剎那間,易傾南覺得自己是產生幻听了,否則怎麼會在飛鶴園里听到石頭的聲音?
一定是今日折騰一整天,頭昏腦脹,心力交瘁;又或者是自己太牽掛石頭,日盼夜想,以至如此,可還是忍不住,慢慢轉過頭去——
「小五哥,你不認識我了?」那瘦弱的少年穿著身干淨的衣裳,好端端立在跟前,扯開嘴笑著,眼眶里卻有水光閃耀。
不是幻覺,真的是石頭!
易傾南啊的一聲低呼,整個身心都被巨大的狂喜籠罩著,想也不想就撲過去,抓住他的肩膀,「你怎麼來了?誰帶你進府的啊?你的腳都好了麼……」她怎麼就沒想到呢,石頭回來了,大伙兒就可以團圓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是大將軍帶我來的,他說來了就能見到你。」石頭,哦不,現在應該是稱呼他的本名,石居安輕輕退後一步,往旁邊走了幾下,又走回來,滿不在乎笑了笑道,「看吧,我的腳,已經大好了,走起來比以前也差不離……」
雖然是在角落里,燈光略顯幽暗,可易傾南的眼力好于常人,對他走路的姿勢看得清清楚楚,只見他步伐僵硬,高低不同,右腿走起來有點拖,顯然是之前的傷害落下了病根。
石居安見她目光炯炯盯著自己,咬了咬唇道︰「沒事的,能治成這樣,我已經很滿足了……我听說你在這將軍府里可混得不錯啊,還在將軍身邊當差,所有人里邊,就數你最有辦法了!」
「你听誰說的?」易傾南問道。
「福貴啊。」石居安笑道,「我跟著將軍回來的時候,正好在門口踫到他和二虎在澆院子,那家伙嗓門忒大,一下子就叫出來了,將軍就讓我跟他說了幾句話,他說你現在可發達了,都是府里的二等家丁了,又輕松又體面,他們都羨慕死了!」
「你別听他胡說,我這活計其實是有苦說不出呢……」就好像那懸空走鋼絲的人,看著高高在上,可是一個不慎就會跌落下來,摔得慘重。這些也沒法對他細說,抬頭看了下黑沉的天色,易傾南微微皺眉,「對了,將軍帶你回府,都說了些什麼?」他,打算怎麼安置石頭呢,會把石頭留在府里嗎?
石居安搖搖頭,「將軍沒說什麼,他就說要帶我回城里來,說你在這里。」在城外的小鎮治療腿傷這麼久,這還是他第二次見到大將軍呢,對這位抓了他又送他去治傷的男子,他是敬畏得不得了,哪里敢多問,一聲令下就跟著來了。
「嗯,那我先領你去我寢室歇會兒,等下我去問問將軍。」易傾南在心里歡呼一聲,真好,找到個去見將軍主子的好理由,就是去請示詢問關于石頭的安置問題,畢竟這會兒天都黑了,總不能讓人在園子里坐一晚上吧,人是他帶回來的,他自然得負責。
「你都有自己的寢室了,將軍可對你真好!小五哥,我早說你是最有能耐的!」石居安跟著她,邊走邊由衷贊道。
「那是,主子對我挺好的。」易傾南說得洋洋自得,話一說完又有點泄氣,好是好,可生氣的時候也多啊,比如剛才,都不停下來听她解釋,甩袖就走了。
現在她有點明白了,他出宮之後多半是出城接石頭去了,誰也沒通知,是想給她個驚喜吧,可她一大早就去了親王府,後來又跟著寧彥辰進了宮,折騰到現在才回來,把這一切都破壞掉了。
真是她想的那樣嗎?
易傾南一路糾結著,只覺得腳下輕飄飄的,心也是隨之懸浮游蕩,有點甜蜜,有點興奮,又有點不確定,急急把石居安安頓在自己房里,又換了身衣服,便朝裴夜的寢室奔去。
他的房間靜悄悄的,燈也沒上,但她莫名地就是知道,他在里面。
腦子轉得飛快,想著說辭,易傾南慢吞吞踱到門邊,手指還沒挨上門板,沉著的男子嗓音已經響起,「還要我開門迎你進來麼?」
「呵呵,我哪里敢?」易傾南吐了吐舌頭,笑嘻嘻推門進去,「將軍好厲害,一听就知道是我來了……」話說這個開場白還行吧,先調節下氣氛,再見機行事。
「馬屁精。」裴夜在黑暗里哼了一聲,這有何難,飛鶴園里眾人,七星衛個個都是高手,裴寶也會點粗淺功夫,至少基礎打得扎實,只有這小子,身法倒也輕盈靈巧,有點半吊子的味道,落腳與眾不同,極好分辨。
「我可不是拍馬屁,我是誠心誠意來給將軍道謝的。」這屋子她天天都來,閉著眼楮都知道里間各處的擺設,輕車熟路找到油燈點燃,室內一下子亮堂起來。
「謝我什麼?」裴夜端坐于書案前,肩正腰直,恢宏挺拔,一時壓力陡增,明明是簡潔素淨的居室,卻給人一種置身于森嚴肅穆的軍營之感。
易傾南走到對面,朝他深深一躬,「我要感謝將軍,把我的朋友石頭給帶回來,還治好了他的腿傷。」
「我只是順道,舉手之勞。」裴夜淡淡道。
順道?她剛剛問過石頭,石頭養傷的地方是城外往西南百里的一個小鎮,那名大夫擅長骨科,據說其子便在禁衛軍供職,從位于城北的皇宮到那西南方向的小鎮,順的是什麼道?
垂下眼睫,易傾南沒打算揭穿他的謊話,大男人嘛,面子很重要,反正她心里明白就好,自己一個小家丁,能得到主子如此照拂,連她的朋友都受到特別的優待,也不枉她為他赴湯蹈火出生入死潛進敵人內部……咳咳,好吧,她承認,其實也沒那麼嚴重。
「不過我得提醒你,最好再帶他去找容老爺子看看。」裴夜見那少年抬頭望來,平聲道,「當初不知道容老爺子回了京城,所以把他送去別處治傷,治療效果不算太好。」
「是,我記住了。」易傾南點頭,自己也正有此意,干爺爺的醫術天下無雙,若是能給石頭重新診治,說不定會比現在情形更好。
她並沒忘記今晚此行的目的,停頓一下便直接問道︰「將軍,那今晚石頭就睡我……」
她本來想說石居安就睡她房里,石居安睡床,她就在地上鋪床褥子打個地鋪,有牆有頂的,可比在過去露宿野外強多了,可沒想到被裴夜一句就給否定掉了,「讓他在家丁苑去住,讓周林來安排。」
易傾南張了張嘴,想到他說的是周林而不是鄭直,倒也放下心來,周林是個老好人,定不會虧待石頭,只是這樣一來,她就沒法和石頭好好說一說話了,不過如今石頭已經平安歸來,來日方長,以後還有的是機會,也不急在這一時半會。
默了一會兒,她又忍不住問道︰「那今晚過後呢,將軍對石頭有什麼安排?」
裴夜瞥她一眼,反問,「你想我怎麼安排?」燭光暈黃,映得他眉眼深凝,剛毅的臉部線條柔和不少,也更加俊朗迷人,易傾南暗地吞了吞口水,心里迷迷瞪瞪的,張口便道︰「那就把石頭留在府里嘛,隨便安排個活計,嗯,我調到飛鶴園了,周管事那里還差個三等家丁,正好補上這個空缺。」
裴夜扯了扯唇角,隨手取過一本書冊翻開,頭也不抬,「說完了?」
「說完了。」易傾南點點頭,總算找回點當下人的自覺,垂首征詢,「將軍覺得如何?」
「空缺先留著,如若你哪天犯了錯,就降級回去。」見那少年的臉瞬間垮下來,裴夜不動聲色又續道,「至于那個石頭,你不是說他還有個妹妹嗎,難道你沒想讓他們兄妹團聚?」
兄妹團聚?
說來也是,翠丫孤身一人住個小院,她每每想到這個就覺得擔心,現在石頭回來了,兩人住在一起彼此也有個照料,石頭那腿腳還得繼續治療,待在府里又不能干重活,吃閑飯也不好,反正她也想好了出路,親王府的銀子不好拿,可干爺爺的就完全不成問題了。
這轉念一想,立時就接受了,不過听他剛才說話的語氣,顯然早就拿定主意了,那干嘛還問她啊,害她空歡喜一場,還以為自己的意見真的很重要呢,說了也是白搭,這樣有意思嗎?
這些男人啊,一個比一個可惡,寧彥辰和赫連祺合起來捉弄她,陷害她,現在就連裴美人也是如此,逗著她好玩呢。
還有那降級一說,更像是一根刺,刺得她心里酸酸疼疼,憋悶不已。
自己的好運氣原來只不過是主子一時起意罷了,說不定哪天就得打回原形,到時候從雲端跌落谷底,那滋味不好受吧,所以靠人不如靠己,還是要好好努力在外運作,給自己留條後路才行。
見那小家丁時而一臉愁苦,時而義憤填膺,時而又躊躇滿志的表情,可謂陰晴不定,變幻多端,裴夜眸光微閃,定在那身藍色的家丁服上。
「我記得剛剛看到你,身上可不是穿的這套衣服。」
冷不防他突然發問,易傾南怔了一下,剛才她確實沒穿這身,她穿的是王府隨從的衣服,顏色是墨綠色的,原先的那套留在親王府了,在酒樓的時候她一心惦記著拿到銀子早點離開,可壓根沒想起換衣服的事情來,可自己進園的時候天都是黑的,大門口的燈籠也不太亮,他連正眼都沒看她一下,甩袖就走,這點小細節他也能注意到?
她自覺問心無愧,便實話實說,「是這樣的,將軍一夜沒回來,大家都很擔心,裴寶哥便叫我去親王府找康王爺問問。」
裴夜听得點頭,這些裴寶已經來匯報過了,「然後呢?」
「然後我在王府見到了王爺,王爺正好要進宮去看小皇子,就讓我穿上他隨從的衣服,帶著我一起去了。」
「人小,膽子倒是不小。」
這評價,算是褒還是貶啊?易傾南眼皮飛速一翻一合,見他神色不變,又繼續匯報,「我跟著王爺去了小皇子的寢宮,王爺讓我給小皇子講故事,他自己出門去打探消息,沒想到講著講著,皇帝就過來了,我嚇得躲到了軟榻下面,當時的情形可以說是驚險之極……」
「好了,別添油加醋。」裴夜見那少年習慣性地就要眉飛色舞,手腳也開始比劃起來,沉聲制止,「講重點。」
「是。」易傾南撇撇嘴,這裴美人可真是無趣,這叫情景渲染懂不懂,真是,沒半點文藝細胞,于是依照他的要求,將自己在景宏宮的所見所聞一一道出。
她的記性極好,听過的話基本都能原封不動復述出來,裴夜也听得很是仔細,不時還追問一兩句。
「陛下說出了你的名字?」听到此處,裴夜微一挑眉。
「是啊,我也沒想到我居然這麼出名,這名聲都傳到皇宮里去了……」易傾南自嘲笑笑,不經意抬眸,卻見他面沉如水,唇瓣微抿,兩道極其好看的劍眉漸漸攏緊,不由得輕問,「將軍,您怎麼了?」
裴夜看著她,沒有說話。
被這夜一般深沉幽黑的眸光注視著,易傾南不得不承認,殺傷力太強了,看得她心慌意亂,手足無措,覺得如果不說點什麼,如果再這麼靜靜對視下去,她估計要抓狂,「將軍是覺得被皇帝點名,對我不好吧,听說皇帝厭惡男色,曾經下令把王爺帶進宮的一名小倌給打了個半死,將軍是不是擔心皇帝會這麼對我?呵呵,其實沒事的,王爺當時幫我解圍了呢,說我又笨又丑,放在將軍身邊挺安全的,根本不值一提,再說我跟將軍之間就是主僕關系,清清白白,別人不知道,我們自己知道啊,所謂人正不怕影子斜……」
「易小五。」裴夜嗓音低沉,打斷她喋喋不休的說話,「從明日起,你搬到我寢室同住。」
「……」易傾南立時石化。
這回是幻听了吧,什麼跟什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