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浴室到裴夜的寢室不過數十步,其搬運過程可謂艱辛,先是要將他從浴桶里架起,隨意拭擦幾下,然後負在背上,再一步一步往寢室的方向挪動。
都說喝醉了酒的人身體是軟綿綿的,可他倒好,還是那麼強悍硬朗,背起來沉得要命,易傾南累了個半死,才總算將人放到床上。
整個人都快虛月兌了,正說坐到一旁去喘口氣,誰知腰間一沉,竟被一股大力給拉了下去。
「別走。」男子暗啞的嗓音在耳邊響起。
易傾南剛才背他上床便猶如打了一場大仗,手腳綿軟,體力耗盡,哪里還有力氣掙扎,她的示弱卻似給了他契機,那大手霸道環在她的腰上,扣緊不放,這還沒完,整個身軀都貼過來,頭也順勢靠在她肩上,下巴還蹭來蹭去,似在尋找舒適的位置。
這算什麼,夢想成真嗎?
她可沒忘記自己不久之前還肖想過被他的胡茬扎臉的場景,而這會兒竟真切感受到了,酥酥麻麻的,有點癢,更有點疼,心跳加速,血脈賁張!
面前沒有鏡子,但她相信她此刻的表情一定很呆,腦子迷糊,嘴巴微張,就算是只蒼蠅飛過來也無法讓它合上。
天哪,別這樣折磨她好不好,會得心髒病,會死人!
許是上蒼听到她心底的吶喊,終于,裴夜停留在她的頸窩處,漸漸安靜下來。
他……睡著了?
易傾南松了一口氣,試探著喚道︰「將軍?」沒有半點回應,看樣子是真的睡了。
她還是第一次看見他不勝酒力的樣子,墨黑的長發半濕貼在額上,冷冽的眼眸沉靜閉合,縴長的睫毛在眼瞼投下一圈陰影,鼻若刀削,唇似點朱,令她想起兩人在青州城外初見時的情景來,只不過如今的他少了幾分病弱,卻多了一絲安詳,而沒變的則是那俊美非凡的五官,遠觀已經是無與倫比,近看更是觸目驚心。
看著看著,易傾南漸漸管不住自己的眼光,視線一點點下移,定在男子赤裎的胸口,他的胸肌是那種毫不夸張的有料有型,雖然有些細碎的發白的疤痕,卻無損他的強健英挺。
因為距離過近,再往下,視線便被擋住,然而沐浴之後的他,酒氣消散,周身散發著強烈的陽剛之氣,燻人欲醉,強健的臂膀輕摟住她,堅韌的胸膛貼近上來,卻讓她面紅心跳,手足無措。
哎,美人就是美人,醉個酒都要弄得這麼香艷!
可害苦了她,眼睜睜看著跟前的肥肉,口水嘩嘩地流。
此是初冬,他雖然半身赤裎,卻並不見冰涼,而是依然溫熱,這除了身體素質好之外,更是他暗地運功御寒的結果。
可惜易傾南並不知情,還當他是真的睡著了,一邊貪戀這溫暖舒適的懷抱,一邊又擔心他睡覺受涼,腦子里天人交戰了半晌,還是理智戰勝感情,使勁去推他。
「將軍,將軍,不能睡啊……」
裴夜自然是不會如她所願,兩只臂膀就如同兩條鐵鏈一般死死將她勒住,使得她呼吸困難,差點透不過氣來了。
別說是推開他,就是她一動不動,也覺悶熱難受,自身難保,易傾南只好放棄,認命嘀咕,「好了,就這樣睡吧,感冒了我可不管。」
話是如此,小手還是努力從束縛中伸出去,模啊模,終于模到錦被的一角,她用力一扯,便將錦被扯了過來,搭在他身上,這才松了口氣,放下心來。
感覺到那少年溫順下來,不再掙扎,裴夜略微收回些力道,眼眸卻還是閉合。
如果這個時候易傾南能抬頭看去,就會發現那沉睡的男子正唇角微揚,顯然是心情不錯,但她連日操勞,費心費力,剛才又經歷了那麼辛苦的搬運工作,徹底累癱了,如今躺在又大又軟的床上,又被這麼個溫暖厚實的人偶包裹住,早沒了精神,眼皮不住往下磕。
好困啊。
易傾南情不自禁打了個呵欠,心里有個聲音在說,那就睡一小會兒吧,反正裴美人也睡著了看不見,再說也是他主動拉她上來的,而不是她逾越爬上主子的床,她問心無愧。
而且,她早就覬覦這張大床了,趁此機會感受一把也好啊——
搬運工易小五同學已經主動過濾掉上回酒醉上錯床的經歷了,在她心目中,那次是神志不清全無印象,就算睡了也不算,根本做不得數。
那就睡一小會兒吧,就一會兒,等她體力恢復,他也睡沉了,正好溜回她的小床去。
主意既定,心思放松,也不再抵抗困意,立時睡了過去。
真的是好舒服啊,比她那張硬邦邦的行軍床舒服太多了,唯一不好的就是肩窩處的負重,稍微有點沉,不過沒過多久那重壓就漸漸消失了,接著腰間一松,腰帶被人扯開,外衣被剝了開去。
她想睜眼查看,無奈困得沒半點力氣,只含糊嘟囔,「只準月兌這一件……」算她潛意識里還有點小自覺,知道自己穿了文胸,還裹了布帶,光月兌件外衣倒沒什麼,只要不再往里深入就不會露餡。
對她的要求,裴夜也沒違背,他心知這少年沒自己這樣好的體魄,自己所蓋的被子薄,生怕他夜里會凍著,月兌掉外衣便住了手,而且能再真切親密地抱著小家伙,已經是近段時日最為美妙的事,他還苛求什麼?
只是,他畢竟是氣血方剛的青年男子,此刻溫軟在懷,到底沒能忍住,低頭下去,在那張紅潤柔軟的小嘴上接連親了好幾下。
「旺財,別鬧……」易傾南低喃一句,她已在做夢,夢中小狗旺財正活鮮鮮撲過來,對著她一陣狂親,癢癢的,還有點疼。
旺財?
裴夜皺起眉頭,家丁苑里那個大塊頭不是叫福貴嗎,怎麼又冒出個旺財來?
不可否認,從小家伙嘴里叫出個陌生的男子名字,這令他心底好容易壓下去的怒氣又涌了出來,也許,他對小家伙太寬厚了,也太放任了,才讓他這麼肆無忌憚為所欲為。
大手撫上少年嬌女敕的面頰,真想就這麼用力掐下去,然而他終是不舍,嘆了口氣,將之摟得緊了些,閉眼睡去。
易傾南這一覺睡得並不好。
身上如同被個大火爐包圍著,又熱又燙,好生難受,她想要掙月兌開去,那火爐卻似長了手臂一般,又將她撈回來,重新綁縛。
但她實在太困了,困得無力反抗,只能妥協。
好在黑夜漸漸過去,新的一天又來臨了。
長期早起做事,易傾南已經養成了良好的生物鐘,時辰一到,立時睜眼。
這鬼天氣,不是都冬天了嗎,卻還這麼熱。
好熱,真是熱死了!
手指模到眼角,還沒來得及揉上一揉,就定住了。
一雙狹長的男子眼眸正靜靜望著她,幽黑深邃,如古井寒潭,完美無瑕。
竟是裴美人!
她瞪大眼,嘴巴幾乎合不上,忽然間回想起昨夜的一幕,完了,睡過頭了,被他發現了!
「你可知錯?」裴夜冷不防說出這句。
「我,我……」易傾南听得心頭一震,被當場抓包的感覺實在尷尬,而且她剛睡醒,腦子里還是一團漿糊,嚅囁了半天,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再一看,自己的外衣不見了,更是驚駭不已,難道女子身份暴露了?要不然他怎麼會這樣問?!
「我可以解釋的,將軍,您听我說,我其實是……」易傾南哭喪著小臉,話音漸漸低下去,事已敗露,他是位高權重的大將軍啊,怎會容忍被個小丫頭欺騙,而她易裝混進將軍府的理由,一時間也說不清楚,就算她沒有惡意,但他會相信嗎?
「是因為……因為……」
一看那少年小臉垮下,眼珠滴溜溜直轉,裴夜就知道他在心虛,他發現他基本能模清小家伙的表情了,開心時眉眼彎起,興奮時雙眸放光,得到贊揚時小臉微紅,受到指責時小嘴撅起……
而現在,一副做了虧心事的模樣,正是審問發落的好時機。
「你去晴朗居找赫連祺做什麼?」他問。
易傾南不防他會有此一問,簡直牛頭不對馬嘴,這什麼跟什麼啊?腦子里更加迷糊,只本能作答,「找他借錢。」
裴夜微怔一下,又問,「借錢做什麼?」
「買樓。」
「樓在何處?」
「城東,錦繡大街。」
「價錢多少?」
「五百八十八兩銀子。」
「錢從哪里來?」
「借。」
「跟誰借過?」
「康親王,還有干爺爺。」
「數目湊夠沒有?」
「夠了,已經拿到地契了。」
「那你去醉月樓做什麼?」
「我去帶翠丫去給人量衣服。」
……
一問一答間,裴夜的臉色逐漸緩和,想起這些天小家伙總是外出忙碌,原來是為這個,要湊夠這麼多銀子可不算容易,卻哪里有錢去逛青樓,這說的應該是實話。
而易傾南也漸漸穩住心神,意識恢復,腦子開始正常運轉了。
好像……沒穿幫。
只是月兌了外衣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倒讓她差點自亂陣腳,自行招供了。
這心理素質,真還值得再好好修煉。
裴美人都沒怪她睡他的床,問的全是別的事,話說回來,自己一連好幾天都忙于私事,請假手續也不完善,被領導責問也是應該的。
想到這里,心里一塊大石落地,面上便愈發恭敬謙卑,反正都坦白了買樓的事了,那就端正態度,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吧。
「為什麼要買樓?」
這個問題問得她愣了一下,抿了抿嘴,輕輕吐出答案,「創業,安家。」
正是這個答案,讓裴夜的臉色沉了下來,輕哼一聲道︰「安家……」很好,翅膀還沒長硬,就想要飛走了,而且對裴府,對他,沒有半點留戀。
這可惡的小子,心冷著,捂都捂不熱。
易傾南本想補充說是給石頭兄妹創業和安家,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她知道將軍主子對她好,如果可以,她真想一輩子跟著他,服侍他,可是,莫老頭怎麼辦?他隨時都可能來找她,帶她遠走高飛,不是嗎?
而他左一個聖諭賜婚的長公主,右一個自幼定親的沈小姐,府里還有兩個既成事實的通房,這數字說不定以後還會增加,有的是人服侍,多她一個不多,少她一個就更不會少了。
裴府雖好,美人雖妙,終究不是她的長久住地,更不會是她的……家。
明明就是篤定的事實,但不知為何,一想到自己不久即將離開,她就覺得心里空蕩蕩的,好像丟失了什麼重要之物一般。
「那為什麼不找我借錢?」裴夜沉聲發問。
容老爺子是小家伙的干爺爺,他找老爺子借錢無可厚非,可寧彥辰呢,赫連祺呢,他們又算什麼?難道他們跟小家伙比自己還要親近?他寧願舍近求遠找他們,三番五次上門,都不願找自己?
好歹自己還是他的……主子啊!
突然對兩人現在的關系不滿起來,自己就只能是他的主子嗎,不能是別的?
而小家伙,心里到底對自己怎麼想的,他又當自己是什麼?
直到听了這個問題,易傾南才對而今的狀況有所了解,原來他因為這個生氣。
心底有絲感動,更有絲無奈,四目相接,她垂下眼睫,低道︰「我不想欠您太多。」
干爺爺容澤禮就不說了,像那康親王和夷陵皇子,反正有錢得要命,幾輩子都用不完,不借白不借,而他,他不是別人,是裴美人啊,不知從何時開始,她便再不願用對別人死皮賴臉的態度來對待他,她更願意保有一份自尊。
只有對自己心目中頂頂在意的那個人,才會有如此這般吧?
理清了自己的情愫,易傾南不覺歡喜,只覺心酸,她跟他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啊。
沉默,長時間的沉默。
也不知過了多久,頭頂上傳來低沉微啞的男子嗓音,在她听來似是天籟一般,如夢如幻,「如果你願意,從今往後,這里就是你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