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
黎明時分,安平城內城外,炊煙繚繞,戰馬嘶鳴。遼宋兩軍出***的號角聲,此起彼伏,兩邊金鼓殺伐之聲,更是一聲賽過一聲的高。韓寶一大早起來,便帶著一群親兵,騎馬出營,巡視諸寨。然後,他又登上安平那低矮的土城牆,觀察了西邊與南邊的宋軍營寨好一會。
盡管處境不是很有利,但是眾人從韓寶的臉上,看到的依然是堅定的自信。從城牆上下來,便見一名偏將匆匆趕來,朝他行了一禮,韓寶輕輕額首,問道︰「如何了?」
那偏將欠身回道︰「木刀溝、唐河仍未結冰。不過,末將問過幾個當地土人,他們都稱當地河水冰凍,有時不過一夜北風,河面便可行車。有老人稱,數十年內,唐河十月未有不結冰者。」
韓寶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那偏將見他沒有別的話問,又行禮退了下去。韓寶又巡視了余下的幾座營寨,這才返回他的中軍大帳。
他的大帳設在安平城內一塊空闊地上,由他麾下最精銳的彰愍宮騎兵拱衛著。韓寶回營時,彰愍宮的士兵們正圍坐成幾個大圈,在喝著肉湯。昨晚韓寶下令,將軍中十余匹受傷的戰馬殺了,又宰了幾只騾子,犒賞一下將士們。他軍中的士兵們,許多人有十余天沒有聞過肉味了。聞著肉湯誘人的香味,韓寶身邊的親兵們都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但馬上,他們都被東邊的喧鬧聲吸引——在那兒圍坐著的一圈士兵中,兩個高壯的士兵,正在扭抱在一起相撲。圍觀的士兵們,有人鼓掌,也有***聲喊叫著,好不熱鬧。
韓寶只是瞥了一眼,並未制止,便回到了自己的帳中。
自南征以來,韓寶屢立戰功,地位日隆。如今他統率著長寧宮、永興宮、積慶宮、彰愍宮、文忠王府等四宮一府約兩萬騎宮衛騎軍,幾乎佔到河北宮分軍的一半——大遼共計八萬宮衛騎軍,此番南征,隨遼主南下者,本有五萬數千余騎。但半年的戰斗下來,或戰死、或負傷、或染疾,十停里面,也已折損了一二停。如韓寶最倚重的彰愍宮先鋒軍,南征之初有三千虎賁之士,屢經惡戰,如今也已只余二千余騎。
相比而言,河北的其余遼將,耶律信統率太和宮、蕭嵐統率弘義宮與彰愍宮一部、蕭忽古統率敦睦宮、蕭阿魯帶統率興聖宮殘部,四人所統宮分軍皆不過萬。雖然耶律信可以指揮御帳親軍,非他人可比,但在軍事上,韓寶至少已經後來居上,地位已經超過蕭阿魯帶與蕭忽古這些老將。
這四宮一府的宮衛騎軍,除了積慶宮是自蕭忽古部抽調補充,其余諸軍,皆先後追隨韓寶經歷惡戰,雖然死傷頗眾,實力受損,但同時卻也都是百戰之余,對宋軍也更加了解,足堪信任。
因此士兵們便是偶爾放縱、稍違紀律,韓寶也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並不如平時那般嚴厲。與瀛、莫一帶的遼軍不同,安平的遼軍,每個人都能感覺到大戰欲來的氣氛,大家雖然口里不說,但心里面都明白,一場惡戰,多半是不可避免了。
在這樣的氣氛之下,韓寶也願意讓士兵們稍稍放縱一點。
回到大帳之後,幾個親兵方服侍著韓寶卸了披風、寶劍,蕭吼就與幾名大將前來參見。與蕭吼一道前來的,是長寧、永興、積慶三宮的都轄蕭垠、耶律乙辛隱、耶律雕武。這三人,再加文忠王府都轄蕭吼、以及新提拔的彰愍宮先鋒都轄耶律亨,便是韓寶目前所能倚重的五員大將。
四人參拜已畢,韓寶坐在一張胡床上,一面喝著親兵端上來的肉湯,一面听蕭吼稟道︰「晉公,累日挑戰,宋人怯懦,不敢應戰。末將遣攔子馬四出打探,探得祁州扎了數百只草船,當是為燒我浮橋之用。唐河之上,北至定州,也探得清楚,再無橋梁。雖是如此,咱們真的只能在此等待唐河結冰麼?」
「便這麼點日子,你就坐耐不定了?」韓寶皺了皺眉,斥道,「為將之道,忌心浮氣躁。若按捺不住,便易為敵人所乘。」
「晉公教訓得是。」蕭吼唯唯應道,一時竟不敢再說什麼。
但積慶宮都轄耶律雕武卻素非韓寶部將,見蕭吼不敢說話,蕭垠、耶律乙辛隱也十分害怕韓寶,心中大為不滿,欠身說道︰「宋軍這兩日皆在造謠,說什麼耶律沖哥將軍已經兵敗身死,飛狐、易州皆已失陷,河東宋軍已直趨南京,軍中亦頗為疑『惑』。眾部族詳穩更是四處打探,粘八葛部[1]、室韋國、五國部、迭剌葛部與萌古部尤其不安份。如今軍中有糧,一切好說。只是這般僵持下去,萬一哪天缺糧……」
耶律雕武說著,韓寶的臉已經沉了下去。耶律雕武所說的,正是他最大的心病——河水遲遲不凍,他的糧草卻一日日耗盡,何畏之又佔據著饒陽,造小船快艇,巡逡河上,令他無法補充軍糧。此事雖然是軍中最大的機密,旁人無法知道真相,然而糧草由配給十日,改為配給五日,到如今改為逐日發放,眾將自然也能知道糧草已不寬裕。
此時他已經收到密報,得知了金帳議事的結果——但是,這個結果對他並無意義,不管那邊是什麼結果都好,只要風起冰凍,他都必然要退兵。事實上,他的糧草也只能勉強支用十日了。
長寧宮都轄蕭垠是南征以來追隨韓寶比較久的將領,他與耶律雕武又素來交好,此時覷見韓寶臉『色』不對,連忙說道︰「萌古只是小部,不值一提。五國部素來恭順,室韋雖偶有叛『亂』,大體還是忠心的,只是這兩部都在東京道,互相之間免不了有些怨仇,並非真的敢生事端。惟有迭剌葛部是祖宗時所謂的‘外十部’,粘八葛部更是叛逆征平未久,這些部族,祖宗之時,也只是羈縻而已,不納貢賦,更加不服征調,如今我大遼鼎盛,他們才不得不派出兵馬,隨我征戰。便是偶有怨語不安,也是尋常之事,不必過于在意。」
耶律雕武卻並不賣賬,他生得極為凶惡,黑黝黝的臉龐,瞎了一只左眼,左邊臉頰上還有一道駭人的刀疤,讓人一見便以為只是個莽勇的武夫,但其實他卻是韓寶帳下眾將中最有學問的一個,不僅精通契漢文字,還熟知史事,擅會填詞,因此對韓寶也沒那麼畏服,冷冷說道︰「昔日符堅伐晉有淝水之敗,也並非謝安輩有何了不起之處,不過輸在‘眾心不一’四字之上。」
這帳中倒有一大半人不知道符堅、謝安是誰,但耶律雕武知道韓寶卻是听得懂的,也不管眾人,又說道︰「粘八葛乃是塞北最大的部族,雖被擊敗,卻未傷根本。只不過他們知道我大遼強盛,其部族所居之地離我大遼甚遠,最大的敵人又是阻卜等部,故此才甘願降服。粘八葛部信奉十字教,如今已與西夏結盟,共同對付黑汗,其野心不問可知。有傳言說還有粘八葛部的十字僧前往南朝汴京……此次南征,粘八葛部便極不爽利,征兵之使者去得最早,他們卻來得最晚,道路雖遠,又何至于拖至九月才至?其部控弦之士,何止十萬?卻只派了一千騎兵,貢馬兩千匹助陣。似這等部族,便得意之時,也要多加提防,如何可以共患難?」
「粘八葛南有黑汗,東有阻卜,皆其宿敵,不足為慮。」韓寶淡淡說道,粘八葛部的叛『亂』是他親手***,他自然頗為了解此部,遼國其實也需要一個相對強大的粘八葛部,以此來制衡阻卜諸部,因此遼國對粘八葛,也只是要求他們納入名義上的朝貢體系。不過耶律雕武所說的,也不可不防,因又問道︰「將軍說了這許多話,當是有些主張吧?」
「不敢。」耶律雕武欠欠身,余下的一只右眼中,現出狡黠的光芒,「不過末將以為,驅使這些部族屬***,尤其非我契丹部族,便不能讓他們太閑著。」
「將軍的意思是?」
「晉公何不令其先渡過唐河抄掠博野?」
韓寶頓時愣住了。
這個辦法他其實不是沒有想到過,大軍不到,先分出一兩千騎渡過木刀溝、唐河,攪一點風浪出來,甚至還可以『騷』擾祁州。但最終他沒有實行此策,因為此時的博野、祁州城一帶,宋人都聚集在城鎮堡寨當中,四野當中,往往數十里荒無人煙。派出一兩千騎,若攻不下城寨,宋軍大可置之不理。相反,韓寶倒有別的擔心——他越來越不願意在安平這個地方與宋軍決戰。甚至可以說,他也在有意避免可能招致提前決戰的事情。
每日挑戰不過是做做樣子,他知道宋軍根本不會應戰。但是派兵渡河就不一樣了……等到唐河結冰才是最好的選擇,宋軍可能會認為他一旦開始撤兵,對他們來說最為有利;但韓寶也同樣認為,當唐河結冰,他才能真正發揮大遼鐵騎的長處。
但此時耶律雕武又提出來這個他心里早已否決的計劃,卻讓韓寶又有些猶豫了。
河水冰凍的日子遲遲沒能到來,而軍糧卻一日日耗盡,吳安國又令人意外的出現在南京,飛狐、易州失守……山前山後的局勢撲朔『迷』離,這一切,都讓韓寶開始猶豫——他也許無法再從容等待了。盡管表面上他還可以公然訓斥蕭吼。
正沉『吟』著,忽然,從城外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歡呼聲,隱隱約約,仿佛有人在高呼著「萬歲!萬歲!」
眾人驚訝的對視了一眼,韓寶騰的起身,便見一個親兵匆匆忙忙跑了進來。
「出何事了?!」韓寶喝問道。
「似是南朝在勞軍!」
「勞軍?南朝皇帝來了麼?」韓寶更加驚訝,取了寶劍,大聲道︰「走,看看去!」
安平城外,步騎近四萬的宋軍,整整齊齊的列成十數個方陣,赤紅的戰旗,明亮的鎧甲,銳利的長槍,在朝陽的照耀下,閃耀著耀眼的光芒。
大宋右丞相、三路宣撫大使石越身著紫衫窄袍戎服,騎著一匹高大的白馬,在王厚、慕容謙、唐康、折可適、姚麟、種師中諸將的簇擁下,走過陣前。在他們的前後左右,都有呼延忠所統率的數百騎班直侍衛環繞,這些「羽林孤兒」們,皆鮮衣怒馬,高舉著象征軍中權力的五『色』將旗與斧鉞金鼓,在十余名鈞容直[2]所奏軍樂的指引下,走過諸陣的跟前。
每走過一個方陣,都有宣贊官拖長了聲音高聲喊道︰「石丞相奉天子敕勞軍!」然後便有十余數洪亮嗓門的軍士高聲重復著︰「石丞相奉天子敕勞軍!」
聲音響徹四野。
一時之間,四萬宋軍,皆士氣高昂。許多將士激動得臉紅脖粗,只是卻不知道要如何回應。須知勞軍之儀,雖然古已有之,然其後卻漸廢,大宋軍禮之中,有祭、閱武、受降諸般禮儀,卻獨無勞軍之儀。勞軍成了「犒軍」,都吃頓美食,賞些錢帛而已。況自古以來,天子勞軍也罷,天子遣使勞軍,所「勞」的,其實都是統軍大將,是以當年漢帝至細柳營,說的也是「皇帝敬勞將軍」。
對于這四萬宋軍將士來說,大宋朝堂堂的右丞相,代表著大宋朝的皇帝,親自到軍前勞軍,那的確能讓每個人從心里面生出一種榮耀的感覺來。這也是大宋朝立國以來,武人想都沒有想過的榮耀。更何況,這四萬將士,全是所謂的「西軍」與「蕃軍」,而勞軍的,卻正是他們十分景仰尊敬的石越。在西軍中倒還罷了,在文明較不發達的橫山羌中,基于一種樸素的威權崇拜,那些百姓幾乎是將石越當成神靈來傳說的。
只是休說這些將士,便是宣台的幕僚當中,也無人知曉這種禮儀,更沒有想到要教這四萬將士如何喧泄心中的感情。只是任由他們的感情如火山的熔漿一般,在心底里面沸騰著。
終于,當石越一行走過第四個軍陣之時,沸騰的熔漿猛烈的噴發出來。
不知道是誰先喊了一聲「萬歲」,頃刻之間,十數個軍陣,四萬名將士,都一齊狂熱的高聲呼喊著︰「萬歲!」「萬歲!」
這些發泄著心中激動的宋軍將士,完全沒有想到他們所作所為可能產生的後果。
但這突如其來的狂熱的喊聲,在一瞬間,卻幾乎將石越驚得從坐騎上跌將下來。他在馬上一個踉蹌,雖然馬上就穩住了身子,恢復了神志,但如此意外之事,仍然讓他大腦一片空白。他緊抿雙唇,臉『色』蒼白,一時之間,完全不知該如何應對。
驚愕失措的,不止石越一人,他身邊自王厚以下,眾將也完全沒有預料,在這一瞬間,每個人都是面面相覷,臉『色』大變。表情尤其難看的是走在石越身後的呼延忠與他的羽林孤兒們。幾乎也在這一刻間,包括呼延忠在內,不少班直侍衛的手下意識的搭到了腰間的刀柄上。盡管他們的臉上還混雜著驚愕與不知所措。
勞軍的隊伍突兀的停了下來,仿佛是在接受將士們的歡呼。
但就在短短的瞬間,許多人的心中已轉過無數的念頭,更多人的戰袍已被冷汗浸透。
「怎麼辦?!」「怎麼辦?!」石越心里面瘋狂的轉著,但緊張的情緒將他整個人都包了進去,此刻,他什麼辦法也想不出來,惟一還明白的,自背心處透來的涼意——呼延忠有多少可能在此時拔刀當場置他于死地?
就在此時,在勞軍的隊伍中,突然響起拔刃出鞘的聲音。
呼延忠下意識的也拔出了腰刀。幾乎同時,他的羽林孤兒們也一齊拔刃出鞘。
「萬歲!」「吾皇萬歲!」「皇太後萬歲!」「大宋萬歲!」
從石越與呼延忠的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兩人幾乎都是不由約而的在心里長吁了一口氣,二人幾乎是感激的看著唐康,揮舞著手中的佩刀,策馬出列,從陣前馳至陣尾,不斷地高聲大喊著。
那近四萬名心中充滿著狂熱的宋軍將士,立時被唐康所感染、吸引,眾人也馬上跟著他大聲喊著︰「萬歲!」
「吾皇萬歲!」
「皇太後萬歲!」
「大宋萬歲!」
聲音在安平的四野間回『蕩』著,連呼延忠也情不自禁的揮舞著手中的佩刀,隨著眾人一道高聲呼喊著。
他用這種方式來掩飾著自己心中的後怕——倘若,倘若他方才莽撞一點……
他也是用這種方式來讓自己不去想像,這件事傳至皇帝耳中的後果——誰都知道,這件事肯定是瞞不住的——但皇帝會如何想,呼延忠實在不願意去多想。盡管他能肯定,皇帝最後會求證,會相信的那個人,多半是就他呼延忠。
遠處。安平城牆上,韓寶一面听著幾個偏將轉敘著方才發生的一幕,一面饒有興致的望著幾乎狂熱到極點的宋軍,還有被眾人簇擁,幾乎無法看清的石越,良久,仿佛是自嘲般的說道︰「連石子明都來了,看來,南朝是真的不打算輕易放過我韓寶了。」
「來得正好,生擒石越,方是大功一件。」在他身後,蕭吼不以為然的說道。
「生擒石越?」韓寶一時愕然,旋即大聲笑道︰「石越便不用你***心了。」
勞軍時出現的意外,徹底打『亂』了石越的計劃。原本他打算一直留在安平軍營,鼓舞軍心,但是勞軍之後,盡管外示鎮定如常,但石越內心卻是十分混『亂』,甚至驚愕、恐懼。他是熟知史事的人,知道這樣的事情意味著什麼。但至少有近二十年,他從未想過造反這樣的事情。他既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從現實來說,更沒有任何部署可言。況且,從唐康率眾高呼「吾皇萬歲」,眾軍景從來看,既便是這些軍隊,之所以高呼「萬歲」,恐怕也並無任何謀反擁立之意。大概這些將士只接受過皇帝閱武禮儀的訓練,遂將皇帝閱武時的口號高喊了出來。
此時,石越心中不免生出一絲悔意。這樣的意外,若非是在宋朝,他除了鋌而走險,就真的再無第二條道好走。
現在他最擔憂的,還是小皇帝那邊。既便出現如此情況,因為唐康應對得當,只要接下來他再妥善處置,他尚不用擔心自己的安危。這個事件,無非是基本宣告了他仕途的終結而已。這也給了皇帝更多的籌碼與借口。但石越在出任宣撫使之初,心中便已萌退意,因此倒也並不十分介懷。他真正害怕的,還是年輕的皇帝可能將這件事處理得過于輕率——倘若發生臨陣換帥這樣的事情,那後果就真的不堪設想。
趙煦看起來是勇于進取的,但在他雄心勃勃的外表下,實質上卻是激烈而偏執的『性』格。倘若他相信出現一個權臣對于他的皇位威脅更大,他比那些看起來柔弱寡斷的君主,更加容易做出與遼國迅速媾和的決斷。以便他騰出手來,先穩定國內的局勢。
無論什麼時候,攘外必先安內,對于權力者而言,都談不上是錯誤的選擇。
既便是石越自己也沒有意識到,在他身上隱藏著一種獨特的『性』格,盡管平時溫文爾雅,善于妥協,謹慎小心,但每次遇到真正的危機,他整個人反而會興奮起來,處事遠比平常果斷。
為了避免出現最壞的局面,也是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勞軍一結束,石越便做出決斷,他要馬上離開安平的軍營,只率宣台謨臣,在呼延忠與班直侍衛的護衛下,前往南面行營軍中。
解釋只會越描越黑,並且會損害到自己統率大軍的權威,因此這無疑是最徹底的以實際行動表達忠心的方式。
離開安平前,石越當著眾將的面,將安平的四萬大軍,包括慕容謙部在內,全部交由王厚直接指揮。王厚直接統率的威遠軍與驍勝軍余部,也北進至滹沱河南岸扎寨。然後,除了留下唐康,自折可適以下,所有的宣台謨臣,都隨石越一道,疾馳前往東光。
便在當日,也就是十月十七日的下午,石越一行,已經回到武強。此時,賈岩與李浩甚至還沒有接到北上的軍令。但在武強稍作休整時,幾乎是前後腳,石越又收到了來自河東的兩道密札。
一道密札是報告在十月十五日,折克行已經攻下蔚州。據說一名年輕的將領高永年不畏矢石、率部先登,是宋軍能攻下蔚州的關鍵。
另一個密札卻是個壞消息。就在十六日上午,種樸在應州桑干河邊遭遇耶律沖哥主力的狙擊,神銳四軍先鋒數千人幾乎全軍覆沒,種樸僅率數十騎突圍。河東震動,雁代已是草木皆兵。章楶已經開始強行征募代州所有的成年男子,協助守衛雁門關、代州城,連太原也是風聲鶴唳。
章楶、種樸的報告雖然遮遮掩掩,但石越還是可以猜到事情的原委。
這必定是耶律沖哥得知飛狐失守、蔚州告急,想要率兵援救蔚州,卻又擔憂章楶、種樸乘其後襲擾,月復背受敵。因此便冒了一點險,佯裝率軍趕援,而種樸為了策應折克行,果然率軍出雁門追擊,以牽制耶律沖哥,不料反而中了耶律沖哥的計謀,遂有此慘敗。
但耶律沖哥也付出了代價,蔚州已被折克行攻克。
因為出現意外的變故,而石越又突然感覺到胸口發悶,他遂決定在武強多停半日,召集眾謨臣商議應對之策。
此時尚跟在石越身邊的核心謨臣,還有參謀官李祥,參議官折可適、游師雄,勾當公事吳從龍、高世亮、黃裳、何去非,以及主管機宜文字範翔與書寫機宜文字石鑒一共九人。因為早晨在安平的意外事件,宣台的謨臣也有些人心不安。所謂「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有時候這樣的大風浪,最倒霉的,反而是他們這些官員。盡管從名義上來說,宣台的謨臣並非石越的私人,同樣也是朝廷的官員,但是一旦被卷入***上的大風浪之後,誰又會真的來區分這些?此前對于這些謨臣來說,能加入宣台,意味著他們前程似錦;而此時,一切卻變得那麼不確定起來。每個人都不避免會有私心,此時心里面有些忐忑不安,那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從來人情都是如此,甚至剛剛抵達武強,便有幾名河朔名士扭扭捏捏的找了些借口來向石越辭行。對這些人,石越都很坦『蕩』的禮送他們離去,但是對這些謨臣來說,他們因為是朝廷的官員,卻不可能做到見事不妙,便腳底抹油。
眾人——尤其是四名官階較低的勾當公事——雖然未必都有明哲保身的念頭,卻也是各懷心思,心不在焉的傳閱著石越遞下來的密札。
傳閱完後,石越的目光便投入折可適與游師雄,正要問二人意見,不料,坐在身邊的李祥卻先欠了欠身,示意他要說話。
這讓眾人都略覺吃驚。須知這李祥乃是個宦官,雖然宣台,名為謨臣,其實帶點監軍的味道,他平素也頗守本份,一切事務,並不『插』手,便是建言獻策,也往往十分謙退。此時他主動要搶先說話,石越亦敬他幾分,因笑道︰「未知押班有何看法?」
李祥朝石越欠身為禮,尖聲道︰「丞相,下官以為,河東不足為慮,要擔憂的,倒是蔚州的折克行。甚至折克行的勝負亦無關緊要,真正決定勝負的,始終是河北之局勢。此時丞相欲往東光,下官實不敢苟同。」
石越怔了下,心中不由十分意外。他听得清楚,李祥這話,明著是反對他,實際上卻是對他表示信任。但這更讓他想不到,李祥雖然也參加過伐夏之役,但他畢竟是內侍,況且並非是每一個西軍出身的人,都可以算做石越舊部的。二人關系,一直都有些疏遠。而若非李祥對于皇室忠心耿耿,他也不會成為宣台的參謀官。石越再也想不到,李祥竟然會冒天下之大不韙,主動宣示信任。
方在心中感慨,卻听折可適也說道︰「丞相,河東不足慮——這一樁事,李押班說得確然不錯。種樸雖然大敗,雁代空虛,太原不安,然下官敢肯定,耶律沖哥絕不會就此冒險攻入河東,他必然是要回師去奪回蔚州。」
「這何以見得?」石越回過神來,不解的問道。
「耶律沖哥精通兵法,下官觀其用兵,不重一時之得失,講究以石擊卵。是以蔚州雖然告急,但他卻並不分兵馳援,反而寧可讓蔚州失守,也要先解決種樸之後患。種樸既敗,其必率大軍,反撲蔚州。若能成功,反倒是我河東諸軍為他所各個擊破。」
「正是如此。」游師雄也點頭同意道,「既便種樸不利,雁代城堅,太原更是城高池深,十分堅固,他就算興兵攻入代州,沒有數日之功,難以攻下代州城,要滌清代州各寨守軍,更加困難,更不用說圖謀太原。而蔚州卻是肘腋之患,他非要盡快解除不可。此所謂‘遠水不能解近渴’。下官以為,代州如今兵力空虛,以耶律沖哥之用兵,必先遣一支偏師,攻入繁畤,『騷』擾代境,切斷折總管之糧道,而自率主力往攻蔚州。折總管雖攻取蔚州,所帶糧草必然不多,又是孤軍深入敵境,一旦缺糧,蔚州便無法堅守。但事已至此,蔚州恐怕也不容有失。若能堅守蔚州,不僅可以牽制耶律沖哥,蔚州在我大宋手中,更可以令遼人寢食難安。折總管老于戎行,不會不明此理。故此當務之急,是要保證蔚州的糧草供給。」
石越默然了好一會,朝石鑒喚道︰「取地圖來。」石鑒連忙取來一張地圖,鋪在石越座前的幾案上,石越俯身看了許久,方才緩緩直起身來,幽幽嘆了口氣,道︰「未知希元若還在,又當如何說?」
希元是已故樞密院都承旨劉舜卿的表字,石越當年伐夏,倚為謀主,十分信任。遼國南侵之初,石越又薦為御前會議成員。不料戰爭之初,便即病故。這使吳安國東出飛狐、蒲陰之策,亦是劉舜卿所定。當年劉舜卿的計劃,是使吳安國為先鋒,折克行隨其後,而種樸固守河東。但這個計劃早已走樣,吳安國既然燒了飛狐城,折克行便不能再隨之東出;折克行既然不能東出,北攻蔚州,也就是當然的選擇;而隨之而來的,則種樸亦不能不策應折克行……
石越的這聲嘆息,倒並非是責怪吳安國——吳安國自然有他的臨機處斷之權,他更多的倒是震驚于種樸的速敗。也許,當初這個計劃,就有點小看了耶律沖哥的能力。此時,石越對于吳安國的惱怒,反倒消減了許多。
但在座眾人,卻並無人知道此中原委,忽听石越提起劉舜卿,全都誤以為這是責怪他們這些謨臣不力,能致令石越懷念起劉舜卿來。心中羞愧,都不敢接話。
石越卻沒注意他們的心情,嘆息過了,旋即說道︰「如今要給折克行增兵,只怕亦是遠水難解近渴。除非讓吳安國回去……」
「下官以為不可。」石越的話未說完,何去非已經高聲反對——李祥、折可適、游師雄等人坦『蕩』的態度,似乎是感染了何去非等人,此時他也不再去想未來個人的利害得失,而專注到眼前的戰局中來。因為懷著一絲慚愧,態度也更加激奮。要知道,對于他們這四個勾當公事而言,石越于他們算是有知遇之恩的,而他們心中,也到底還是有一種士大夫的情懷的。雖然他們未必能如古時之士一樣,做到對知遇之恩肝腦涂地,可對于自己的猶豫,他們心里仍然是覺得可恥的。
既便不提對石越私人的感情,以「士君子」自居的他們,難道不應該為國家而奮不顧身麼?就算不是能真的做到,但至少他們還是知道對錯榮恥的。
心中激『蕩』著這樣的感情,何去非的聲音也有些顫抖,不似平時從容,但他的嗓門卻也更加洪亮,「丞相,下官以為折克行必守得住蔚州,倒不如留著吳安國這一步閑棋,日後或有奇用!」
激動之下,何去非竟然直呼折克行的名諱,說完之後,被身邊的吳從龍捅了一下,這才醒悟過來,尷尬的望著折可適。
折可適不滿的瞥了他一眼,便轉向石越,道︰「下官亦以為,與其增兵,不如運糧。」
「糧草簡單,可著段子介押送。」石越道。
但折可適與游師雄等人都是一陣苦笑。
游師雄小聲說道︰「丞相,自定州運糧至蔚州,只能靠人馱。」
石越一愣,嘆了口氣,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某非是不知定州百姓賦役已重,然亦只得調發民夫,除此別無他途。」
眾人听石越這麼說了,便也都不再說話。見在座諸人都沒有別的意見,石越便叫過範翔、石鑒,讓二人擬了一道給段子介的命令,讓他遣使聯絡折克行,準備軍需糧草供應。寫完之後,又給李祥、折可適、游師雄看了,眾人再無補充,方用印封好,著人星夜送往定州。
議妥了此事之後,自石越以下,眾人都緘口不提李祥反對石越前往東光之事。石越忽又覺得胸悶有些加劇,便散了帳,自己回去歇息。
二十余來,石越身子一直頗為健朗,幾乎從不得病,今日突然的不適,他也沒放在心上。但石鑒卻不放心,著人請了個醫生來,但無論是軍中還是武強,都沒甚麼名醫,找來兩個醫生,把了半天脈,也說不出個所以然,遂胡『亂』開了張安心養神的方子。石鑒著人熬了『藥』來,石越卻也懶得去喝,只令人煮了點肉湯送進來。
肉湯尚未喝了兩口,外頭便報折可適求見。石越便將肉湯丟到一邊,讓服侍的班直侍衛收拾了,便整了衣服,去見折可適。
折可適見著石越,行過禮,便即說道︰「丞相,下官退下去又想了想,還是覺得李押班所說之事,極有道理。」
「李押班說的何事?」
「便是丞相不可能前往東光之事。」
石越卻是的確沒有料到折可適專程前來說的是竟然是這件事情,當時李祥所說,他也就當成一種姿態而已,並未當真。他驚訝地望了折可適一眼,見他表情十分認真,便沉默了下來。
許久,才說道︰「遵正,天下之事,難以盡如人意。」
「下官並非不懂。」折可適鄭重說道,「然丞相何不令南面行營移營阜城?」
石越沉『吟』了一下,倉促之間,他原本也不曾細思,這時不覺點了點頭,道︰「如此亦好。」
折可適見石越答應,又說道︰「丞相去南面行營,恐怕陳元鳳怕不會太樂意。」
石越冷冷的哼了一聲,「這卻由不得他。」
折可適輕嗯了一聲,小心的說道︰「依下官之見,若依聖意,南面行營當是由李都知統領的……」
石越知他之意,因笑道︰「這個某自是知道。某果真硬要將陳元鳳差開,也並非做不到。不過有時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便多生事端。」
折可適連忙抱拳說道︰「是下官多言了。」
「遵正亦是一番好意。」石越擺擺手笑道,「不過遵正盡管放心,此前某是無暇理會南面行營之事。如今既然是我親自到了那里,陳元鳳也罷,李舜舉也罷,卻皆由不得他們……」
這話卻讓折可適頗吃了一驚,他本以為石越必會因為安平之事而多有顧忌,哪知道石越看來竟然似是毫不介懷。他哪里知道,石越當年也是受過富弼耳提面命的,處理這些事情,豈是尋常官員可比?若是沒出這事,他或會束手束腳;出了此事,心里面,他自有分寸,可至少外表上,他是定要大張旗鼓以示無私的了。
折可適自是難以明白這些,心里既是佩服,又是松了口氣。
卻听石越又說道︰「戰場以外的事,遵正盡管放心。」
「是。」折可適連忙應道。
石越又笑道︰「如今我最擔心的,倒是生怕叫韓寶給逃了。唐河終究是不太可靠,若能將一支人馬,神不知鬼不覺的『插』到博野……」
這個問題,其實非但是折可適,只怕宣台每個謨臣,河北的每個宋軍將領,都曾經想過。石越以前不問,自是知道沒什麼良策,同時他心底里也很從容,此時雖是談笑著說出來,卻也無意中流『露』出他內心的想法——直到此時,對韓寶,他都沒有多大的把握。而且,他比以前更加渴望能夠取得一場大勝。
但折可適只能搖搖頭,冷靜的說道︰「別說想瞞過韓寶幾乎不可能。遼主與耶律信的大軍便在左近,豈能容我四面包圍韓寶?只能令其狗急跳牆。留出唐河這條路,又要坐等冰凍之前方與之決戰,不僅是要利用遼軍退兵可能『露』出的破綻。最要緊的,是那時遼主與耶律信也可能會同時退兵,多半還會稍早,如此可以令其救援不及。若是遼主與耶律信要等待韓寶先走,那下官還是以為,我軍不妨縱韓寶北撤,以一支人馬阻止其回援,而將主力移向河間,只要陽信侯能拖住遼主一日,我軍便能趕到……」
「那更不可能。」石越不由笑了起來,「讓遼主為韓寶斷後?還有那許多的貴人?耶律信沒這個能耐。真要退兵,遼主與那些貴人,肯定是要先走的。耶律信最多便是親率一兩萬人馬斷後,策應韓寶。但那樣的話,田烈武與何畏之足以牽制住他。」
「這倒是。」折可適想了想,不覺略有失望。
石越心思卻仍在安平,也嘆道︰「看來,只能相信王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