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窕家丁 第二十九章 虎口脫險

作者 ︰ 央央

軟榻下的易傾南听得頂上聲響不對,渾身都繃緊了,僵住不動,只怔怔看著那雙玄金色的厚底軟靴在榻前站定,眼看就要回身過來。

被發現了嗎?

「快看……」人群里有個細微的聲音叫道。

言語間,一道石青色身影旋風般沖進門來,堪堪立在寧恆宣身旁,對著寧江析含笑喚道︰「皇兄,臣弟到處找你,原來你在這里!」

只見他頭戴束發嵌寶白玉冠,身著石青錦繡雲紋箭袖長袍,腰懸碧色麒麟玉飾,腳蹬烏青白底朝靴,發鬢如墨,顏容似玉,五官清俊異常,眉梢間有著隱隱的焦躁一閃而過,唇角勾起,淺淡一笑,明明是一副閑散不羈的模樣,但眸底隱含的精光卻叫人不敢小看。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當今聖上的胞弟,康親王寧彥辰。

也只有他,才敢在寧江析面前如此肆無忌憚,嘻笑無懼,甚至連君臣之禮都故意忘記。

听到這天籟般的聲音,易傾南暗舒一口氣,高高懸起的心終于落到實處,認識他這麼久,第一次覺得這個人竟是如此討喜可愛!

若是平時兩人單獨相處便也算了,但今日乃是在景宏宮,還當著一干王公大員和宮人的面,寧江析的臉色委實不太好看,剛一皺眉道︰「你找朕做什麼——」就見其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恭敬行禮。

「托陛下的福,臣弟久病初愈,特來給陛下請安。」

寧彥辰伏在地上,從未有過的卑微客氣,言語動作挑不出一絲錯處來,把寧江析看得甚是好笑,怒氣消了大半,揮手屏退了眾人,只留下一名侍候的老太監,方道︰「起來吧,看你這樣,是不是又在外面惹了什麼禍事,要朕給你調停?」什麼久病初愈,什麼進宮請安,那都是借口,這個不爭氣的小子,無事不登三寶殿,準是有求于人,所以才主動進宮覲見,要換做平日,可是請都請不來的!

「臣弟哪有,臣弟最近可是奉皇兄之命,一直在府里閉門不出,看書寫字的,可把臣弟給憋壞了!」寧彥辰笑嘻嘻站起來,不著痕跡往那軟榻下瞟去一眼,道,「臣弟今日就是來問問皇兄,什麼時候給臣弟解禁啊?」

自上回他陪夷陵皇子深山狩獵遇險回來,寧江析以他安排有誤保護不力為由,扣了半年俸祿,令他在王府面壁反思,未經允許不得出府。

半年俸祿都是小事,親王府里先皇先後賞賜的寶物多不勝數,幾輩子都用不完,他壓根不放在心上,不過閉門反思這處罰可就有點麻煩了,並不是說他真的就不出門,但頂多就在家門口轉轉,或者偷偷模模去趟裴府,就跟做賊似的,對于以往笙歌曼舞風花雪月的他來說,著實不習慣。

「你真那麼听話,乖乖待在王府哪里都沒去?」寧江析笑了笑道,「裴府呢,你也沒去?」

「沒去啊,沒有皇兄的許可,臣弟哪兒都沒去的。」寧彥辰一口咬定。

「那你進宮來作甚,還是回府去寫你的字吧,說實話,你什麼本事沒有,就那一手字還勉強拿得出手。」

「臣弟的字,還不是小時候皇兄手把手教的。」寧彥辰討好笑道,「日後要是臣弟不做王爺了,還能給人寫個字幅,混口飯吃……」

「混賬話!」寧江析開口斥道,「什麼叫做不做王爺,你不做王爺做什麼,難道還想去當平民百姓?當真是到了那般境地,那也是須得你犯下了滔天大罪,才被朕貶為庶民……你就不能長進些嗎?」

「皇兄息怒,臣弟只是隨口一說,開個玩笑。」寧彥辰聳了聳肩,一派吊兒郎當的姿態,攤手道,「臣弟生來就是王爺,錦衣玉食,養尊處優,哪受得了那份苦?」

寧江析哼了一聲,眼光淡淡,掃向案幾上新換的茶壺,一旁侍候的老太監心領神會,立時倒了一杯,雙手奉上。

「剛剛朕從宣兒那里听了兩個故事,听說是你說給他听的。」寧江析抿了一口茶道。

寧彥辰察言觀色,笑道︰「臣弟也是听來的,覺得多半小孩子喜歡,就說給他听了,皇兄可是覺得哪里不妥麼?」

寧江析並未答話,默想了一會兒,突然道︰「你此番進宮,恐怕不是為了看宣兒,更不是為了看朕……是為裴夜而來吧?」

寧彥辰被他說中目的,也不否認,大方點頭道︰「臣弟就知道瞞不過皇兄,沒錯,裴夜被召進宮一日一夜未歸,他府里上上下下嚇得一團亂,臣弟向來與他交好,所以……」

「所以你就進宮來,給宣兒講那麼個美猴王的故事,再由他傳到朕這里?」寧江析冷笑一聲道,「那個什麼孫悟空,能做自立為王威風凜凜的齊天大聖,自然不願做玉帝座下的小小弼馬溫……這可是在暗示裴夜,有了萬眾擁戴一呼百應的戰神稱號,又怎麼會甘心去當朕的駙馬爺?」

「皇兄,臣弟不敢!」寧彥辰背脊發涼,低頭垂止,心底不住詛咒,這個該死的小家丁,講什麼故事不好,非得講個美猴王,這不是存心陷害自己麼?皇兄對自己寬厚仁慈不假,但其城府極深,生性多疑,听了還不知會怎麼想!

而易傾南藏在榻下,更是汗如雨下,欲哭無淚,她可沒半點抨擊時政的意思啊,那就是個神話故事嘛,干嘛要對號入座呢!真是冤枉死了!

寧江析看他一眼,平聲道︰「朕諒你也不敢,不過朕得提醒你,你與裴夜交好不打緊,但你也得記住自己的身份,當初你可是答應了朕……」

「咳咳!咳咳咳……」話沒說完,就听得寧彥辰不住咳嗽起來,一時俊臉漲得通紅。

「真的病了?」寧江析問道,「不是說好了麼,怎麼還咳嗽?」

「咳咳……嗯,是真的病了,臣弟近日受了涼……」寧彥辰舉袖掩面,微微側身,邊咳邊道,「本來是好了的,也許是方才在殿外吹了點風,不知怎的,喉嚨有點癢……咳咳……」

寧江析見他咳得難受,心底軟了下來,使個眼色讓那老太監給他捶背,道︰「你也是二十歲的人了,也不知道愛惜自己,成天沉迷酒色,年紀輕輕就這麼弱不禁風的……看來朕該听皇後的話,也該給你定下個婚事了,讓你的王妃好好管束管束,成了家,心也就定下來了,不再胡鬧了。」

寧彥辰听得一驚,頓時止了咳嗽,擺手笑道︰「皇兄你就放過臣弟吧,臣弟這聲名不好,就別去禍害人了,省得到時候亂七八糟的家務事又鬧到您跟前,給您添亂……呵呵,您還是先關心玥兒的婚事吧。」不是他故意要提到這個,而是實在迫于無奈,只好把裴夜搬出來當擋箭牌了,也趁機听听皇兄的意見。

剛剛他出去不過小半個時辰,打著面聖的旗號只在御書房附近轉悠,倒是問出點東西來了。原來昨日裴夜被寧江析召進宮來,君臣二人一直關在御書房里,談話內容不得而知,只知道寧江析出來的時候臉色不太好,而裴夜卻並未隨同出現。

照此推理,裴夜應該是還在御書房內的某處。

說是御書房,其實這是一座上下兩層的廊樓,共有十余間房間,藏書萬卷,珍玩無數,房門緊閉,窗戶掩上,樓前卻有佩刀侍衛把守,寧彥辰也不敢太過靠近,只狀似隨意吹了個口哨,沒見有何動靜,于是折返回來。

剛走到景宏宮外,就听聞寧江析一行正在里間,嚇得他趕緊沖進殿來,于千鈞一發之時給易傾南解了圍。

「你還好意思說,你這個做皇叔的,胳膊肘盡往外拐!」寧江析沉聲道。

「呵呵,誰在皇兄面前亂嚼舌頭不是,臣弟可冤枉,冤枉啊……」寧彥辰干笑兩聲,試探著道,「是不是裴夜又拒婚了,皇兄生他的氣,就把他關押起來了?」

「拒婚?」寧江析自得一笑,「你這次猜錯了,他沒拒絕,他答應了。」

「什麼,答應了?」寧彥辰听得愣住了,這家伙從來都不是個好說話的主啊,怎麼回事?

寧江析見他如此神情,不由得心情大好,笑道︰「可不就是嘛……」說著便把那三月之期的約定簡單講述出來。

「然後呢?」

「然後,朕就放他回去了啊。」寧江析笑道,「本來朕還想多關他幾日,殺殺他的傲氣,沒想到他松口得這麼快,朕還能如何,總不能一直留他這個外臣在宮里吧。」

寧彥辰听得咬牙,這可惡的家伙,虧得自己還為他擔憂,千辛萬苦帶著小家丁進宮來打探消息,誰知道他半點事都沒有,已經在準備著做他的駙馬爺了!

而易傾南,乃是第二次听到這個消息,也不那麼震驚了,只豎起耳朵,全神貫注听著兩人的對話。

「對了,朕听說裴夜收了幾名戲班子的少年做家奴,還將其中一名調到他身邊侍候,可有此事?」

「是。」

「調到他身邊的那名少年叫什麼名字?」

「叫……易小五。」

易小五?

易傾南听到自己的名字,心頭一顫,忍不住打了個哆嗦,而寧彥辰也是心底發緊,表面卻輕松笑道,「裴夜選人的眼光真不咋樣,這個易小五就跟他那裴寶一樣,又笨拙又木訥,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寧江析哦了一聲,也不知相信沒有,沒再追問了。

兩人又閑聊幾句,正好外間有人稟報,說是皇後娘娘忽感不適,寧江析立喚擺駕前往,臨行時又回頭道︰「你就待在這里吧,等會兒宣兒上課回來,你再陪陪他。」

「是。」此話正中下懷,寧彥辰垂首應道。

「裴府那邊,你多予走動著……」

「是。」寧彥辰這句回應聲音低了許多,易傾南猜想他此刻也甚是為難,一邊是自己的至交好友兼救命恩人,另一邊是自己的親佷女,兩邊都有顧忌,兩邊都想維護,實在不容易。

隨著腳步聲遠去,室內靜了下來。

易傾南只覺得背心陣陣發冷,原來是被汗水給浸濕了,她伏在地上片刻,也沒听到寧彥辰招呼自己出去的聲音,好不容易又等了一會,終于沒忍住,往外爬出幾步,悄然探出個小腦袋,只見寧彥辰直直立在門口,一動不動,那背影看起來竟有絲寂寥。

「王爺?王爺?」易傾南低聲喚著,連喚了幾聲,才把他叫得轉過頭來。

「好了,陛下已經走了,你出來吧。」寧彥辰看起來有點心不在焉的,掃她一眼,忽然冷聲笑道,「你剛剛在下面也听清楚了,你家主子啥事都沒有,早出宮去了,只不過沒回家而已,這才該放心了吧?」

易傾南撇下嘴,她耳力這麼好,他們的每句話她都听到了的,反正將軍主子平安就好,自己也是有驚無險,她這趟皇宮之行算是圓滿了,回去也好跟裴寶交差。

輕手輕腳從軟榻下爬出來,拍了拍褲腿,干干淨淨,一點灰都沒有,易傾南站起身來,輕問︰「那王爺,我們是在這里等小皇子回來麼?」

寧彥辰搖搖頭,「不等了,我們這就出宮去。」方才只不過是他想留在景宏宮,守著這小家丁,所以隨口答應皇兄,現在四下無人,正是迅速離宮的最好時機,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可是……」易傾南想到寧恆宣留戀的眼神,稍微猶豫了一下,也就想通了,講故事麼,就要像今日這樣戛然而止意猶未盡,效果才是最好。

兩人就這樣匆匆出了宮,坐上親王府的馬車,正好是午膳時分,寧彥辰坐到半途就嚷著肚子餓要吃飯,硬是拉她去了那家德福記酒樓,坐進最大的雅室,點了一桌子菜,美美吃上一頓。

開始易傾南還想著是因為自己的緣故,一大早就把他從被窩里挖出來,估計沒吃早飯就出了門,心底多少有些歉疚,于是耐著性子,陪他大快朵頤,當然,她自己也吃得很歡喜,畢竟是人家王爺請客,菜品比上次她請伙伴們吃的那桌好了不知多少倍。

可沒想到飯後寧彥辰卻不肯走,又叫了壺碧葉香茗,淺品慢飲起來。「王爺,小人該回府復命了。」茶香幽幽,薄霧裊裊,易傾南看著時間一點點流逝,不由得催促。

「急什麼,既然都出來了,就別慌著回去,來,陪本王听曲兒!」寧彥辰一擊掌,雅室房門打開,一隊樂師歌姬躬身步進。

「王爺,小人不識音律,也听不懂啊,您就放小人回去吧?」

「你當本王是什麼,利用完了轉身就扔開?」寧彥辰眸子里閃過一絲戲謔之色,半是誘惑半是威脅道,「那二百兩銀子,你想要還是不想要?」

易傾南縮了縮脖子,低道︰「想……」

「那你坐回去,本王這就叫人去取來給你。」寧彥辰轉動著茶杯,似笑非笑,「這筆交易如何,不吃虧吧?」

不吃虧,當然不吃虧!

「那,小人拿到銀子就得回去了。」易傾南小聲說道,雖然此舉有點過河拆橋的意味,但她沒辦法啊,轉眼大半天過去了,還不知府里是怎麼狀況呢,早早回去要緊。

「沒問題。」寧彥辰答得干脆。

易傾南看了看窗外天色,想到此處離親王府也不算太遠,只三條街的距離,一來一回也要不了多少時辰,便依言坐下,眼睜睜看著他招來一名侍衛,耳語幾句,那人便匆忙離開。

這一等,便是兩個時辰過去,茶水都添過好幾次,易傾南喝茶喝得肚子飽脹,听曲听得打瞌睡,眼看天幕逐漸暗了下來,終是忍不住起身詢問,「王爺,那位侍衛大哥怎麼還沒取錢回來?」

寧彥辰忍住笑,端起茶杯吹了一吹,慢條斯理道︰「怎麼沒回來,回來了的啊,就在你一個時辰之前去出恭的時候。」

「啊?」易傾南張大了嘴,「那銀子呢,在哪里?」

寧彥辰嘆口氣道︰「他回來稟報說王府賬房先生今日休假,沒拿到錢,本王身上也沒帶什麼現銀,這飯錢茶資都得記在賬上……」

易傾南騰地站起,寧彥辰望她一眼,繼續道︰「本王讓他拿了本王的印鑒,去天信銀莊取,已經去了好一陣了,應該再回來的路上了。」

易傾南只好又坐下,更多的時間都耗費了,也不在乎這一會兒,事到如今,唯有繼續等待。

天色在等待中又暗下去幾分,終于,腳步聲聲,那侍衛推門進來,雙手奉上只碧玉扳指。

「啟稟王爺,掌櫃說印鑒不對,不是這只。」

「哦,是本王記錯了,不是這只,是另外那只墨玉的。」寧彥辰一拍桌子,瞪眼道,「你就不會回府去換嗎?」

「屬下回了王府的,也換過了。」那侍衛不無委屈,又變出只墨玉扳指奉上,「可是等屬下趕回去的時候,銀莊已經關門了。」

「沒見過你這麼笨的!」寧彥辰罵了一句,轉頭對易傾南道,「你也听到了,機不逢時,看來今日是拿不到銀子了,改天你自個兒到本王府里來取吧?」

「謝王爺,小人告退了。」易傾南恭敬行了禮,低頭退下,等走出房門,轉過樓角,听得那邊雅室隱隱傳出的悶笑聲,氣得差點背過氣去。

好個笑面虎,又被他坑了一回!

笑吧,笑吧,總有一天,她會有讓他哭的時候!

吃了個啞巴虧的小五童鞋出了酒樓,一模身上,早上出門得急,沒時間討價還價,裴寶給的路費都被她花光了,如今是身無分文,只得走著回府去。

好在她腳力不錯,一路走得倒也順暢,只是回府的時候天都黑得差不多了。

剛踏進飛鶴園的大門,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見眼前大片黑影罩下,有人冷沉哼道︰「你還知道回來?」說罷,轉身就走。

易傾南听得那熟悉的男子嗓音,微怔一下,心潮波涌,也不知是驚喜還是激動,直覺就追過去,口中不迭叫著,「將軍,您什麼時候回來的,吃飯了沒,我這就給您做去……」

奴性,十足的奴性啊!

她邊追邊在心里不住鄙視自己,不就是一個白天外加一個晚上沒見嗎,人家在皇宮里吃香的喝辣的,享受頂級待遇,什麼事都沒有,她白白擔心一夜,辛苦折騰一天,本該有點小憋屈小郁悶小怨氣什麼的,可這一見著本尊,就什麼都忘記了,巴巴湊上去獻殷勤,這算什麼呀!

小五哥,你有點骨氣好不好?

她在後面追,可前方那人根本不理,越走越快,她腳力再好也不是他的對手啊,沒走幾步就不見了人影,只得倚在旁邊的廊柱上歇息。

——你還知道回來?

听這口氣像是在生氣,可問題是他生氣什麼?

她是出去執行任務,可不是出去玩!而且如果這尋人的對象不是他,而是府中別人,任何一個人,以她貪生怕死明哲保身的本性來說,絕對不會答應潛入皇宮涉險打探,可見她對他……對他這主子是多麼忠誠多麼無私,他該感動流涕,而不是生氣!易傾南無意識啃著指甲,口中碎碎念著,听得周圍悉悉索索的細響,卻沒察覺到是身邊有人徐緩靠近,一只手顫巍巍伸了過來,拉住她的衣袖。

「小……小五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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