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中興十二年,冬十月庚戌朔,十五日,癸亥。
這一日,正是二十四節氣中所謂的小雪,大河以北已經進入朔風凜烈的孟冬,而對整個黃河流域的宋朝農民來說,這時候都是忙碌的時節,許多作物需要在此時收獲,地里的小麥,也需繼續好好看護。但在這一年,至少在河間府、莫州地區,卻是沒有多少農業存在了。到處能見到的都是荷戈持矛,腰挎大弓的士兵,偶爾能見著的平民,不是俘虜,就是被抓去服苦役的奴隸。
此時無人能精確統計宋朝在河北地區損失了多少人口。在宋廷官方的人口統計中,除非某個家庭中沒有男丁,才會記錄下女戶主的名字,否則他們只會統計負有納稅義務的男丁,只有在需要賑濟災荒時,他們才會由地方官府臨時『性』的統計包括『婦』女在內的全部人口的數量。而實際上,對客戶的統計已經是一個難題,更不用說還有廣泛存在的數量令人咋舌的隱戶。在戰爭開始時宋廷對計劃南撤百姓的河北八個州的人口估計是超過兩百萬,而事實上,雖然有些州縣幾乎是虛驚一場,可最終卷入戰爭的地區也遠不止這個八州!
盡管南逃的百姓數以十萬計,已經給宋廷構成沉重的壓力,但是幾乎可以肯定在卷入戰爭的百姓中那仍然只是屬于少數。即使遼軍談不上格外殘暴,但直接或間接的因這場戰爭而無辜死去的百姓也肯定遠遠超過二三十萬這樣的數字,而被遼軍擄走的人口更不知道有多少。
一些百姓被遼軍驅使隨軍承擔各種勞役,臨時充作家丁驅使,甚至被迫直接協助他們作戰;還有更多的百姓則被陸續送往遼國國內,少數安置在上京,大部分則被送到東京道。對于遼國的君臣們來說,他們或許會選擇在那兒建立起大量的直接效忠于遼國皇帝與契丹貴族的漢人州縣,這不僅能帶來長久而可觀的收入,也無疑有助于制衡渤海人的力量。此外那邊還有遼國的出海口,若想要將擄獲的人口變成直接的收入,也必須在東京道進行。用最保守的估計,已經被送至遼國的百姓也肯定已經超過了十萬,也許有二十萬甚至更多,而這些人中,至少會有兩三成死于路途之中。
但還有更多的人口沒有來得及運走。因為宋軍沿途的襲擾,還有被擄宋人規模雖小卻持續不斷的起義暴動,都大大延緩了遼人轉移被擄百姓的速度。不去計算那些分散隨軍的被擄百姓,僅僅在肅寧、君子館至莫州一帶,就還有十幾萬被俘的宋朝百姓被分散看管。
或許是命運弄人,自蕭阿魯帶冀州之敗後,高革的任務,竟然便是負責看管、鎮壓這十幾萬「奴婢」。
盡管蕭阿魯帶之敗與高革其實沒有多少關系,但按大遼的軍法,高革也必須受連坐之罪。幸好他有襲破觀津鎮、繳獲宋人大量輜重之功,又有同僚為他求情,才算將功折罪。但他沒有任何背景,而蕭阿魯帶顯然也已經在皇帝那兒失寵,自顧不暇,更不能幫到他什麼,順理成章的,他便被打發了一個吃力不討好的差遣。對于高革來說,盡管他也不想繼續對宋朝作戰,可如今的這個差遣卻更加令他飽受折磨。
在眾多的「擄獲」當中,擁有一技之長的各種工匠、身強力壯的男子、以及略通醫術者,這三類人被視為相對貴重的財產,首先被挑選出來,送往東京道,于是在暫未送走的人中,女人佔到很大比重,然後便是體格較差的男子——大部分情況下,遼軍為了嫌麻煩,是不會擄掠老人與小孩的,而是讓他們自生自滅,因此擄獲當中這二者很少。韓拖古烈回來後,盡管兩國又已經重燃戰火,但遼國皇帝為了表達投桃報李之意,又向河間府釋放了數千名幾近奄奄一息的老幼宋人。這件意外的事件讓高革很松了一口氣,雖然皇帝也許只是做了一個順水人情,這些人若繼續留在這邊,鐵定都熬不過一個月,不是被餓死也會被凍死,這樣的話對遼主一點好處也沒有,將他們扔給河間府,既算是還了宋人不留韓拖古烈等人之情,又多多少少給河間府的宋軍增加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麻煩。
但即使如此,如今還在高革看管之下的那些「擄獲」的境況,也令人不忍目睹。他們每日只能得到一點點食物,絕大部分人也沒有御寒的衣服,每天都有人死去,被隨隨便便挖個坑埋了。
諷刺的是,也便因為這個原因,每天都有各種高革以前想都想不到的達官貴人派人來找他,只因為他可以決定哪些「擄獲」可以先行被送回遼國——誰都不希望自己的「財產」有過大的損失。為此,高革得罪了不少人,卻也攀上了許多關系。其中最顯赫的,則莫過于當今皇帝的堂弟鄭王耶律淳殿下。
耶律淳的父親和魯斡是當今的皇太叔,在耶律乙辛之『亂』時,耶律乙辛曾經想過擁立當時還很小的耶律淳,這樣他就可以與其時頗有實權的和魯斡結成聯盟,但是後者明智的拒絕了他,而是選擇了站在當今皇帝一邊,盡管在平叛方面,他並不積極。而事後,和魯斡亦得到了應有的賞賜,但不幸的是,盡管本身屬于漢化較深的一支宗室,又是與皇帝血緣最近的近親,可和魯斡在太平中興的權力斗爭中,卻站在了許王蕭惟信一邊,結果受到蕭佑丹毫不留情的打擊,直到幾年前,蕭佑丹才原諒他,讓他出任東京留守。父親的錯誤也連累到耶律淳三兄弟,耶律淳雖然已晉爵為鄭王,但已經三十歲的他,一直只擔任一些宮廷閑職,此番他率三千私兵隨皇帝南征,亦未獲重用,只是一直跟在皇帝身邊。但他在戰場雖未立寸功,打草谷卻收獲頗豐,僅他私人擄掠的「奴婢」,便有兩三千人,更不用說還有各種貴重財物——並且所有這些,此時都已經隨他的一部分私兵一道,被安全的送回了遼國。
這其中高革自然出力不少。皇帝對這個堂弟與他一家子,既沒有特別討厭,也沒有特別喜歡,但耶律淳一家的影響力,在太平中興年間的大遼,卻的確衰退得很厲害。所謂的「皇太叔」近于一種尊稱,那只是契丹古老的繼承傳統的一種殘存痕跡,而非實際上的繼承順位。因此,高革的幫忙,絕非理所當然的,而耶律淳也心知肚明。
雖然只是和魯斡的幼子,但三十歲的耶律淳因為出『色』的漢學修養,被認為很有機會在朝廷中擔任要職,高革曾經听到過一些傳聞,若非發生戰爭的話,這位鄭王殿下很有可能被派到南朝汴京擔任駐宋正使。而另一些傳聞則說倘若兩朝議和成功的話,這位鄭王殿下也是大遼送往南朝的質子的首選……
不過,高革肯幫耶律淳出力,原因倒很簡單。他對這位至少表面上看起來溫文雅爾又顯得英明能干的鄭王,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好感。而對于他的這份差遣,高革則近于自暴自棄——他大部分時間都呆在莫州,這固然是因為絕大部分的「擄獲」都安置在莫州,但更重要的,卻是他根本不想去肅寧——因此,得罪誰,幫助誰,高革完全是憑感覺行事。
然而,盡管高革有意無意的想要遠離這場戰爭,但幾乎戰局的每一個變化,他都能很快的感受到。
雖然在大遼,高革如今只是一名無足輕重的將領,麾下統率的不過三千渤海軍——還是由各次戰役中被打散打殘的部隊拼湊而成的。但莫州卻正好處于重要的聯系孔道之上,因此,每一點風吹草動,他馬上便能有所感覺。
進入十月份以後,局勢的變化是如此明顯。
在蕭忽古保障了官道的安全之後,遼軍便加快了南北運輸的節奏——這次南征,並非是大遼過往所熟悉的那種戰爭,他們事先也主動做出了許多的調整,比如讓傷兵提前歸國,讓一部分家丁押運先期的擄獲回國,如此可以有效的減緩補給壓力。盡管如此,在戰斗以外的部分,遼軍仍有許多的不足,直到戰爭進行了半年,這些方面的運轉,才看起來變得像模像樣。
可這樣的改變,卻產生了令人啼笑皆非的後果——在遼軍中,不乏許多位高權重的人,私下里認為這是南征馬上就要結束的征兆!一時之間,謠言四起,軍心浮動,整個河間、雄莫地區,不僅士兵們對結束戰爭翹首以待,甚至傳言不少重臣都在皇帝的金帳中公開議論退兵之事,對耶律信不利的言論也越來越多,越來越大膽。連耶律淳有一次來莫州,也私下里勸高革做好退兵的準備。
雖然高革心里對此大不以為然——上一撥押送糧車的隊伍數日之前才經過莫州,押糧的將領告訴他,因為戰爭的緣故,五京皆提前征收秋稅,如今南京道各州的秋稅基本已經征完,大部分都已經運至析津府與涿州,如今兩城之內,糧草堆積如山。這可絲毫看不出皇帝與耶律信有撤兵之意……然而,諷刺的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似乎是坐實了這些謠言。
十二日,南京急報至金帳,易州失守。而且,宋軍是自河東而來。靈丘、飛狐都已被宋人攻克!
這件事情很難被瞞住。
易州與金陂關的漢軍全部降宋,耶律赤僅以身免,容城也已向吳安國投降。宋軍如今已經能夠抄掠遼國境內通過雄州的官道。南京道從未如此緊張,那里已經有一百年未逢兵『亂』了。
此事帶來的震驚可想而知。不過真正讓人擔憂的,卻是在耶律沖哥的奏章沒有到來之前,無人知道西京究竟發生了什麼——雖然此時沒有收到可靠的報告,但人人都能猜到,最起碼飛狐一失守,蔚州多半也不會太平。
當然,此事的確也沉重的打擊了耶律信——這是從信心上的致命一擊,在此之前,因為一直無法取得外交上的成果,厭戰的情緒本就已經在金帳內外顯『露』出來,而易州失守的消息,讓許多鼠目寸光的人再也不相信遼軍能取得更大的戰果,見好就收的心態甚至從皇帝身上流『露』出來。
至少高革听到的情況是如此。
許多人都能看出來局面對蘭陵王的不利,若說耶律信有什麼害怕的事情,皇帝終于開始動搖,這必然是其中之一。
有時候,高革都不知道自己期望發生什麼。這看起來應該是個好消息,但是他卻也並不感覺多麼高興。對于故國的同情始終糾纏著他,可做為一個將領,他卻又有些同情耶律信。他希望遼軍打敗仗麼?這個答案是模糊的。當他在南宮縣城,看著遼軍屠殺時是一種感情;但當他在黃河邊上,看著他自己的袍澤,還有一些好友,一個個死在宋軍的刀下、箭下之時,卻又是另一種感情。
高革不知道耶律信的計劃,但在有些事情上,他的感覺與眾不同,至少與耶律淳不同。比如他不認為韓寶在安平有什麼危險,宋軍看起來咄咄『逼』人,但倘若他們果真有把握一戰而勝,他們早就動手了!戰場上的僵持,原因只會有一個,那就是雙方都沒有太大的把握,雙方在衡量利弊得失,雙方都在等待更好的機會……
而且高革也堅信耶律信只是在等待機會。不過,許多人都認為河水結冰對大遼有利,可另一方面來說,南朝的統兵將官也不蠢,他們肯定也在等待什麼。
雖然很難想象他們所等的是吳安國。
要知道,倘若傳言可靠的話,那個吳安國就是率數千之卒,五日之內,連下三城!
除非走投無路,大約不會有哪個主帥會將希望寄托在這種事情上面。急報傳至金帳之初,大遼君臣甚至幾乎無人肯信。那條道路,換上一些將領,走五天都不見得能走到易州!但也只有這個理由可以解釋,為何耶律沖哥那兒一點消息也沒有。就算是耶律沖哥,大概也來不及做出反應。
總而言之,不論耶律信此前的計劃是什麼,也不論南朝此前是何打算,因為易州的意外,一切都開始變化。
易州失守之後,太子與陳王蕭禧立即派出一支先鋒南下涿州範陽——原本他們打算一鼓作氣奪回易州,但很快就發現已經無此必要,宋軍並未堅守易州,他們動用火『藥』,炸毀了易州與金陂關的城牆,燒光了易州的糧草積蓄,將易州城洗劫一空——這方面宋軍與遼軍沒有什麼不同——然後就迅速轉移了。定州兵與太原兵可能撤回到了定州境內,但吳安國卻南撤到了易州東南與宋朝交界處的容城。
因為容城靠近範陽至雄州的官道西側,便離雄州也是極近,一時之間,雄、莫震動。
任人都可以看出來,吳安國這數千精騎,不僅隱隱威脅著遼軍的糧道,甚至對于安平的韓寶,也是一個隱患。
對于遼軍來說,這等于是臥榻之側,有個敵人持刀侍立,絕對無法容忍。
但對于高革來說,這其中卻似乎有更大的『迷』霧。
宋軍如此煞費苦心,擔著風險一路攻克靈丘、飛狐、易州,難道就是為了吳安國這區區五千人馬進入南京道麼?倘是如此,他們早一點繞道井陘,經由定州北上,效果不也是一樣的麼?
高革跪坐在他的官衙之中,一面欣賞著一個宋人俘虜在他面前表演點茶的技藝,一面幾乎是身不由己的想著這些與己無關的事情。他所居住的官衙是南朝莫州知州府,這座建築完全是宋人的風格,精致、『色』彩簡單、不尚宏大。但最後一個特點或許是因為地方的財權受制所致,據說在南朝,地方官修葺官廨算是很重大的事情。但不管怎麼說,高革還是很喜歡這樣的建築。只要有可能,他便不願意住在營帳里。
可惜的是,這樣寧靜的時刻無法長久,一個家丁匆匆走到門外,呈上一封密封的公文。高革只得起身離去,帶著木匣回到他辦公的房間,從腰間取出一把小刀,打開匣子。
木匣里面是一封簡短的命令。
這道命令用契丹小字寫成,上面有蘭陵王耶律信的印章。耶律信命令他立即點齊兩萬名宋人,在十七日日落前務必親自押送至雄州,听候蕭忽古差遣。耶律信並允許他調動一千兵馬,他在莫州的職責暫時交由他的副將代掌。
將這道命令反復的在心里面默讀了幾遍,高革心里面忽然生出一個預感。
他覺得他在莫州的職務結束了,並且,他覺得自己再也不會來莫州了。
他走出房間,喚過一個親信的家丁,沉『吟』了一下,最後說道︰「去,即刻收拾好行李。」
「郎君,這是要回國麼?」家丁試探的詢問中,流『露』出一絲期待。
高革默默的搖了搖頭,過了一會,才簡單的回道︰「去雄州。」
但出乎他的意料,這個回答,卻讓家丁的臉上立即『露』出欣喜之『色』,便見他答應一聲,歡天喜地的退了下去。
同日,肅寧。遼主金帳之內。
皇帝耶律濬頭戴紫皂幅巾,身穿紅襖窄袍,腰間圍著貂鼠扞腰,坐在一張胡床上,望著他的將軍大臣們。包括耶律信、蕭嵐、蕭阿魯帶、韓拖古烈在內,群臣十余人分成兩列,肅立帳中。他們的穿著幾乎都是一模一樣,每個人都穿著墨綠『色』的左衽裘衣。這寓意著在戰爭之中,他們遵循契丹人古老的傳統。
耶律濬的目光,掃過每個人的臉上,最後落到了蕭嵐的臉上,他的臉『色』蒼白,神情十分難看。
「蕭嵐,你是在勸朕班師麼?!」
「陛下,師巫佔卜,兵久不祥。」蕭嵐完全沒有在意皇帝的怒氣,更是看都不看一眼一臉愕然的耶律信,又繼續說道︰「南征以來,本朝屢戰屢捷,兵威宣于四海,宋人震慄,萬國咸知我大遼強盛,遠勝漢唐。陛下用兵河北,本意不過是想對南朝略施薄懲,既已得意,自當早息兵戈,如此天下亦知我大遼非是好戰逞強,只是因南宋不義,不得已方興兵征伐,使其知罪。」
「你倒是會說話!」耶律濬冷笑一聲,譏諷的說道。
「陛下!」讓耶律濬意外的是,蕭嵐尚未回話,蕭阿魯帶便迫不及待的出列,欠身說道︰「臣也以為是班師的時候了。」
「蕭阿魯帶!連你也怯懦了麼?!」耶律濬怒聲喝道,在這帝王之怒的威壓下,有幾個大臣不由自主的顫抖了一下,但耶律濬的怒氣仿佛完全被激發出來,他猛的起身,指著蕭阿魯帶,高聲罵道︰「你也把膽子也丟在冀州了麼?區區一個吳安國,便將爾等嚇成這般模樣?」
冀州之敗,實是蕭阿魯帶生平奇恥大辱,不料此時竟被皇帝公然嘲罵,蕭阿魯帶一張老臉漲得通紅,但是他對皇帝十分耿忠,嘴上並不退讓,仍然高聲回道︰「陛下,臣雖敗軍之將,然陛下既然仍委臣主南樞密院,則臣有事不敢不言!區區一吳安國何足道哉?是吾師兵久已疲,部族不安,士卒皆生歸意,若不速歸,恐悔之無及!」
「陛下息怒,蕭老元帥乃是一片忠心。」韓拖古烈也連忙出列說道,「吳安國雖然僥幸攻破易州,卻並不敢據守,可知其兵、糧皆有不足,南京尚有數萬精兵,對付一吳安國,綽綽有余。然則靈丘、飛狐、易州接連失守,此事難以隱瞞,屬國之兵,不免各生異心,部族之軍,皆有恐懼,宮分、漢軍或有家業在西、南兩京者,亦不自安。人心如此,誠可慮也。」
韓拖古烈話音方落,仿佛事先商量好的,蕭嵐便馬上接著說道︰「況且用兵之道,進退以時,南朝亦天下大國,不必畢其功于一役。此番用兵,雖則南朝皇帝年幼輕率,不肯議和,然臣以為此亦不足為慮。我契丹之長,不在較一日短長,如今河北道路已熟,今歲退兵,稍作休養,明秋再來,如此方是長策。到時南朝肯和便罷,若不肯和,那點歲貢,難道我們不可自己去取麼?」
耶律濬看看蕭嵐,又看看韓拖古烈、蕭阿魯帶,抬起的手臂,終于無力的放了下來。這三個重臣一唱一和的,可他知道,蕭嵐的話,是給他留面子,而蕭阿魯帶與韓拖古烈的話,卻是正中要害。
退兵班師的事,早就應該擺上台面了。盡管耶律信還想做最後一搏,但是,大遼的大軍在河北,如今的確已形同雞肋。進取有所不能,退兵則不僅顏面無存,而且恐怕還會招致宋軍的報復,再次將戰火引入國內。而更麻煩的是,這場戰爭持續的時間有點長了,各族的將士們都已經漸漸失去了最初的士氣,取而代之的是思歸之心。而且,就算是大遼,就算是整個草原,戰馬的數量也是有限的,整個夏季、秋季都在河北作戰,動員的戰馬有數十萬匹——這是他最可自傲的資本,耶律濬敢稱他的治下是大遼最鼎盛的時期,這就是最主要的證據——但是,如此長時期的戰爭,對于保持戰馬的數量與健康顯然不會有任何的益處。在農業方面,因為陸續征調了可觀的漢軍,尤其是負責後勤與運輸征調的農夫,這無疑嚴重的損害了各地的生產,州縣守令,更是怨聲載道……
在這個時候,吳安國五日之內,連下三城,攻破易州,侵擾南京道,的確是立即將原來所有的矛盾激化了。
耶律濬心里面很清楚——軍心不穩,既是事實,亦是借口!
他心中很難說不想退兵,但是他同時也寄最後一絲僥幸于耶律信,希望他能帶給他一個奇跡。所以,在任何別的臣子面前,他仍然堅定的支持耶律信。
即使反對耶律信陣容已經如此龐大!
非止此時在金帳之中說話的這三人,南京的蕭禧、西京的耶律沖哥、雄州的蕭忽古……甚至連安平的韓寶,都態度暖昧。而這大帳之內,還有那些沒有表態的重臣、將領們,他們絕大多數都是站在耶律信的對立面的。
這些事情,耶律濬心里比誰都清楚。
盡管如此,倘若耶律信仍然堅持不退兵,那麼,他也決定繼續支持他!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這是耶律濬成功的關鍵。或者說,這是耶律濬自己覺得他之所以能開創中興局面的關鍵!之前,他選擇了蕭佑丹;而現在,他選擇了耶律信。
既然做出了選擇,那麼總不可能沒有考驗的。
耶律濬的目光移到了耶律信的身上。
「耶律信,你以為呢?」
「陛下……」耶律信此時的神『色』間,閃過一絲猶豫,這讓耶律濬心中生出一陣不快,但耶律信垂首欠身,看不到皇帝的表情,仍然稍稍遲疑了一下,才謹慎的回道︰「臣以為,此時非退兵之時!」
「依蘭陵王之見,那要何時才是退兵之時呢?」耶律濬未及說話,蕭嵐已經語帶譏諷的質問道。
耶律信不理蕭嵐,繼續對皇帝說道︰「晉國公尚在安平,雄、莫、瀛州之間,尚有大批擄獲未及運返國內,若倉促退兵,恐為宋人所乘……」
他的話未說完,耶律濬已經愣住了。
金帳之內,自蕭嵐、蕭阿魯帶、韓拖古烈以下,一個個都面『露』驚訝之『色』。一時之間,他們甚至忘記了高興——關于退兵的事,他們已經秘密謀劃了許久,私下里做出了各種交換,換來彼此的支持,重新構建成一個松散的聯盟。他們原本預料這將十分困難……然而,誰也不曾想到,耶律信就這麼認輸了!
他的話中,分明是已經同意退兵。
「那蘭陵王以為何時退兵合適?」蕭嵐生怕耶律信還有什麼花樣,顧不得听他說什麼,趕緊追問道。
「當在風起冰凍之日!」耶律信這次的回答,十分的明確。
他的話音落下,蕭嵐等人的臉上,再也掩飾不住勝利的喜悅。其他的大臣將領貴族們也暗暗松了一口氣,這也是他們期待听到的答案,而耶律信的主動讓步,讓他們避免了陷入公然得罪他的處境。他們還拿不準皇帝真實的心意……
耶律濬神情復雜的望著他的北樞密使耶律信,在這一刻,一種羞怒的情緒,在他心里猛的燃燒了起來。
他的南征,竟真的要變成一場虎頭蛇尾的笑話了!
在他的心底里,他知道這不失為一個明智的抉擇。
但這只能更讓他惱怒!
突然,他抬起腳來,狠狠的將身邊的一張書案踢翻,然後怒氣沖沖的大聲喝道︰「退帳!」
熟知皇帝脾『性』的大遼重臣們,沒有人敢在此時觸犯逆鱗。一個個伏低了腦袋,裝得誠惶誠恐的退出帳外。只有耶律信神情木然的留在帳中,仿佛完全沒有意識到,他正是罪魁禍首。
同一天下午,深州武強縣。
「吳鎮卿的回文到了麼?他究竟鬧的甚麼玄虛?!」宣台行轅之內,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石越一臉的慍『色』。「飛狐也燒了,易州也炸了!不遵御前會議的密令不算,連宣撫司的札子也敢不回麼?」
侍立在一旁的範翔與石鑒都很少看到石越發這麼大的火,二人面面相覷,石鑒小心回道︰「今日尚未收到吳將軍的回文。」
當日吳安國連破三關的消息傳來,宣台眾人,都是又驚又喜,擊掌相慶,不料石越拂然不悅。反倒移牒責問吳安國。石鑒與範翔雖然在宣台掌機密文字,卻都不知道內情,只隱約猜到吳安國此是奉秘計行事,但結果卻與原計劃相差甚遠,所以石越才會如此惱怒。
其實御前會議當日縱有密令,但其後石越也曾經給過吳安國便宜行事之權,雖然在石越這兒,給吳安國這等權力,自是為了他更好的實施最初的奇謀;但對吳安國來說,他臨事處置,自然也可以隨機應變。而他自克易州,為了避開燕京遼軍的反撲,退保容城,公文回復不及時,也是常有之事。若是換了旁人,二人自然不免要為之緩頰數語,但吳安國人緣之差,便是範翔這種八面玲瓏之人、石鑒這種老成好人,也不肯為他多說半句好話。二人都覺得自己此時沒有落井下石,便已是十分厚道了。
不過吳安國的辯辭未至,石越雖然心中不快,卻也只好先按捺下來。他信步走到行轅中廳一座剛剛做好的沙盤前,皺眉沉思。這沙盤由何去非主持制作,上面標示著河北河東粗陋的山川地貌,以及宋遼兩軍對峙的兵力分布。石越的目光在安平、河間兩處移動,眼中『露』出猶疑之『色』。然後又看了看保州、定州一帶,眉頭鎖得更緊了。
易州之捷,本是吳安國之功,但是自古以來,軍隊計功,都是官職越高,越佔便宜。這樁功勞,也免不了先落到呂惠卿頭上,然後是段子介,最後才輪得到吳安國。若僅僅是如此,倒還罷了,大宋立國,畢竟與漢唐不同,行的是文官政治,講究的是所謂「職以授能,爵以賞功」,便是熙寧改制,獎勵軍功,賞功也是以爵不以官。軍功對于文官來說,說到底也只是錦上添花的事。呂惠卿爵位已高,再立功勞,也無非是蔭封,實在有了不起的大功,也不過加個三師之類的榮餃。
但石越卻知道,事情並非如此簡單,否則呂惠卿就不會巴巴的從太原跑到河北來。
果然,不出石越的意料,呂惠卿還是充分的利用了這場勝利。他先是設法說服了段、吳二人,三人聯名寫了一封奏捷的奏章。這原本也很平常,問題是這三人聯名,段、吳二人不僅地位、資歷、聲望,都不能望呂惠卿之項背;論及文章學問,對朝廷的了解,那也有天壤之別。在段子介的幕僚中,正巧有一位書記官是範翔的至交,因為對這篇奏章的文采十分欣賞,悄悄記了下來,抄了一份寫信寄給範翔。石越一讀之後,便大驚失『色』——這根本不是一篇奏章,而更像是一篇雄奇的散文,全文不過數百字,卻字字珠璣,瑯瑯上口。以內容來看,這哪里是一封奏易州之捷的奏章?分明是一篇討伐契丹的檄文!這數百字的短文,不僅介紹了宋遼戰爭之原由,易州之戰的經過,還以雄辯的風格證明了遼人入侵之不義,論證了大宋必將取得這場戰爭的勝利。
石越幾乎可以肯定,這篇文章必將被廣為傳誦!
他沒听說過呂惠卿幕中有什麼出名的文學之士,因此這奏章多半是呂惠卿自己所寫。石越知道,呂惠卿之文學才能,雖然不及蘇軾、王安石,但肯定遠在司馬光之上。他素來把精力放在儒學經術之上,將此視為「末學」,此時卻突然寫了這麼一篇奏章,用意昭然若揭。
這不僅僅是一篇「相如賦」,呂惠卿不止是想借這篇奏折打動小皇帝,向小皇帝示好,而且是想借這篇奏折打動士林!
他並不曾掩段、吳之功,反而夸贊了段子介的火銃之利、吳安國的連破險關,但是,絕大部分人讀了這篇奏章之後,恐怕都會將易州之功記到呂惠卿的身上,並且,許多人甚至產生這樣的感覺——石越統兵十萬而無寸功,只能與遼人僵持,而易州之捷卻打破了戰爭的僵局!
若沒有這篇奏折,呂惠卿便立再大的軍功,石越也不放在心上。原本,呂惠卿是得罪先帝的人,一個御史一紙彈章,一個「不孝」的罪名壓下來,小皇帝也不會自找麻煩。更何況兩府台諫之中,呂惠卿政敵林立。但石越對呂惠卿一直不放心處,也在于此——此人給他一個舞台,便能發揮至極致。他太懂得拿捏分寸,太清楚他要爭取的是哪些人。
也許他終生都沒有機會再重返中樞,但他有極大的機會重新獲得對新黨的影響力。
石越可一點也不想看到這樣的局面出現。呂惠卿做了太久的宰相,留下的政治遺產在新黨中僅次于王安石,門生故吏,不知道有多少——當他倒霉的時候,自然人人羞提,個個避之惟恐不及,甚而轉投他黨。但是,倘若局面發生變化,呂惠卿就有可能利用這筆遺產。
紹聖以來,七年間相對穩定的政治格局,隨著高太後的去逝,小皇帝的親政,已經變得脆弱不堪。如若呂惠卿重獲對新黨的影響力,便是石越,也很難判斷這會帶來什麼。
但汴京的報紙將會寫些什麼,石越倒是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這也證明了七年以來兩府諸公一直小心防範著呂惠卿,並不是杞人憂天。然而,石越再也沒有想到,小心提防了七年,最後卻因為他的一時不慎,還是給了呂惠卿機會。
呂惠卿是個聰明人,一擊得手,便不會再圖僥幸。
易州發生的事情,其實不待吳安國的回文,石越也已經知道個大概。
是呂惠卿說服段子介炸掉易州與金陂關城牆,然後便與段子介帶著投降的易州漢軍退回定州——精明得猶如一只成精的狐狸。他們若繼續留在易州,面對遼軍的反撲,困守一座敵人的城池,敗亡的命運不可避免,但現在呂惠卿卻可以在定州以休整為名,坐觀成敗,再伺機而動——誰也不能說他什麼,大戰之後,無論勝敗,軍隊都是需要休整的,這是理所當然之事。
這件事情,吳安國縱然心有不甘,卻也無計可施。他客軍遠來,若無段子介供給糧草箭矢,吳安國縱有三頭六臂,也不會有好下場。
而段子介也有他必須要退兵的理由,易州之戰,據戰報來看,定州兵傷亡嚴重。他若繼續留在易州,雖然可以為吳安國贏得更多的回旋空間,但是他自己卻不免九死一生;反之退守定州,他不但毫無危險,而且僅憑著此戰的俘獲,他亦可坐享朝廷的重賞——易州之捷,足以令他揚眉吐氣,一掃數月之恥。
只要將利害說明,除非段子介是個聖人,否則任誰都知道如何選擇。
而做為對吳安國的報答,段子介許諾保證吳安國的糧草供應,但他只能將糧草送至宋遼邊界處——于段子介而言,他已是盡力而為。無奈之下,吳安國亦只得退而求其次,權且在容城棲身。
石越的無明之火,至少有一半,是為此而發。
虧得段子介、吳安國二人,如今亦皆是聲名赫赫的人物,竟然就如此被呂惠卿玩弄于股掌之間而不自知。
他冰冷的目光,又從保、定移至安平。
呂惠卿如今算是安坐在定州看戲,面對著安平、河間的強敵,石越更是不能有一點的疏忽。這場戲,他必須得唱好了,絕不能讓呂惠卿看了笑話!
而在他的身後,還有一個坐定不安的陳元鳳。雖然他大概還不可能知道呂惠卿的那篇奏章,但是,自從易州之捷後,陳元鳳便幾乎可以用如坐針氈來形容了。
不過,不管怎麼樣,石越都已打定主意,除非萬不得己,南面行營五萬人馬,一直到戰爭結束,都將置于他的直接控制之下。政治上的失控他尚能承受,軍事上,他絕不能容許河北戰場再出意外。
十月以來,宣台已經開過數次幕僚會議,御前會議、樞密院也進行了討論,各軍主將也呈交自己的意見,宋軍的戰略目標已然漸漸明晰。雖然石越認為最優先目標是將遼軍趕出河北,並盡可能給遼軍造成損失,而不必強求戰果;但綜合各方面的意見,眾人能接受的底線,並且大部分人都認為有希望完成的戰略目標,卻是至少要殲滅安平的韓寶部,並擇機給予河間府的遼主部以打擊。
而從韓忠彥的書信,皇帝給石越的數道詔令來看,這也是皇帝能接受的底線。
事實上,無論是朝中還是軍中,慎重保守派都佔絕對少數。無人滿足僅僅將遼軍趕出河北之戰果。反倒是主張將戰略重點放在河間府,要求直接對遼主發動攻擊的激進者不在少數。只是目前的戰場態勢,明顯是要更加有利于殲滅安平的韓寶,御前會議與樞密院才沒有支持他們的主張。
這個戰略目標與石越此前與王厚、折可適所構想的頗有區別。他們原本期望盡可能將遼軍拖在河北,消耗遼國的國力,並期待遼軍自己犯錯,從而以最小的損失完成對遼軍最大的打擊。既便遼軍沒有犯下明顯的錯誤,當他們退軍之時,也不可避免會『露』出破綻,他們可以用優勢兵力,不費吹灰之力殲滅遼軍的尾巴。
戰爭不必就此結束。
宋朝還可以有許多的選擇。
例如,接下來,宋軍可以尾隨遼軍進入南京道,縱兵四掠,破壞其農業設施,並繼續屯兵河北,並斷絕與遼國的貿易;而面對宋軍在河北的重兵,遼國的大軍,也不能輕易解散。長期維持規模在十萬人以上的常備軍,對于宋朝來說,完全可以承受;對于遼國來說,只要四五年,其經濟即使不徹底崩潰,也會凋零殘敝得不成樣子。
三人都相信,這才是和大國打仗的方法。
也是對宋朝最有利的方法——小規模的沖突,耗日持久的對峙與消耗。用戰爭催毀遼國的主要農業區,封鎖貿易打擊其經濟,用不了多久,遼國國內就會怨聲載道,陷入內『亂』。
因此,殲滅安平的韓寶,此前對石越來說,只是一個可選項。他當然不會放過任何可以殲滅韓寶部的機會。但那不應該是一個需要勉強去完成的目標。
當日姚麟對石越所言上中下三策,姚麟口中的下策,在石越心里,其實未必不可取。
然而,進入十月後,石越心里面也終于漸漸妥協了。
要確保完成這個戰略目標並不容易。
此時就主動發起進攻,勝算也就是五五之間,頂多六成。而一旦風起冰凍,遼軍就更加難以對付。
遼人在等待對他們最有利的時機,就是河水結冰之時。
而宋軍也在等待對他們最有利的時機,那就是遼軍將要撤軍之時。
為保萬無一失,石越已經將折可適派往安平。
而此時,仿佛是感受到一種無形的壓力,石越突然覺得,他與王厚都有必要親自去一趟安平。
安平的指揮權是在慕容謙與唐康手中,折可適只是一個類似于監軍的身份,這讓石越有些不放心。韓寶是一塊硬骨頭,要啃下這塊硬骨頭,也許讓王厚親臨前線,更加合適。而他自己若去安平勞軍,也必能鼓舞士氣。
老天爺這一次已經算是幫了宋軍一個小忙了,十月中旬了,河北諸水居然還沒有一點結冰的跡象,但是,誰知道哪一天會突然大降溫?
時間越往後推,石越就越有一種緊迫感。
每一件可以有助于取得勝利的事,都不應該被輕視。
原本,石越是打算在大戰前再派一個謨臣去安平勞軍,但這時候,他徹底改變了主意,他抬起頭來,對範翔說道︰「仲麟,速去請王將軍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