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聖七年,十月十日。
天氣有些陰冷,但不管怎麼說,易州畢竟已經出了太行山,山區里已經下過一場大雪,但在易州,就只是飄了一些米粒大的小雪花,離真正的寒冬到來,還需要一些日子。
這幾天來,易州守將耶律赤的神經都崩得緊緊的。易州居然也會成為戰場,這是近百年沒有出現過的事了,誰也想不到,南朝居然還有余力反擊——盡管只是微不足道的『騷』擾。孔山的那只宋軍,耶律赤並沒有放在眼里,真正讓他擔心的,是飛狐出現的變故。河東的宋軍攻下了飛狐,還將那兒燒成了平地,雖然河東宋軍攻取飛狐的目的肯定是北攻蔚州——不管怎麼說,雖然飛狐道易守難攻,可去蔚州的話,飛狐口都比直谷關要好走得多,相對而言更適合大軍行動——但是為了以防萬一,耶律赤還是加強了金陂關的防守。
從飛狐至蔚州,有兩三條道路,一條就是蒲陰陘,走金陂關;一條是小路,不能通車,但可以繞過金陂關,『插』到金陂關與易州的中間;還有一條就是遠路了,南下古蒲陰陘,過五阮關,到滿城,再北上,這一條,是自隋唐以來就有的官道。出于謹慎,耶律赤往前兩條道路都部署了探馬——最後一條道路既無必要也無可能,因為那完全在宋朝定州境內。在耶律赤的意料當中,探馬沒有發現宋軍的蹤跡,這讓耶律赤稍稍松了口氣,因為從飛狐逃來的軍民聲稱攻打他們的是吳安國的河套軍,耶律赤心里面還是有些忌憚的。這個麻煩能交給蔚州的遼軍去處理,那自然是再好不過了。
耶律赤並不知道,他的運氣實在不太好。吳安國原本的確是打算走那條間道繞過金陂關的,但到了五阮關後,他得知呂惠卿與段子介正在攻打易州,卻臨時改變了主意,問五阮關守將要了個向導,便率軍南下古蒲陰陘,卻沒有走官道去滿城,而是走了一條崎嶇難行的道路——他沿著徐水東下,直接『插』到了狼山腳下。
完全不知道吳安國幾乎已經到了他的眼皮底下,耶律赤此時一門心思想的都是如何盡快解決掉孔山的宋軍。若能除掉這支宋軍,南朝定州便將變得兵力空虛,他也可以去定州打打草谷發點小財,當然最重要的是,萬一飛狐一帶又生點什麼事出來,他也能全力應付。宋軍在孔山駐守其實談不上多麼聰明,遼軍想要仰攻自然不易,但是一旦耶律赤斷了他們的水道,宋軍除了下山一搏,便也無路可走。
耶律赤心里面對于昨日解圍之事不免有點兒後悔,實是飛狐的變故,讓他有些草木皆兵,過于謹慎了。但仿佛是老天要給他一個亡羊補牢的機會,他還沒有來得及調兵重新去攻打孔山,那些宋軍竟然主動棄寨下山了!
不但如此,他們還越過易水,向易州南城『逼』近!不過易州城南不但有自金陂關流來的子莊溪,而且大遼修葺此城,僅有東西二門,顯然這些宋軍的目的地,是打算越過子莊溪,至城西太寧山扎寨。
這才叫「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們怎麼不到荊軻山[1]來扎營算了?耶律赤譏諷的想道。不管怎麼樣,既然宋軍主動來送死,那他也樂得成全他們。
「傳令——整軍,出城迎敵!」耶律赤摘下自己那張掛在牆上的大弓,一面高聲喊道。
往易州城前進的宋軍,在太寧山一帶渡過子莊溪後,並沒有扎營,而是組成三個方陣,緩慢的向東邊的易州推進。
這一次,擔任前鋒的,是李渾率領的一千多名定州兵,常鐵杖則率領部下任策前鋒,在李渾方陣的右後方策應,他們的身後是由太原兵組成的中軍大陣,呂惠卿與段子介都在陣中,所有的騎兵都集合起來,在陣中保護兩名主將。
在中軍大陣的鼓聲中,宋軍有節奏的前進著。
李渾右手緊緊握住刀柄,緊張的望著前方。他的這個方陣,是段子介煞費苦心的打造的出來,這次段子介重建定州兵時,采取的是精兵策略,每個士兵都是身強力壯,並且多少都有些弓馬底子,而李渾的「神機營」更加精銳——暫時在定州听令的拱聖軍殘部,除了一部分充入羅法的馬軍之外,其余的都在李渾部但任各級武官。
與宋軍尋常方陣相同,走在最前面的,是一百名刀牌手,緊隨其後的則是一百名長槍兵,而他的三百名火銃兵就跟在長槍兵之後,引人注目的走在了弩兵與弓箭手的前面。
這三百名火銃手排成六行,每行五十人,由一個什將指揮,士兵們都扛著笨重粗大的火銃,銃身為銅制,後面則接著一根長木柄,看起來倒像根狼牙棒;還有人另一只手還提著一根特制的鐵叉子——這種鐵叉子被打制成一個「丫」形,下方十分尖銳,便于『插』入地中固定,同時也可以做為武器,反過來就是一把短矛。在他們身後,另有二三十名打雜的士兵,每個人挑著兩個小鐵桶——在鐵桶里面,都是燃燒著的木炭。
可以說,除了羅法的那幾百名馬軍外,段子介的全部家當,都在李渾手中。常鐵杖那邊連一架弩都沒有,除了弓箭手就是長槍兵,密密麻麻全是長槍、短槍,而且除了少數武官,他們連紙甲都沒有。段子介最終搞到了不到兩百副鎧甲,除了分配給武官外,全部配給了神機營的刀牌手。相比定州兵的窮酸,太原兵就闊綽多了,雖然名號上只是教閱廂軍,卻每個士兵都披鐵甲,看起來比禁軍還要風光幾分。但這也是沒辦法比的,段子介求爺爺告『女乃』『女乃』才能弄到的東西,對呂惠卿來說,卻是不費吹灰之力,對太原兵,他自然也不會吝嗇。
不過此時,李渾也無心羨慕太原兵們。
易州這個地方,算是太行山延伸到這一帶的盡頭,西南多山,而靠近易州城這一帶,雖然平原之上往往突兀的冒出一座山來,但整體來說,地勢還是平坦的,視野亦十分開闊。因此,易州的守軍才一出城,李渾馬上便看到了東邊那漫天的揚塵。
但是中軍大陣的戰鼓絲毫沒有停止的意思。
咚!咚!咚!
咚!咚!咚!
一下一下的,響得連人的血脈也仿佛隨之一起跳動。
這是『操』練過不知多少次的戰法,盡管已經感覺到一種緊張的氣氛在身邊散開,但是每個士兵還是一步一步的前進著。
此時的時間過得很慢,明明遼軍出現在他們的視野中並沒有用多久,但是李渾卻感覺過去了幾個時辰一般。盡管他也已經算是身經百戰,對于戰場廝殺已經十分習慣,但對他指揮的這支部隊,他卻也沒有多少信心。
尤其是那三百火銃兵。他們的『射』程大約和弓箭手差不多,只能打到五十步開外,但是『射』速卻可以與弩兵相「媲美」,如果是單兵作戰的話,大約一名訓練有素的弓箭手『射』出八至十箭後,這些火銃兵能勉強發『射』第二發!而『射』擊的精度則簡直令人不忍提起。盡管每次齊『射』的確威力驚人,但李渾心里很清楚,訓練與實戰的效果,可能是完全不同的。
此時他心里面真正指望的,還是那三百名弩兵。
不過這些雜念此時在他心中也是轉瞬即過,他很快將注意轉移到將要發生的戰斗上來。
就在能肉眼看到遼軍的那一刻,鼓聲突然停了。
各個方陣都整齊的停了下來。
緊接著,中軍大陣中,吹響起了三聲清脆的角聲。
「布陣!」李渾大喝一聲,立刻,他的神機營便如一台鐘表一樣運轉起來,隨著都頭們一聲聲厲聲喝斥,一百名刀牌手在陣前密不透風的結成一面盾牆,然後蹲伏下來,長槍手們也做出同樣的動作,要直到遼軍接近大陣,他們才會架起他們的長槍。
而在他們的身後,火銃手們迅速而整齊的將一百桿鐵叉分成錯落的兩排『插』入身前的地中,然後將火銃架在鐵叉之上,開始熟練的給火銃填『藥』,他們手里拿著一種像小棍子的特制工具,先將火『藥』塞進去,然後將鉛彈捅進去,塞緊,與火炮一樣,每門火銃要裝的『藥』彈,都事先經過測算,用小紙袋或小瓶子裝好,分開裝在士兵們腰間的幾個皮袋里,此時只要拆開紙袋或小瓶,就可以填進最合理的份量。而那些挑著木炭桶的士兵這時也急忙放下鐵桶,從腰間的布袋中取出備好的特制線香,在桶中點燃,小跑著遞到火銃手手中。然後迅速的挑起鐵桶,跑向陣後。
因為具有相同的特點——盡管他們沒有弩機那超遠的『射』程,卻有相似的『射』速,所以,順理成章的,火銃兵的戰斗方式與大宋朝的弩兵們完全相同——每三名火銃手構成一個伍,配合作戰,伍長負責瞄準並下令點火,一名士兵專職給另外兩桿火銃填『藥』,另一名士兵則負責點火並協助填『藥』。
這樣的戰斗方式也表示填好一桿火銃比裝好一架弩還是要稍快一點的,畢竟大宋朝的弩兵們廣泛采用的戰術,是需要兩名士兵同時填弩,以保證一名弩手的作戰。在訓練狀態下,從沖鋒的騎兵進入五十步算起,直到他們沖到陣前,每一伍的士兵足以連發三銃。
不過李渾也只是掃了一眼這些火銃兵們,然後將目光迅速的轉向後面的弩手與弓箭手,看到他們都已經引弦待發,他才稍稍松了口氣,將注意力全部轉向對面的遼軍。此時遼軍的前陣,已經距離他們不過一里許,遼軍已經開始上馬。
「嗚嗚——」
遼軍的陣中,也響起了沖鋒的號角,只感覺到腳下一陣震動,便見遼軍分成三列,向自己沖來。
但李渾的眼楮都沒有眨一下。便在同時,在李渾部的右側,常鐵杖的策前鋒部突然加速,列陣迎向試圖從右翼包抄神機營的遼軍,而從中軍陣中也沖出數百騎馬軍,朝著神機營左邊的遼軍殺去。
盡管如此,面對著數以千計高速向著自己沖鋒的騎兵,神機營的士兵們還是出現了一絲慌『亂』,但這種慌『亂』很快被平息下來,那些極有經驗的都頭、什將們突然不約而同的高聲大吼起來︰「吾皇萬歲!」
士兵們只是愣了一下,也馬上跟著齊聲高喊︰「吾皇萬歲!」「吾皇萬歲!」
狂熱的吶喊聲,掩蓋了心中的慌『亂』,每個人仿佛都膽氣大壯。這樣的吶喊聲,也感染了另外的兩支友軍,一時之間,戰場之上,所有的宋軍都在同聲高喊著︰「吾皇萬歲!」「吾皇萬歲!」
沒有人注意到,神機營中的那些都頭、什將們,在這一聲聲的吶喊中,已然熱淚盈眶!
這樣的吶喊聲,仿佛令他們感覺到拱聖軍在此刻重生了!
但李渾卻始終只是盯著疾馳而來的那支遼軍。
一百八十步!
一百六十步!
李渾的瞳孔驟然縮小,猛然揮動起手中一面將旗,一面厲聲喊道︰「弩手!」
頓時,一百支弩箭整齊的『射』了出去。幾名騎兵從馬上摔了下來,但是遼軍的沖鋒並沒有被遏制,轉瞬之間,遼軍已沖到一百步之內,弓箭手們也開始對天齊『射』,宋軍的弓弩『射』出一波波的箭矢,一個接一個的遼軍中箭落馬,然而,對于步兵方陣來說,弓弩手的多少直接決定著戰陣的威力,上萬人的大陣,能『射』出箭如蝗雨的密度,而千余人的小陣,要阻止敵騎的接近幾乎就不可能做到。
也就是眨間的功夫,遼軍已經沖進了五十步,開始引弓『射』向宋軍還擊。
無可奈何中,李渾向火銃兵們發出了攻擊的命令,然後,刷的一聲,下意識的,李渾腰間的佩刀拔出了一截。
但便在此時,只听到「砰砰」一陣銃響,陣中濃煙四散,然後便是遼軍那邊傳來戰馬受驚的嘶鳴聲,還有遼兵慌『亂』的叫喊聲,有人用依稀相似的聲調大喊著︰「火炮!……火炮!」李渾愣了一下,才醒悟過來,遼軍從來沒見過火銃,但卻都多少耳聞目睹過火炮之事,此時猛然被火銃這麼一打,慌『亂』之下,不免有人認錯,張冠李戴。不過不管怎麼說,這一波的沖鋒,他算是頂住了。
中軍陣中。
呂惠卿望了一眼身邊滿臉興奮之『色』的段子介,眉宇間也略有些驚訝之『色』,「此便是定州所說的火銃兵麼?」
「正是。」段子介難掩心中的喜悅,笑道︰「這真大出下官意料,這三百人下官雖然早就挑好,『操』練陣伍已近三個月,可這火銃到手,『操』練時間不過月余!建國公請看,其威力遠勝于弓箭手!」
這卻是讓呂惠卿大吃一驚了,「不過月余?」
段子介點點頭,笑道︰「正是。這火銃雖然不能仰『射』及遠,然平『射』『射』程已與普通弓箭相當,雖難『射』準,但若是火銃再多一點,準與不準,便沒那麼要緊了。」
呂惠卿若有所思的點點頭,他到底是極聰明的人,親眼目睹火銃兵的作戰,雖然段子介只是簡單的介紹一二,但他也馬上意識到了這個新兵種的作用,他看了一點段子介,笑道︰「定州可知道君已為大宋立了大功?!」
「大功?」段子介一時沒有明白過來。
「不論這火銃有多少不足,若果真月余便可以成軍,以此器練兵,再配上本朝的方陣、城池,攻伐四方或有不足,安守疆土卻已綽綽有余。介甫一生之望,便是要在大宋恢復全民皆兵的古制,以為這是富國強兵的不二法門,故此卻苦心創立保甲、保馬之法,要讓普通的農夫亦習戰斗,緩急可用。倘若早有此器,倘若早有此器……」
呂惠卿說到此處,不斷的搖頭,嘆息不已,已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段子介此時也已明白過來,倘若一個月就可以訓練出來,那保甲之法還能有多擾民?甚至都不需要保甲之法,臨時訓練也來得及。只要『操』練兩三個月,縱然比不上百戰精兵,也卻足堪一戰。大宋朝有多少男丁?到時候真的可以平空生出百萬兵來。不過段子介也知道此事其實並非如此簡單,畢竟自古以來,中原之衰弱,從來都不是因為兵甲不精。天下萬器,終究還是要看『操』之在何人之手。
呂惠卿有他的懷抱,段子介卻不便去接他的話,只能將注意力移回到眼前的戰局上來,略有些遺憾的說道︰「可惜這三百火銃手,終究也不可能打贏這一仗。」
戰場的局勢,的確很快就變得清晰起來。
宋軍左翼的羅法所統率的定州騎兵率先抵擋不住,往大陣的後方敗退;常鐵杖的右翼已被遼軍沖開陣形,遼軍數百名馬軍與幾千漢軍與這一千余宋軍混戰在一處,形勢十分危殆,常鐵杖正被四五個遼軍圍攻,他手持一桿數十斤重的鐵杖,舞得潑水不進,整個戰場上都能听到他震天的暴喝聲。他滿臉的凶氣,臉上的那條在唐河邊上留下來的刀疤此時格外駭人,連衡武都不禁低聲贊道︰「真好漢也!」
還在苦苦支撐的李渾的神機營,他的陣形此時已經被沖『亂』,若是段子介以前所募的部隊,這時縱不是潰敗,也會是一片混『亂』,憑著血氣之勇抵抗遼軍,但是神機營的那些拱聖軍殘部此時卻起到了中堅的作用,方陣變成了圓陣,刀牌手與長槍兵互相配合著,竭力阻擋著遼軍的騎兵,到處都是尸體,但是火銃仍然在「砰砰」放著,硝煙之中,不斷有人中箭倒下,但是他們依然站立在自己的鐵叉後,上『藥』、瞄準、點火。弓弩手們則默契的接管了其余的方向。
但誰都知道,不論如何英勇,定州兵已經抵抗不了一時三刻。
而遼軍至少還有一千余騎馬軍與兩千多漢軍在後面虎視眈眈。
「建國公?」段子介開始變得急躁起來,望望呂惠卿。
呂惠卿沉『吟』一下,點點頭,對衡武說道︰「令步羽率馬軍去接應羅法將軍。」
眼見著步羽領令率兵出陣,段子介這才略略放心,但馬上又忍不住急道︰「吳鎮卿怎的還不來?!」
「定州休要著急。」呂惠卿瞥了段子介一眼,笑道︰「還可以撐一陣。」然後將目光移向衡武,衡武馬上會意,高聲喊道︰「白十二,莫叫常鐵杖死了!」
「都校盡管放心。」一個陰沉著臉的高大男子大步過來,領令而去。七八百名披著鐵甲、持長槍的太原兵,轟然出陣,奔向右翼。
眼見宋軍開始增兵支援,遼軍也毫不猶豫的加入了生力軍,尚未參戰的兩千多名漢軍分成兩部,朝著神機營與宋軍右翼奔來。顯然遼軍打的主意是一舉殲滅中間的神機營,宋軍自然就會變成大潰敗。
看到遼軍的行動,段子介已經有點坐立不安了。
但是要不要將余下的兩千余人投進戰場,那必須由呂惠卿來決定。此時段子介不禁有些後悔,沒有力勸呂惠卿去遂城或梁門等候消息,戰場上的事誰也說不好,萬一呂惠卿有個意外,那不管段子介如何簡在帝心,吳安國如何戰功赫赫,打完這一仗後,兩人就只需要準備行李,帶上家人一起去瓊州之類的瘴癘之地過個五到十年就好了,做為罪臣被看管的滋味不用多想也知道,吳安國和段子介也許能熬過來,兩人的妻兒子女中間,總免不了有幾個人要死在那兒。至于此後的仕途,就更加不必妄想了。
別說這個責任段子介、吳安國擔當不起,便是石越,也免不了要受點處分。
但是不管怎麼樣,段子介也勸不走呂惠卿。而此時,他心里其實也不知道是希望呂惠卿繼續投入兵力好,還是不要投入兵力的好。神機營打造不易,就這麼折損在此,段子介自是萬分舍不得。他不斷的向後方張望,望眼欲穿的盼著吳安國早點到來。
呂惠卿卻根本沒關心段子介在想什麼。取出兩面令旗,道︰「楊子雄、葉角,去支援李渾將軍!」
「得令。」
一直到楊、葉二人領兵離去,段子介才反應過來,神情復雜地望著呂惠卿,道︰「建國公,符將軍所部可只有八百人了!」
「那又如何?」呂惠卿淡淡反問道。
仿佛是在回答呂惠卿的話,楊子雄與葉角的部隊方一出陣,遼軍最後的一千名騎兵也突然揚鞭疾馳,而且,眾人馬上意識到,他們的目標,直指呂惠卿與段子介所在!
到了此時,段子介也沒什麼好想的了,一面摘下大弓,從箭袋中抽出一枝箭來,一面對衡武與符勵說道︰「事已至此,惟有決一死戰!」
符勵朝呂惠卿與段子介欠欠身,什麼也沒有說,便大步走向士兵當中,高聲吼道︰「結陣,護衛建國公!」
衡武也取下弓箭,有意無意的跨了一步,擋到呂惠卿身前,半真半假的笑道︰「段定州,若是吳鎮卿失期,這里數千忠魂,恐怕都不會放過他。」
「衡將軍盡可放心!」段子介抿著嘴,冷冷的回道︰「吳鎮卿非爽約之人!」
「那就好。」衡武的話里,明顯透著不信任。
他話音剛落,便听到自東邊傳來轟隆的響聲,二人心中一喜,齊齊轉頭望去,便見自太寧山東邊的子莊溪附近,漫天揚塵,數以千計的身著黑白兩『色』裘衣的騎兵,手里揮舞著戰刀、弓箭,朝戰場奔來。
兩天後。
遼國,西京道,飛狐北口。
山峰林立之間的峽谷中,到處都是斷旗、尸體,還有被鮮血浸泡的土地,失去主人的戰馬,在戰場上刨著前蹄,茫然無助的尋找著。
折克行策馬駐立在這片慘烈的戰場上,臉上沒有一絲的表情,身邊諸將、牙兵,無人能看出這位老帥心中的悲喜。過了許久,眾人才听到他冷冰冰的問道︰「折損了多少人馬?」
一個參軍嚅嚅回道︰「尚在統計,大約戰死了兩千余人,戰馬一千余匹……」
「好,好!」折克行話中的譏諷之意,讓每個人都背心發寒,「若非是高永年力戰,打通副道,繞到遼人身後,河東折家軍的威名,大約要葬送于此地了!」
誰也不敢接折克行的話。蔚州的遼軍雖然是倉促征召,但參戰的本地宮分軍也有三千余騎,還有數千家丁,漢軍兩萬余人,遼軍又是據險而守,他們沒有任何回旋的余地,只能是一次又一次的沖鋒、血戰。若非是折克行親自按劍督戰,無人膽敢退後,這場戰斗的勝負還真的很難說。盡管最終因為重傷難治,死在飛狐口的將士也許會超過三千騎,但他們到底還是打贏了這一仗。
不過,飛騎軍與河東蕃騎加在一起,大約有一萬五千余騎,一場戰斗下來,戰死重傷了幾乎五分之一的人馬,還有無數的將士負輕傷,這已讓每個人都膽寒。而且還是靠著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營副都指揮使,率領一千余騎飛騎軍力戰,打通了由一千騎宮分軍扼守的副道,從背後給苦戰中的遼軍致命一擊,才取得這場勝利。對于一向自負精銳的折家軍來說,這的確也有些難以接受。
遼軍雖眾,但嚴格來說,其實也只是烏合之眾。付出如此慘重的代價,完全是因為這該死的飛狐峪。
折家軍在大宋朝,是一個特殊的存在。他們雖然對宋廷忠心耿耿,但實際上卻是沒有諸侯名號的諸侯。河東蕃騎其實是朝廷默認的折家的私兵,飛騎軍雖然納入禁軍的編制,都校有時候也不一定姓折,各級將領仍由樞密、兵部來任命,但實際上也是由折家控制的——此軍將士,有四五成是麟府地區的居民,其余的也主要來自苛嵐、火山地區。這都是折家勢力根深蒂固的地區。在這一方面,大宋的兩大將門,種家與折家其實根本無法相提並論。
而這一戰,為保必勝,折克行更是動用了河東蕃騎做為先鋒!
這戰死的兩三千將士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是折氏的親族。
但折克行仿佛馬上就已經將這件事拋諸腦後,沉聲說道︰「遼人雖然有一些人馬逃回了蔚州,但經此一役,亦足以令其膽寒。範丘的神衛營跟上來了沒有?」
「正在倍道兼程,大約明晨能至。」
「派人去告訴範丘,明日午時前,我要在蔚州城下,看見他的火炮!」折克行鐵著臉說道,「速速清理戰場,權且將死去的兒郎們葬了。一個時辰後,整軍出發,兵圍蔚州!」
「得令!」眾將轟然領令,忙不迭的各自散去,忙碌起來。
遠處,一個年輕的宋軍將領正在跪在戰場之上,給一個傷兵包扎著傷口。他身旁一名武官一面給他打著下手,一面笑道︰「高將軍,這次你可是立下頭功了。」
「說什麼頭功。」那名將領正是在此戰中大放異彩的高永年,他熟練的幫著傷兵扎好傷口,一面罵道︰「都是吳鎮卿介紹的好買賣!害咱們死了這麼多人。」
提到這此事,旁邊的武官也跟著痛罵起來︰「我早知道這姓吳的不是好人,放著取蔚州這麼大功勞不要,實是沒安好心。我們拼死打下蔚州,朝廷敘起功勞來,卻少不了他的份。」
「如今不急著說這個。」高永年搖了搖頭,抬頭看了看北方,憂心忡忡的說道︰「這一場大戰,遼軍雖說死了四五千人,投降的也有五六千之眾,估『模』著還有不少人跑散了,但逃回蔚州的,總有上萬人馬。雖然蔚州已經門戶洞開,可要在耶律沖哥的援軍趕到前攻下蔚州,也沒那麼容易。」
一時間,旁邊的武官也沉默了。此戰之前,看到吳安國勢如破竹,他們每個人都以為取蔚州將是易如反掌的事。但現在,每個人心頭沒有說出來的話卻是相同的——遼人不好對付。
付出了如此慘重的代價,若是最後連蔚州都沒能打下來……
想到此處,兩人的心里都變得沉重起來。
[1]注︰荊軻山距易州城不過約五六里,山上有荊軻衣冠冢,故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