是了。
裴夜哼了一聲,並無回應,此舉倒合了易傾南的心意,也不想在這個話題上繼續下去,趕緊轉移開去,「其實小人覺得吧,老夫人,就是清波園的那位,還是很關心將軍的……」
听了剛才的話,她承認自己有點同情心泛濫,覺得那清波園里的裴老夫人也挺可憐的,裴老爺當年一走了之,她多年來獨守空房,膝下又沒個一子半女的,裴夜與她又不親近,就這麼孤單過活,物質富足,精神空虛,又有什麼意思?
她並不認為自己有資格做和事老,過問主子的家事,只是覺得這對名分上的母子倆也沒有什麼深仇大恨,能早點化解隔閡也好啊,裴夜父母都不在了,祖父也過世了,這個繼母便是他唯一的親人了,雖然彼此沒有血緣關系,但相處多年應該還是有點感情的,從他大肆操辦壽宴上就能看出,他心里對裴老夫人還是看重的,是這樣的吧?
裴夜哼了一聲,跟剛才不同,這次帶著點嘲諷之意。
易傾南表面上陪著笑,一臉討好,心里卻不以為然,這個裴美人,說話盡是說半句吊胃口,也不解釋清楚,明確表個態,听到什麼都是哼一聲,哼來哼去,誰知道他到底是個啥意思啊!
不過話又說回來,今晚他的話比平時還是多得多了,是個極大的進步呢。
還有啊,他願意告訴她這些事,是不是代表他認可了她的身份,準備把她往心月復的方向培養?
嘿嘿,小五哥終于要發達了……
「她關心的,是她現有的身份和地位。」就在易傾南胡思亂想的時候,裴夜悠悠開口,「她本是我娘的閨中好友,卻暗地仰慕我爹,煞費苦心才進了我裴府,我爹離家之時曾有留書,對她做了妥善安排,讓她和離歸去,但她執意不肯,在祖父面前以死相諫,發了毒誓會一生忠于裴府,善待于我,祖父這才允她留下。」
易傾南听得恍然大悟,原來這裴老夫人當初是個小三啊,難怪這樣不得他的心。
在古代,男人娶妻納妾左擁右抱本是平常之事,但她是現代穿越來的,一夫一妻的觀念在腦中早已根深蒂固,對那些妾侍姨娘之流,不自覺存了三分鄙夷。
本想幫裴老夫人在他面前勸說幾句的,此時也打消了念頭,自然而然道︰「後來呢?」
「後來,我自小習武被送去軍營鍛煉,她勤勉持家做了裴府主母,祖父老邁病重撒手西去,一切……便如你今日所見。」裴夜說完,長長吁了一口氣,似是感覺到她的興趣,沉聲道,「現在你明白了吧,將軍府外表高大巍峨,光鮮華美,其實內里卻是四分五裂,陰暗不堪,而我,萬人敬仰的戰神,究其實,不過是個親娘早逝親爹遺棄的孤兒罷了。」
易傾南被他陰沉的語氣嚇了一跳,連忙搖頭,「不是,不是這樣的!將軍,您听我說,老爺當年一定是太傷心了,悲痛欲絕,所以才離家出走的,這和您沒有半點關系,又或許他早就後悔了想回來,但交通不發達嘛,各種各樣的原因,才遲遲沒有回來。」
她一邊說,一邊注意他那張暗自隱忍的臉,頂上天幕黑沉,枝葉遮擋,也看不太清他臉上的神色,但她感覺得到,他一定是在意的,也是痛苦的,以往總是一個人憋在心里,獨自舌忝傷,而今晚,終于爆發出來。
不由自主地,易傾南伸手過去,輕輕放在他寬厚的肩上,面對這天神一般的英俊男子,破天荒地地沒有半點遐思,有的,只是絲絲的心疼,與微微的憐意。
「您並不可憐,您的父母雖然不得已離開了您,但他們給了您那麼多啊,」她掰著手指,一項一項地數,「給了您俊美的相貌,給了您健康的身體,給了您不凡的地位,給了您富足的家世……這些都是別人夢寐以求追逐終生的目標,您卻與生俱來,難道不覺得幸運嗎?」
裴夜冷笑,「我寧願不要這些。」
易傾南听得想翻白眼,別人求都求不來的,你還不想要?好歹按捺住了情緒,她輕聲道︰「有些東西,人在擁有的時候並不覺得可貴,只有失去的時候才感到遺憾,追悔莫及。」見他絲毫不為所動,不由得嘆道,「您當初雖然失去了父母,但您還有老爺子啊,還有至親至愛之人,可小人……」
裴夜本來是等她下文的,可是等來等去都是一片靜寂,側頭去看,這才發現小家丁咬著唇,仰著頭,一副故作堅強的模樣,不覺失笑,「小小年紀,就這樣心事重重麼?」
易傾南垂下眼睫,說得漫不經心,「也沒什麼,就是我爸……嗯,小人的爹……」
剛開口說了半句,就被裴夜打斷道,「別什麼小人不小人了,簡單點。」
「是,將軍。」易傾南早就厭煩這卑微的稱謂了,立時改口,「我爹在我很小的時候就不要我們了,跟別人成了家,我娘身體不好,受此打擊就一病不起,熬了幾年,還是走了,我是被我姥姥帶大的,後來姥姥也過世了,我又在舅舅和姨母家各住了一段時間。」這些事,她從來都沒跟人說過,包括前世的同學和朋友,別人只知道她勤工儉學,拼命賺錢,卻不知道她成長如此艱辛,更不知道,媽媽給她留下的積蓄,只剩下極少部分被她用來治那怪病,絕大部分的錢,還有姥姥的那座大院子,都被舅舅和姨媽私下瓜分了,沒法啊,她當時小嘛,還得看人臉色過日子,哪管得了這麼多,等長大懂事之後,錢和房子都成了別人的了,沒有證據,只能作罷。
不過,舅舅和姨媽總算讓她吃住了幾年,沒趕她走,她也知足了,而且舅舅家的表妹,和姨媽家的表弟,跟她關系還是挺好的,時常往來呢,就連她那個拋妻棄女的老爸,最近兩年也回來找過她,想恢復關系,只不過她想著含恨而去的媽媽,斷然拒絕而已。
這些都是她前世的記憶了,與她這一世的經歷截然不同,易傾南說得含糊,不過裴夜也沒深究,只道,「看不出來,你成天樂呵呵的,原來也有這麼多的苦楚。」
易傾南滿不在乎抓抓腦袋,干笑兩聲道︰「人一輩子多短暫啊,何必被那些傷心事困住,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呢,要學會自我開解,凡事朝前看,我就是這麼想的,要不將軍您也學我吧,多笑笑多開心些,少板著臉少皺眉頭,俗話說得好,笑一笑十年少,愁一愁白了頭啊!」
裴夜橫她一眼,對這沒規矩的話倒也不生氣,問道︰「那你說說,你是怎麼自我開解的?」
自我開解?這事兒全靠自己啊,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呢!
易傾南想了想,靈機一動道︰「您知道樹洞的故事嗎?」
裴夜自然不知道這個故事,于是她便繪聲繪色講起來︰「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個遙遠的國家,有一個皇帝,他長了一對驢耳朵,這本來是皇帝的秘密,卻被負責給皇帝修剪頭發的剃頭匠知道了,剃頭匠要保守秘密,不能對人說,但憋在心里又難受,吃不好睡不好,就在半夜三更跑到樹林里去,對著個深深的樹洞大叫,皇帝長了驢耳朵!皇帝長了驢耳朵!心事了結,然後就一身輕松回去睡覺去了。」
這個故事她只說了一半,寓意嘛,想必他也听出來了,心里的秘密,也就是內心的煩惱,憋在心里是沒法化解的,堵不如疏,最好的辦法就是把它說出來。
「樹洞?倒是有點意思的。」裴夜何等聰明,回味著剛剛听到的故事,微微眯眼道,「你知道的東西倒是挺多的嘛,從哪兒學來的?」
糟,又讓他起疑心了!
易傾南暗罵自己多嘴,一味賣弄,忙含笑解釋道︰「我也是听人說的。」
「听誰說的?」裴夜不緊不慢問道。
「街頭的說書先生,呃,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易傾南隨意胡說著,反正街頭巷尾來來去去那麼多人,他又不可能個個都去追查,她都說了是很久以前,遙遠的國家,種種伏筆足以表明,這故事跟蒼漢皇帝沒半點關系,那些以下犯上抹黑統治者的罪名自然就套不到她頭上來。
「你的意思是,我也該找個樹洞,不開心的時候就對著它吼一嗓子?」裴夜挑眉,弧度恰到好處,雲層正在此時散開,清淺的月光照射下來,教她近距離看了個真切。
靠,挑個眉都這樣帥,沒天理啊!
「對的,就是。」易傾南定了下神,直直點頭。
「那多麻煩,還得半夜無人時去樹林里找——」裴夜拖長了聲音,不知是想通了還是怎麼的,竟帶著一絲隱隱的笑意,哼道,「我身邊就有現成的樹洞,何必舍近求遠呢?」
「現成的?」易傾南腦子里的彎還沒轉過來,飛鶴園里的一草一木她都很熟悉了,沒看到有樹洞啊。
卻見他幽深的眸光定定望過來,「以後你就是我的樹洞,我但凡有心事有煩惱,隨時隨地,想說就說,不過,我對你說的話,你要是敢傳揚出去,我會把你這樹洞填平了,讓你永遠消失。」
易傾南嚇得直縮腦袋,「別啊,小人哪敢啊!」
「不是說了別稱小人的嗎?」裴夜皺眉。
「是,是,我哪敢啊,就是借我一百個膽子,我也不敢把將軍的事說出去半個字!若有違背,天打雷劈!」她又不是那種長舌婦,喜歡背後議論宣揚說三道四,尤其事關裴美人,更加不可能,別的不說,她還在乎自己的前程,在乎這條小命呢!
裴夜被她著急分辨詛咒發誓的模樣給逗樂了,唇角微一上揚,忽然一個倒退翻身,如翩翩起舞的大鳥,從樹冠上直落下去。
「將軍——」易傾南不知他這舉動又是受什麼刺激了,或者是自己又說錯什麼了,著急叫道。
「在樹上還沒待夠嗎,快下來,有重要任務——」裴夜端端站在樹下,俊臉微仰,一本正經對上她不安的眼神,「我這一晚上還沒吃東西呢,趕緊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