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客廳里,裴老夫人正與客人喝茶敘話。浪客中文網
沈家姊弟自幼喪母,沈府老爺並未續弦,上回他冒失前來被沈晴衣埋怨得不行,故此次是央了自家一位遠親袁夫人,算起來應是沈晴衣的表舅母,其夫婿官至議郎,身份上倒也不算辱沒裴家。
廳內除了裴老夫人身邊的柳嬤嬤,以及隨身侍候的丫鬟海棠,其他下人都是被屏退了的,此時裴老夫人身著一件蒼青暗花緞面短襦,外罩天青丹桂對襟褙子,底下是寶藍繡金花卉綢緞榴花裙,發髻上稍微著了幾件珍珠簪子,饒是刻意妝點,也掩不住臉容上大病初愈的些許青白,卻端了杯茶在手,眼睫垂下,面露沉吟之色。
而那袁夫人則是著蒼黃色連枝桃花刺繡綢面襦服,領口相交,瓖著銀絲螺紋,下配琥珀色間白撒花百褶裙,滿頭珠翠,招搖而貴氣,身邊立著個袁府的青衣丫鬟,這會兒正蹙眉述說著。
「……不瞞夫人說,這消息也是宮里貴人悄然帶出來的,決計是錯不了,我那表外甥女年紀小,顏面薄,她娘過世得早,她爹又是個沒功名不頂事的讀書人,便只有我這個厚臉皮的舅母過府來詢問詢問,想听听老夫人的說法,一來裴將軍是否真如我之前所說,要棄糟糠而覓金玉,如若不是,則這門親事也拖了這麼些年了,卻還要拖到幾時?」
這位袁夫人卻不若上京城里那些貴婦夫人,口快心直是出了名的,寒暄幾句就毫不避諱道明來意,說是有人從宮中傳出消息,裴夜親口答應了與長公主寧清妍的婚事,這不,正逮著裴老夫人給說法呢。
裴老夫人也不是個吃素的,和善帶笑,只听不語,等她喋喋不休說了一大通之後,才輕描淡寫一句,「我倒不知夫人所說這些,只曉得與沈府小姐的親事是將軍自個兒定下的,若有變故,也當是將軍自己拿主意。」
袁夫人見她一副撒手不管的態度,微微變色,動氣道︰「夫人說的是什麼話,晴衣算是你沒過門的媳婦,當年微時裴將軍主動求親,奉上信物,如今身居高位便有了異心了麼,那句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真是莫大的諷刺啊!」
裴老夫人听得嘆氣,「沈小姐我也見過幾次,確是個不可多得的妙人兒,只是皇命不可違,夫人也當想想我裴府的難處,若聖上真鐵了心要招將軍為駙馬,換做是你,你推辭得了麼?」
「彼時裴將軍不是推辭過麼?」袁夫人不死心道。
「彼時是彼時,當下是當下。」裴老夫人望著她似笑非笑,「听夫人這麼一說,我倒想起一件事來,貴府三小姐今年有九歲了吧,前幾月我听說太常大人的小公子年方十三,想與貴府結下門親事,但不知夫人是怎麼回復的?」
這話直擊關鍵,說得袁夫人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原來她這小女兒生得粉雕玉琢,自小就是個美人胚子,全家也是一直寄予厚望,希望其將來都為後為妃,光耀門戶,是以當太常前來提親,夫婦二人自是以年幼為由婉言回絕。
「既然如此……」袁夫人徐徐站起,輕吐一口氣道,「我身子不適,先告辭了。」
「夫人請留步,後輩的事,卻莫要影響了我們的情誼……」裴老夫人假意喚著,並無真心挽留之意,由得那袁夫人被自家丫鬟攙著走出門去,一個眼神掠過,柳嬤嬤趕緊追上去引領送客。
半晌,她方才叫道︰「筱蓉,我知道你在,出來吧!」
一聲過後,卻見表小姐梁筱蓉著一身青綠鎏金翠霞裙,外罩杏黃寶珠翻領寬袖半臂,果真從厚實的帷幔背後步了出來,臉上又驚又急,眼眶里淚珠兒也是滴溜溜打轉。
她今日本是去清波園給姨母請安,卻听說沈府來人議事,心中又是嫉妒又是好奇,便悄悄過來藏在那帷幔之後,將兩人對話听了個大半,震驚之際,只恨得差點將一口銀牙咬碎。
「這些女人真是不識好歹,一個個都巴巴往將軍表哥身上貼,難道就沒半點家教,沒學過什麼叫做廉恥之心嗎?!」
「不準胡說!」裴老夫人怒斥道,她這番話卻將那清妍公主一起罵了進去,要是落在有心人耳中,藐視聖意皇權,辱罵皇室公主,便是問斬的下場!
「我就要說,就要說!她們既然做得出,還怕人說嗎?」梁筱蓉听聞心上人又添一門婚事,只氣得芳心大亂,口不擇言,「起初是那兩個妖里妖氣的狐媚子,然後是沈晴衣那假惺惺的女子,現在又是那個無恥至極的公主……姨母,你說我怎麼辦,怎麼辦嘛?這府里哪還有我的位置?到底又將我置于何處?我都愛了他那麼多年了啊!」
「傻孩子……」裴老夫人見她哭得妝容慘淡,心頭也是一陣惻然,論相貌論身份論才氣,這個佷女確實差人一大截,枉自己明里暗里幫襯,也沒辦法扶上牆,但畢竟是自己的親人,自己膝下無所出,這些年已將她當做親女看待,不幫她卻能幫誰,只得嘆氣道,「此事將軍並未提過,我也是剛剛才知曉,你莫要慌亂,待我先了解清楚,再做打算吧。」
梁筱蓉跺腳哭道︰「等你了解清楚,黃花菜都涼了!我不要將軍表哥娶別人,不要!我要當正室,當將軍夫人!你不幫我,我便自己想辦法去!」邊哭邊說提著裙擺奔出去。
「筱蓉,回來!」裴老夫人捂著胸口氣道。親兄家境較差,她便接了這佷女帶在身邊,原本是希望其能跟自己多學些禮儀氣度,不那麼小家子氣,將來也好尋個高門大戶的親事,哪知有些東西卻是天生的,根深蒂固,不可違逆,就如她自己,辛苦隱忍大半輩子,到頭來又得到什麼?
如若時光倒流,當年的她,可會做出個不一樣的決定……
梁筱蓉從會客廳奔出去,卻並不是不辨方向,而是朝著那袁老夫人的方向而去。
她想要問清楚,將軍表哥對此事究竟是個什麼態度。
本來那袁老夫人步履匆匆,出了會客廳就往府門處走,她與裴老夫人也算是有幾分交情,前幾月裴府辦壽宴,她也是貴賓之一,是以這府里路徑並不太陌生,一路听著柳嬤嬤點頭哈腰說著抱歉之詞,走著走著,腳步忽而停下。
「哎喲,我這是怎麼了?」袁夫人輕揉月復部,眉尖蹙到一起。
「夫人最近腸胃不好,可是方才喝茶多喝了些感覺不妥?要不坐下歇歇?」那袁府丫鬟急道。
「不打緊。」袁夫人朝她擺了擺手,向柳嬤嬤勉強笑道,「煩請嬤嬤領我去趟更衣間吧。」
客人要求,柳嬤嬤哪敢說不,忙不迭在前領路,朝旁邊小道而去。
這更衣間乃是設在一處假山背後,還須得穿過條花架回廊,柳嬤嬤本想跟去,無奈卻被那袁府丫鬟喚住,說是自家夫人不喜有人陪著,叫她與自己一道在外等候就行。
這丫鬟不過二八年紀,口齒卻甚是伶俐,跟柳嬤嬤說些無關緊要的瑣事,听著倒也有趣,沒過一會兒,表小姐梁筱蓉就追來了。
「你們兩個在這里作甚?袁夫人呢?」梁筱蓉冷聲問道。
兩人行了個禮,說是袁夫人正在里面更衣間,梁筱蓉想了想笑道︰「姨母生怕怠慢了袁夫人,特意叫我追來送客的,還要我為她好生解釋一番,我一路追來生怕夫人已經出了府,這下可好,還來得及!」邊說邊是留下個貼身丫鬟彩霞,自己繞過假山進去了。
柳嬤嬤見是這位嬌蠻表小姐,直覺不妥,本想跟著步入,那彩霞也是個機靈人,喚了聲嬤嬤便將她拉住,袁府丫鬟也沒跟去,繼續與她閑聊嘮嗑。
卻說梁筱蓉轉過那片假山,徑直穿過回廊往里走,沒走幾步卻被一人攔住去路,那人呵呵笑道︰「咦,這不是表小姐麼?」正是她一心要尋的袁夫人。
梁筱蓉听她笑得輕松愉悅,一副遇見自家人的神情,先來了氣,哼道︰「是梁小姐,不是表小姐,不是一家人,切莫亂叫嚷。」
如此傲慢待客的態度,並未讓袁夫人覺得不悅,只是笑道︰「是了,我倒是忘了,裴將軍不日就將娶公主殿下過門,我家外甥女沒這麼福氣跟表小姐,哦不,梁小姐成為一家人……」
「袁夫人此言差異,我表哥重情念舊,就算娶了公主殿下為正室,也不會拋棄沈小姐的,沈小姐縱然是做不了將軍夫人,做個沈姨娘還是沒甚問題。」梁筱蓉掩嘴輕笑,句句帶刺。
袁夫人卻不生氣,只搖頭道︰「梁小姐有所不知,傳說……」她警覺往四周看了看,壓低聲音道,「傳說長公主善妒,除她自己之外,再容不下駙馬身邊有別的女子,唉,可惜我那外甥女,心性純善,胸襟過人,經常在我面前說她身子骨弱,怕不能為夫君誕下一子半女,是以一過門就想著要為將軍納娶一位平妻,以姐妹相稱,過去的通房一律抬為姨娘……」
梁筱蓉怔了一怔道︰「她真這麼想?」
袁夫人點頭,「當然,不過而今情形有變,這也就作不得數了,你我說過便是,千萬不要外傳,我這里謝謝梁小姐了!」言罷福了福身,滿面憾意。
梁筱蓉攪緊了衣袖,喃道︰「你說那公主殿下……」
袁夫人登時接過她的話頭,「我可沒說什麼,我什麼都沒說,梁小姐听錯了,听錯了呢!」
梁筱蓉見她一副慎重神色,張了張嘴,終是住了口,沒再說話。
忽听得假山那頭有人在喚,袁夫人答應了聲,拉著一臉茫然的梁筱蓉急急去了。
那三人見兩位主子相攜而來,也沒懷疑,還道真是這表小姐將袁夫人說得怨氣消褪,于是歡歡喜喜一同送客出門。
這廂人去廊空,那頭花壇處顫顫巍巍冒出兩只腦袋來。
大點的腦袋戴著黑帽子,濃眉大眼,隆鼻闊嘴,是王福貴;小點的腦袋戴著藍帽子,面白唇紅,水女敕俊俏,是易傾南。
今日這片區域本是三等家丁王福貴的責任田,可巧易傾南溜出來找他說事,剛說了幾句,就听得腳步聲,易傾南眼見一名衣飾華美的貴婦匆匆而來,本能拉他閃身躲到那寬大的花壇背後,兩人躲了半晌,等到曲終人散,這才拍了拍手掌,堪堪站起來。
「嚇我一跳,我還以為那夫人要上茅廁呢,都看見她朝我們這邊來了,走到半途怎麼又停下賞起花來,真是個怪人!」王福貴拍著胸口,有絲後怕,自己只是最低等的家丁,在這僻靜之地要是沖撞嚇到了客人,可就惹下大麻煩了!
易傾南倒是將袁夫人與那表小姐的一番話听得真切,撇了撇嘴道︰「別管了,你就干你的活吧,記住你剛剛答應我的事!」
「知道,不就是晚上去馬廄幫你嗎,沒問題,我福貴出馬,一個頂倆!」王福貴把胸膛拍得震天響,別的他沒有,可這力氣卻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隨時要用隨時拿。見易傾南轉頭就走,忙上前一步拉住,「小五你別急著走啊,陪我說說話嘛,你都好久沒來家丁苑找大伙了!」
「去去去,我事情還多著呢,沒空陪你閑聊。」易傾南不耐甩開他,忽見這高大少年一臉郁郁的樣子,心頭一動,眨眼笑道,「是不是你也想找我打听翠丫的事?」
「不是,不是的!」王福貴撓了撓後腦勺,連連否認,翠丫是二虎的心上人,這是大伙達成的共識,他哪會湊那熱鬧,他只是想跟小五多說幾句話而已,雖然小五平時對他凶巴巴的,可有什麼好吃的都給他留著,他心里都記著呢。
「不是最好!你可別忘了我經常教育你的,朋友妻不可欺!」易傾南朝他晃了晃拳頭,呲了呲牙,作出一副凶悍模樣,轉身揚長而去,「別忘了,今晚子時,馬廄見!」
也不知是裴美人發哪門子神經,竟要她每晚睡前打掃馬廄,難道真想讓她累得筋疲力盡,吐血而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