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混沌。浪客中文網
易傾南自始至終都盯著那扇房門,她萬萬想不到,裴夜旋身而去,不是去往他就寢的內室,卻是出了大門,無影無蹤。
她更想不到的是,這一晚,直至天明,他都沒有再回來。
雞鳴數聲,天色蒙蒙,易傾南揉了揉干澀的眼角,迅速打理好自己,去小廚房忙活,起火、燒水、做飯。
裴美人,又生她氣了。
她邊做事邊尋思,定是他看到福貴在打掃馬廄,而自己在一旁偷懶睡覺,還有就是,他怕是知道她把園里的東西帶給福貴吃了,此番行徑,頗有吃里扒外之嫌。
懊惱的同時,她也納悶,之前每晚都是好好的,吃過晚飯他就該進書房了,不是看書就是寫字,子時之前必定就寢,如此有規律的作息,怎麼會忽然去馬廄那種地方?
必是他臨時起意,而自己運氣不佳,被他逮了個正著!
倒霉啊!
事到如今,也不敢去家丁苑找福貴問明情況,就這麼老老實實呆在園子里,雖然她心中尚有許多不明之處,但也只能靜觀其變,端看他怎麼處置發落自己吧。
好歹也不是頭一回惹惱他,她也沒太驚慌,仍是該做什麼做什麼,只是上午半天都沒見著那生氣之人,也沒個七星衛前來說句話,連同裴寶也不見人影,心里有點空而已。
就這麼閑了大半日,總算是盼來了一個人,裴寶。
裴寶的眼神有點冷,有點竊喜,還有點怪異,默默打量她一陣,咳嗽兩聲道︰「將軍有令——」
「是。」易傾南低眉順目應著,同時心底舒了口氣,該來的始終會來,處罰了自己,他才會消氣,不是嗎?
「將軍念你素日辛勞,特出此說,其一,從今往後,飛鶴園內飲食仍由大廚房供送;其二,小微及其馬廄仍由巴圖打理;其三,侍候將軍之職仍舊由我負責,以上三項,你不必過問了。」裴寶慢條斯理道出,眉目間盡是得意之色。
易傾南听得呆住,這算哪門子處罰,無一不是在減輕她的工作量!半晌才吶吶問出,「那我做什麼?」
飲食不用操心,小微不用飼養,連這近身侍候的活計也沒了,她也太閑了吧?
裴寶嘿嘿一笑,指著她那張安置在角落的小床道︰「你就給將軍值夜吧。」目光里不無嘲諷之意,好似在說,我早料到今天,你小子失寵是必然的結果!
易傾南心里亂七八糟,也沒去注意他的神情,只覺得那種空泛的感覺一點點蔓延全身,從之前的忙極,到現在的閑極,一時半會卻難以適應,不知所措起來。
她不是沒想到將軍主子那冷酷古怪的脾性,什麼扣罰月錢,什麼加重工作量,甚至是關禁閉之類,她都是想過的,卻沒想到,會有這樣一出!
不罰反獎!
更為震驚的還在後頭。
裴寶將小家丁的神情態度盡收眼底,掐準時機又道出一句,「對了,將軍還說,你在這上京城里干親摯友也是不少,往日辛苦操勞也沒個正兒八經的假期,如今趁著清閑,許你五日假期,可留宿府外,不必向任何人報備。」
易傾南驚詫抬眸,「將軍他真這麼說?」
裴寶點頭,「難道我還唬你不成?」
易傾南啞口無言,記得幾日前他才口口聲聲下令,要她請假外出之前須得向他匯報,不過才幾天工夫,就徹底變了樣。
看那小家丁一副呆愣的模樣,裴寶冷笑了聲,走出門去。
將軍與小家丁之間生出嫌隙,這是他樂于看見的,雖不知這傻小子做了什麼,令得將軍做出如此決定,但謝天謝地,事態終歸是朝著他的意願在發展。
一切都會走上正軌的,不是嗎?
當日裴夜回來得極晚。
易傾南念著那個值夜之職,一直眼巴巴等著,好不容易等到夜深人靜,那熟悉的腳步聲才如常響起。
沒等她迎上前去,一條人影先行閃身進來,朝她不屑揮手道︰「這里沒你的事。」是裴寶。
接著,裴夜大步踏進,似是想著心事,連看都沒看她一眼,便負手從她面前走了過去,任由裴寶殷勤上前,為他寬衣解帶,侍候洗漱。
一盞茶工夫,內室的燈火熄了,裴寶恭敬退了出來。
說是值夜,一整晚他都沒喚她半聲,更沒出來看她一眼,便是次日凌晨早朝,也是裴寶前來侍候,他壓根沒看她一眼。
原來他這樣生氣!
易傾南往灶膛里添著柴火,怔怔地想,許久,直到胸前由隱疼變為脹痛,這才發覺自己一整晚心思不定,都忘了出去遛兔子。
難怪會痛呢,胸疼,還引得周身諸多不適,比如心慌意亂,比如空虛失據。
不過,有五天假期呢……
想著這個,胸口的痛似乎緩解了些,這個混亂的局面已經造成,再想下去也是無濟于事,倒不如趁此機會,好好處理下她積攢已多的大事。
既然將軍主子說無須向誰報備,她也就心安理得換上身便服,次日一早便出了府門。
這一日,她在石頭兄妹的小院里待了一整天。
據說石翠雅在新繡坊里學得很是用心,她本就聰慧,又初具技藝,還勤懇好學,短短時日便已成為個中翹楚,這讓易傾南听得歡喜不已。
而石居安已經老神醫容澤禮重新診治過,對他的腿疾,容澤禮也沒隱瞞,實話實說,這傷情確是拖延了時日,又在後來的躲逃中更加惡化,饒是容澤禮為他斷骨再續,那左腿也是比右腿稍短了一截,雖能站能走,卻再不能恢復到原先狀態。
為此石翠雅傷心得大哭一場,連同易傾南也是心頭戚戚,自責不已,倒是石居安反過來安慰她倆,說是自己大難不死,又尋回親妹伙伴,得此棲身之地,早已心滿意足,不作他想。
看著石居安忽然成熟的面孔,易傾南感慨萬分,欣慰無言。
也是這一日,易傾南畫出了許多圖樣交給石翠雅,吩咐她買來布料配飾,依樣做出,等自己下回探訪時來看。
石翠雅一見那圖樣,先是一愣,待慢慢反應過來,又羞又嗔,俏臉上立時飛上兩朵紅霞。
竟是古時未有而現代常見的女子文胸!
只不過易傾南念及這個朝代相對保守,恐世人無法接受,遂畫得繁瑣些,加了些花邊配飾,不若現代版的性感妖嬈,只比肚兜清涼一點,嫵媚一點罷了,饒是如此,也足以顛覆此時的審美觀,引發轟動效應!
所以她剛簡單說明,石翠雅的臉已是血紅一片,望過來的眼神亦是閃耀不定,她在想她的小五哥,怎麼會畫出這樣的物事,他難道不知道這是女子私密之隱,貼身之物嗎?
一時間心頭驚疑不定,而易傾南卻並沒注意她這女兒心思,只低聲叮囑︰「先挑簡單的樣式做著試試,如若不成,我再想辦法。」這文胸並不若尋常裳服,盡管她已經畫得簡明扼要,可其中奧妙豈是翠丫這般年紀的小姑娘能體會得出的?
此話卻也激起石翠雅的好強之心,咬唇道︰「小五哥你放心,我一定做得出來的。」
午飯過後,易傾南卻帶著石翠雅來到當初結識的那家泰和記布莊,大砍價格,買下各種原料,除此之外,她又想起王福貴那身短小的中衣,便又購進幾匹麻色軟布,大概說了下伙伴們的身高體型,要她再做一些男子衣物,當然,褻褲可以讓江玉涵隨便縫上幾條,卻不必為難這個已是滿面臊紅的小丫頭了。
而那布莊掌櫃卻還記得易傾南,生意完畢還拉著她述說當日買布送物的妙處,以及如今布莊遍及,生意不易,還望指點一二。
易傾南先是沉默不語,被他纏得沒法了,才附耳言道︰「看見這小女子沒,別看她年幼稚女敕,告訴你,她是江南盛世繡坊的第一繼承人,此番只是出來玩玩,回去還要繼承家業的。」
那掌櫃狀似不經意往石翠雅瞥了一眼,肅然起敬,低道︰「還請小哥多多提攜。」
易傾南將聲音壓低,「這個無妨,你我緣分深厚,交情匪淺,我便提醒你一句,即便是小女子隨意之作,將來也是世間珍品,你千萬莫要錯過了。」
什麼江南盛世繡坊,其實只是她信口胡掰的地方,但見那掌櫃面色凝重,殷勤送出,她便知道,這樁生意成了,日後翠丫的織物銷路不愁了。
待天色稍暗,易傾南便是向石頭兄妹告辭,並不顧兩人挽留,急急往回趕。
雖然裴寶說了可以留宿府外,但她哪里敢那麼做?除非她真不想在將軍府待了!
那就是將軍主子的氣話,她想。
回府的路上經過德福記酒樓,易傾南的腳步停了一停,俗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但石頭的腿疾是經老神醫容澤禮的聖手,所用膏藥都是極好,恢復休養的時日可減半,最遲到下月初,她便可帶他到酒樓去拜師學藝了。
這一夜,裴夜人在室內,依舊閉門不出,無聲無息。
假期第二日,易傾南去了慈濟醫館,也是待了一整天。
容澤禮雖詫異于她的悠閑來訪,卻也喜不自禁,推卻當日諸事,並吩咐醫館婆子準備了茶點酒菜,爺孫倆欣然相聚,其樂融融。
易傾南經當日「醉虎」教訓,知道這一世的自己酒品比前世還要糟糕,自是滴酒不沾,只看他與館主喝了個痛快。
酒足飯飽,易傾南卻與容澤禮研究起中藥與花卉來,邊說邊是比劃,還道出許多設備工具的構想,那醫館館主起初只在一旁含笑傾听,听到後來,竟來了興趣,親自拿來紙筆記錄。
洋洋灑灑,幾大篇當世奇品的做法揮就而成——
「七白玉顏面霜」︰蘊含白術、白茯苓、白芍、白芨等七種中草藥萃集而成的「七白」精華的美容面膜。
「固元養顏膏」︰用阿膠、紅棗、黑芝麻、核桃仁、桂圓、黃酒等等做出的補養女子氣血佳品。
「玫瑰精油」︰由新鮮花瓣中提取的,滋養美容舒緩養神的液體黃金。
前兩者的原料和制作工藝對于偌大一個醫館而言,自是容易,但最後那樣,易傾南描述得極其詳細,什麼鹽水腌漬保鮮,什麼裝鍋加熱蒸餾,什麼油水分離,什麼瓷瓶分裝,她知道的步驟都已說盡,至于效果如何,則要看他們的努力了。
當然,這三樣物事也不是白送給醫館,而是當場簽字畫押,制成之後,所得利潤由醫館與容澤禮五五分成,從那館主興趣盎然的態度上,她已經可以預見到美好興旺的未來。
晚上,她依舊匆匆回府。
這一夜,她終于沒忍住,半夜出門遛了會兔子,還故意弄出較大的聲響動靜,而里屋那人並未起身查看,兀自沉睡。
假期第三日,她去了寧彥辰的親王府,開門見山討要他親口應下的借款,紋銀二百兩。
這回寧彥辰許是心虛,許是被她大義凜然的態度所詫,居然沒半點推諉,也不曾再予為難,只淡淡而笑,命人取了銀票給她。
銀票,數目無異,貨真價實,當日她跟赫連祺一起逛青樓,看他伸進掏出,自然識得。
「這是本錢,還有王爺欠我的利息呢。」易傾南一不做二不休,獅子大開口,又以自己多次受他瞞騙欺壓為由,小手一伸,五指攤開道,「銀子我就不要了,王爺要不就送我幾幅畫,再隨便寫幾個字罷。」
若是平時,她對這位貴為親王的男子再是惱怒,也不敢如此無禮,可此時也不知是心頭被什麼激了,刺了,心一橫,豁出去了,說話也不管不顧了。
寧彥辰被少年理所當然的神情逗得一笑,也沒多想,便點頭道︰「依你。」
這一日,易傾南從王府歸來,收獲豐盛,不僅如願拿到銀票,還得了康親王的數幅畫作,與若干題字。
這些東西都是有用的,就在不久之將來,四處撒網,遍地開花,她早已算計得精明妥當,無一遺漏。
若論經商,這顆小腦袋綽綽有余,可是,卻猜不透人心。
這一夜,裴夜仍當她是個隱形人一般,不驚不擾,不聞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