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九日的清晨。深州束鹿縣的那幾條街道上,冷冷清清的。因為種種原因
而留在束鹿的宋人,都小自翼翼的躲在自己的家里,沒有人隨便出門。這座城市已
經易手好幾次了,大部分人都要麼逃了出去,要麼被遼人擄走,要麼就是已經死于
非命。留下來的宋人,大約只有一千余人,都是跑不動,或者牽掛太多的。他們靠
著每天幫遼軍干點苦役,在這座城市苟延殘喘,期盼著戰爭早點結束。
昨天,有人听到一點風聲,據說朝廷的官軍在城外與遼人打起來了,還讓遼人
吃個大虧,有些人家已經開始悄悄收拾細軟,倘若這次官軍能夠趕跑遼人,無論如
何,這次都得抓住這機會,趕緊逃到鼓城去,或者干脆去趙州。但是,就是這麼一
個卑微的願望,也馬上破滅了。
雖然躲在家里,但還是有許多被強抓出去應付遼人的差事。縱便沒被抓走,便
在屋子里,也能听到外面大隊人馬經過街道的聲音,從門縫里面,可以看到,束鹿
縣所有的街道,都可以看見一眼望不到頭的遼軍。
倘若這時有人站在城外觀望,那麼這景象就更加壯觀。
數以萬計的遼軍,超過十萬匹的戰馬,還有數不清的駱駝、牛、羊、馬車,浩
浩蕩蕩,朝著束鹿行來,在束鹿里的城里、城外安營扎寨。成,
而此前駐守這座城市的耶律薛禪與婆固等將領,此時都出城東三里,站在那
兒,誠惶誠恐的等待著韓寶的到來。做為先鋒軍先期抵達的蕭吼,也在這眾將中
間,在耶律薛禪的左手邊站著,一面隔著耶律薛禪,饒有興致的打量著面如土色的
婆固。
便在大軍就要到來之際,婆固居然吃了個這麼大的敗仗。死傷三百余人,丟失
戰馬近五百匹,還有旗鼓刀槍弓箭銷甲—他是狼狽突圍,別說戰死者的尸體,便
是許多重傷的士兵,都沒能搶回來—待到蕭吼前訊率軍趕到戰斗地點時,那里只
留下了近兩百具無頭尸首!那些戰死的士兵身上,但凡有件像樣點的盔甲,都被剝
走了。宋軍把戰場打掃得干干淨淨,只留下了一塊白布,上面寫著「聊報深州之
德」六個大字。
晉國公不會喜歡這個消息的。
但這還只是小事。
此刻看似沉穩鎮定的耶律薛禪的麻煩更大。昨日蕭吼抵達率先鋒抵達後,認真
觀察了所謂的宋軍大營。據說就在昨天,耶律薛禪還派出一名裨將率千騎人馬前去
試探,被兩名宋將率軍打退!此外,耶律薛禪派出的探馬也賭咒發誓的宣稱鼓城方
向有不計其數的宋軍正朝束鹿趕來一可在蕭吼看來,這些營寨十分可疑。要不是
婆固吃了那個敗仗,讓蕭吼分身無術,他就會挑選一支精兵,去喘喘宋軍的大營看
看。
耶律薛禪一口咬定這必定是慕容謙的先鋒部,其主力也正往此趕來。
可是蕭吼至少敢斷定有幾座宋營是空的!因為他親眼看見有鳥雀飛入營中。
只是讓他疑惑的是,宋軍兵力的確又不算少,至少他們可以同時與兩個千人隊
交戰,而且,據婆固所稱,與他交戰的宋軍,兵力絕對遠遠超過他。蕭吼知道婆固
是個極自負的人,他不是那種會故意夸大敵軍數量的人,而且,蕭吼也不相信同等
兵力,婆固會吃宋軍這麼大虧。
可這卻有些說不通。
宋軍的兵力擺明了是慕容謙先鋒部的架勢,可卻又為何要大布疑兵?難道慕容
謙在玩什麼詭計?蕭吼百思不得其解。好在他倒頗有自知之明,知道智謀非己所
長,也就不再徒耗心智,只要待晉國公一到,如實察告便可。
但不管怎麼說,耶律薛禪連那幾座空寨都沒發覺,絕對是難辭其咎的。盡管耶
律薛禪與束鹿諸將皆一口咬定,前幾日並無此事發生,只是不知道為何宋軍突然棄
營而去一蕭吼是懶得與他們打這種口舌官司,反正沒中宋軍詭計便罷,倘若這是
宋軍圈套,耶律薛禪一世英名,便算毀在這束鹿了。晉國公那兒,他有得解釋的。
便算他是室韋部詳穩,出了這麼大岔子,只怕他也擔待不起。
想到這里,蕭吼不由得瞥了耶律薛禪一眼,這老頭臉面上倒是沉靜如水,看起
來頗有大將風範。他不屑的移開目光,他那裨將是在黃丘一帶與宋軍交戰,宋軍大
營看似也扎在那兒,蕭吼早就做好打算,只待晉國公一到,他便向晉國公請戰,他
要親自去黃丘看看到底宋軍鬧的是什麼玄虛?!
正想著,便听到一名騎兵揮鞭疾馳而來,見著耶律薛禪,院忙翻馬下馬,高聲
察道︰「晉國公來了!」
眾人聞言一陣忙亂,一個個都朝東邊伸長了脖子,過了一會,遠遠看見數千名
騎兵,手中全都高舉著族旗長槍,簇擁著的一群將領,朝著這邊馳來。
束鹿城外不遠一片樹林中,劉延慶與劉法率領十余騎精兵,正尤默默的觀察著
正如蝗蟲一般涌至束鹿的遼軍。看著一眼望不到頭的遼軍綿綿不絕的開進束鹿,劉
延慶的臉色極其難看。
「果然是韓寶親來!」劉延慶的聲音中,帶著一絲顫音。
前一天的晚上,他們已經見過任剛中派來的使者,這使者送來一封書信,信中
稱任剛中已經在黃丘一帶與何灌會合,雖然何灌對任剛中並不是十分信任,不肯吐
露任何有關冀州的軍情,但是還是承認了他的確是來束鹿使疑兵之策的,目的便是
吸引韓寶的注意力,騙得韓寶西進。
這證實了劉延慶的推測,但是任剛中的信中,卻還察報一件令二人都目瞪口呆
的事—何灌在得知他們並不是奉慕容謙之令東進之後,態度並不十分熱情,他聲
稱自己目的已經達到,他的探馬已偵知韓寶主力已經向束鹿西來,他尚有軍令在
身,因此必須立即返回冀州—何灌不顧任剛中的勸諫,已然星夜率軍離去!
不管是出于何種動機,但是劉延慶等人率軍巴巴的趕來施以援手,卻似乎是落
了個狗拿耗子多管閑事的窘境。何灌不僅沒有半句感謝之語,反倒棄之而去,讓劉
延慶等人獨自來應付這麼一個尷尬的局面。
這個結果,是誰也沒想到的。縱是陰鴛如劉法,亦不免對何灌此舉大為不忿。
雖然何灌自有他的苦衷。
在何灌看來,王瞻、劉延慶、劉法、任剛中,皆不過是無名之輩,兵力又少
他們雖然是來出手相助,但實際上何灌早已完成業的既定目標—拖韓寶四五日
引他大軍西來。一旦韓寶到了束鹿,這疑兵之計必然敗露,僅僅多上王瞻、劉延慶
之流幾千人馬,照樣當不得韓寶雷霆一擊。他的幾百人馬彌足珍貴,倘若就這麼折
在束鹿,韓寶一擊得手,立即揮師南下,苦河若無兵把守,那他便是前功盡棄。在
束鹿設些疑兵,讓韓寶猶豫一兩天,西進束鹿一兩天,這便己縴計何灌知足,此後
的事,倘若慕容謙親來,那麼冀州或可安然無恙︰若是慕容謙不來,那麼何灌就要
憑著這點與苦河這點微不足道的地利,爭取與韓寶再周旋幾日,同時寄希望于唐
康、李浩早點成功。
這是在萬丈懸崖上走獨木橋。能否成功,一大半要霜運氣。倘若自己行差踏
錯,稍有托大,那就是連運氣都不必指望了。因此何灌如何肯為王瞻、劉延慶之輩
改變計劃?他頗有自知之明,苦河之險並不足恃,但只要他跑得快,仗著韓寶不知
虛實,他還可勉力與韓寶再周旋幾日。從目前的局面來看,若慕容謙不來,他至少
要死守苦河五日—何灌實是一點底氣都沒有。
任剛中的突然到來,已經是讓他有些尷尬了,他能多守幾日苦河的前提,便是
要韓寶從不知道他到過束鹿!若說韓寶知道橫山蕃軍出現在束鹿,冀州虛實,便等
于盡為韓寶所知。那他只怕連半天都守不住。盡管任剛中不會故意將他的消息泄露
給遼人,但所謂「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這邊有士兵多嘴,又或者被俘,甚
至主動投敵,供出這些情況—歷史上有多少成名已久的將領死在無名小卒的嘴巴
之上,這點何灌無須他人提醒便心知肚明!因此,若是慕容謙大軍前來,那自是他
期盼已久的︰但若是任剛中之流,在何灌看來,反倒是給他的計策增添了一個不確
定的危險。他心里面擔憂受怕,哪里還敢向他們泄露半點冀州的軍情?!
諷刺的是,何灌並不知道韓寶打的主意是干脆繞道趙州、堂陽鎮而進冀州,倘
若他能事先知道,只怕早已嚇得冷汗直冒,一面派人急擔唐康、李浩,一面死馬當
成活馬醫,便在這束鹿與任剛中們並肩作戰,與韓寶拼個你死我活,能多拖一天算
一天。
但何灌並無未卜先知之能,因此任剛中一到,斤倒堅戶了他立即返回冀州的決
心。在他心里,冀州安危是自遠在這數千友軍的生死之上的。
結果便是,任剛中率幾百外尷尬的呆在了被何灌遺棄的黃丘空營之中。好在束
鹿與鼓城之間地區也不算太大,能駐兵宿營的地方也屈指所數,任剛中又知道劉延
慶與劉法的行軍路線,他派出精干的部下沿途找尋,終于在晏城廢城一帶,找到劉
延慶與劉法。
二人皆未料到如此變故,都在心里不知問候了何灌祖宗十八代多少遍,但在劉
延慶看來,這正堅定了他對唐康是想禍水西引的判斷。只是他沒想到唐康、何灌做
事如此狠絕,甚而明目張膽。此時再如何憤怒也無濟于事,何灌腳底抹油開溜,這
日後有機會他們總得告他一狀,可眼前的局面,還得由他們來應付。
在二人看來,韓寶肯定不會白來一趟。除非他們率軍逃跑,否則與韓寶的這一
仗,已經不可避免。可是率軍逃跑,縱然是劉延慶也不敢。
此時,大破婆固的喜悅早已煙消雲散,劉延慶與劉法的芥蒂,也只得先暫時壓
一壓—實則劉延慶已經先報了一槍之仇,打掃戰場之時,他憑著官大幾級,硬生
生讓武騎軍分了一半戰利品︰捷狀之上,他又將此戰全都攬為己功,聲稱劉法如
此,全是他事先密諭劉法的原因—這卻是讓劉法吃了個好大的蒼蠅,大宋軍法
極重階級之別,他比劉法官高,他聲稱自己指揮得當,自然人人信之不疑,倘若劉
法不服,不管事實真偽,便先要坐一個擅違節度的罪名,況且劉延慶己縴說了是密
諭,這便是死無對證之事,劉法便說不是,亦天沙證明!他要不服氣,爭功、萊
鶩一這些罪狀,足夠讓劉法吃不了兜著走。只是這些事情,劉延慶既不動聲色
劉法此時自是毫不知情。
如今任剛中再呆在黃丘空營已無意義,他送來的信中,又稱何鴻a縴偵知韓寶
次日便可能抵達束鹿。劉延慶與劉法商議之後,一面回信讓任剛中星夜率軍至晏城
與他們會合,一面急報王瞻,請他速速遣使再向慕容謙求援。
次日一大早,在劉法的堅持下,劉延慶又勉強答應,與他一道前來束鹿附近
親自偵察敵情。
當親眼看到遼軍軍容如此之盛後,劉延慶仍然不由得從心底里泛出絲絲懼意
來。這,抵擋得住麼?他轉過頭看了劉法一眼,卻見劉法的眼楮眯成了一條縫,那
種神態,讓劉延慶想起聞到血的野狼。
「想不到韓寶擺許多兵來。」劉法舌忝了一下干涸的嘴唇,低聲道︰「何灌那廝
既溜了,咱們兵力不足,以下官看,只怕今日上午,韓寶便會派兵喘了各個空
營。」
劉延慶亦已想到這些,他看了一眼劉法,澀聲道︰「只怕咱們在宴城,也瞞不
過遼人。」
「自是瞞不過的。」劉法撇撇嘴,道︰「亦無必要瞞。雖然何灌那廝的空營被
識破,但咱們反要將疑兵計用到底!咱們便合兵一處,裝成慕容大總管的先鋒軍的
模樣。讓韓寶弄不清咱們鬧什麼玄虛!」
「宣節的意思是?」
「咱們還是大張旗鼓,在晏城布陣。韓寶見又是空營,又有大軍,反而會不知
道發生了何事。他又非是神仙,能掐會算,如何能知道那是何灌那廝留下的?若是
下官,發生了這等怪事,不免要絞盡腦汁猜測慕容大總管用了什麼計策。既然猜不
透,那麼韓寶並不敢傾大軍來攻,只會派出小隊人馬,前來試探。咱們裝得底氣十
足,只要能狠狠的擊退他的小隊人馬,韓寶相是成名老將,非是當年愣頭青,只會
越發的謹慎。」
劉延慶一時無言,默然望了劉法一眼,心里面不無妒意。其實這等應對之法
他事先並非沒有想過,此時也未必想不到。只是他明明已有想過,但是事到臨頭
親眼見著遼軍這許多人馬,心下便院了,對之前的所想過的計算,便也懷疑動搖
了。所謂紙卜談兵是一回事,臨機應變又是另一回事。他看著劉法這等鎮定自若
臨亂而不院亂敵軍雖強而無懼色,這正是為大將者所必備的素質—可是這些東
西,劉延慶也並非不知道,但這好象是上天給的,從娘胎里就需帶來的,就算是劉
延慶道理全懂,可是真要事到臨頭,做起來又全然不是那麼回事。
「吾若能如此,取富貴如拾芥!」劉延慶在心里嘆了一聲,方沉聲回道︰「便
依宣節之策。」
二人計議已定,又大約估算了遼軍的兵力,眼見太陽漸漸自東方升起,擔心被
遼軍察覺,遂不再停留,騎馬趕回晏城。此時任剛中已奉命率部到了晏城與二人會
合,這晏城是任剛中得意之所,劉延慶與劉法回去之時,老遠就听到任剛中大聲說
話的聲音,進了營寨,便見任剛中正與一些橋尉便在寨中一塊空地上盤腿而坐,口
沫橫飛的講著他與姚雄晏城大破慕容提婆之事。
見著二人回營,眾將方紛紛起身。
劉延慶與劉法打了一兩日交道,已經漸漸知道這渭州蕃騎與尋常宋朝禁軍不
同,渭州蕃騎的戰斗力是他所親眼目睹,他不願意說可以與拱聖軍相提並論,但至
少也相去不遠。但因此軍大半都是蕃人,蕃人不怕吃苦,但倘若紀律過于嚴明,許
多人便無法適應,真正勇猛善戰之士,也招募不來。因此這行軍扎營,在劉延慶等
人眼中,便不免顯得全無法度,總覺得這等散漫,極易為敵人所乘。但劉延慶有個
好處,他雖然心里面仍是不以為然,卻也絕不去指手劃腳,只當這是劉法與渭州蕃
騎的家務事,與他無關。
因此這時見著這般景象,他倒也不以為異。畢竟橫山蕃騎相是蕃軍,雖然一個
是西蕃,一個橫山羌人,可是許多習氣上,還是相近的。他走進營中之時,任剛中
說晏城之戰的事,他也听了一兩句,此事劉法自然是熟得不能再熟,也不知道听任
剛中說過多少遍,但劉延慶卻只听不瞻提過幾句,其余全是道听途說,王瞻與姚
雄、任剛中關系都很一般,在他看來,這不過是讓橫山蕃軍更加趾高氣昂的一戰
自然也不會有心思詳細轉敘。此時劉延慶才猛然想到,原來任剛中竟是晏城之戰的
主角之一,說起來,任剛中與姚雄一道接應姚咒突圍,與他拱聖軍竟算是頗有淵
源。
一念及此,劉延慶不免立時看任剛中又順眼許多。他對晏城之戰也頗為好奇
總覺兵力如此懸殊,委實不可思議,因問道︰「任將軍,當日晏城之戰,究竟最後
斬首幾何?又俘虜了多少遼軍?」
任剛中方才大吹大擂,這時見劉延慶問得認真,反倒有點不好意思了,忙老實
回道︰「實則也無甚斬首俘虜。當日殺得興起,只顧追殺,倒沒人停下來割腦袋。
我們兵力太少,又要趁勢追殺,更加沒能耐要俘虜,那些遼軍大半都逃了,後來束
鹿失手,听說韓寶收攏敗兵,又到晏城清點尸首火化,我們有探子打听過,據說是
火化了七八百具尸體。」
「那亦是了不起的大勝,朝廷賞功極重,任將軍前途真不可限量。」劉延慶羨
慕的說道,「听說慕容提婆亦是任將軍所殺一」
「那是以為訛傳訛。」任剛中笑道︰「慕容提婆只是受了重傷,听說並未死
掉。那胖子本事不差,算是一條好漢,只是未免太瞧不起我們。前幾日接到過高陽
關的文書,稱他們抓到一個遼國細作,那細作提到慕容提婆,道是遼主本要將他處
死,但耶律信憐他畢竟還是有才干的,力保下來,只是貶為庶人,送回析津府養傷
去了。」
劉延慶不料任剛中竟為慕容提婆說好話,倒頗覺意外,笑道︰「任將軍真是宅
心仁厚。不過,這晏城乃是任將軍的福地,今日任將軍又在軍中,便是韓寶親來
亦斷斷討不了好去。」
「翔鷹說得極是。」軍中對這種兆頭、口采極為看中,劉延慶話一出口,眾人
紛紛附和,齊道︰「俺們也盼沾點任將軍的福氣,官升兩級。」也有人笑道︰「俺
不求升官,只羨慕那一百萬賞錢。」
劉延慶這才知道,原來任剛中晏城大捷的賞額大是不輕,官升兩級、賞錢一百
萬文,只是戰爭之時,不能立即調任升遷,雖然升官,若非機緣巧合,依舊還是得
統率著原來的部隊。但這紹聖年間,一千貫不算小數目,京師開封府附近的良田
一畝地大約也就是三貫到五貫之間,這相當于良田數百畝,雖說京師附近的田地是
有價無市,可若到別處置購,也做得一方地主了。無怪乎眾人如此羨慕,便是劉延
慶,他官比任剛中大,雖不眼紅他升官,可是一千貫賞錢,劉延慶亦不免心動。況
且除了這朝廷的賞錢外,任剛中隨姚雄打下束鹿,從遼軍手里搶到的財貨,只怕更
加遠遠不止此數。
劉延慶方在羨慕,卻听到劉法冷冷的回了那人一句︰「只怕你沒膽去拿這賞
錢。」他不由嚇了一跳,正以為氣氛要變得尷尬,不料那說話之人,乃是個蕃將
這時頗為不服,大聲回道︰「宣節莫要小看俺。」
劉法冷笑道︰「非是本官小看你。這一兩日間,便可見真章。」
眾人這才听出劉法話里有話,任剛中忙問道︰「莫非韓寶果真來了?」
「不錯。我與翔鷹探得真切,束鹿城里城外,便沒有五萬人馬,也有四萬。」
劉法此話一出,許多人都是倒吸一口涼氣,只有先前那蕃將還是不服氣,高聲
道︰「宣節何必長他人志氣。五萬人馬算個鳥!姚振威與任將軍能以幾百破一萬
俺們有幾千人,怕他何來?昨日那個遼將又如何?不是也凶得緊麼?若不是他那親
兵不怕死,早死在俺箭下。」
他這話一出,出乎劉延慶意料,許多蕃將竟然大以為然,連連稱是。許多人公
然嘲笑遼人,還有人還提起當年元昊大破遼軍的事,言辭之間,頗有點目中無人。
劉延慶原本還擔心將士見遼軍勢大心怯,他哪里知道,這些蕃軍說得好听點,在本
部族中都是些勇猛善戰之士,若說不好听點話,實都是蕃人中的無賴潑皮。原本這
些蕃人並不曾與遼軍交過手,對契丹並無畏懼之心,反倒听西夏那邊的傳聞,倒有
些看輕遼人,何況任剛中的幾百橫山蕃軍有過晏城大捷,劉法的渭州蕃騎昨日才大
破婆固。搶到過戰利品的,正得隴望蜀,沒搶到的,正眼紅得全身不自在。如任剛
中那等厚賞,更是人人羨慕—這一千貫在注京可能是良田數百畝,在渭州、橫山
一帶,那可是一筆天文數字!有了這筆錢,頃刻之間,便是方圓幾十里的首富。為
了這筆錢,這里有一大半人連命都能不要,哪里會被劉法幾句話嚇倒?
眾人反應,卻全在劉法意料之中。他一雙眸子,冷冷的掃過眾將,半晌,才說
道︰「好!你等只管記下剛剛說的話。本官也不虛言樁騙爾等。一千貫的賞格,那
是朝廷的恩典,本官沒這本事應許。可朝廷也曾頒過賞格,似昨日那個遼將,誰果
真能殺得一個,一百貫的賞錢,朝廷定然會給!」
一百貫!劉延慶听到許多人的呼吸都屏住了。
劉法惡狠狠的瞪了眾人一眼,高聲吼道︰「如何?沒膽了?不敢要了?」
「敢要!俺就敢要!」劉延慶听到先說話的,正是先前那個蕃將,看他的神
態,仿佛是正在為他昨日丟掉的一百貫而肉疼得要死。但此人一帶頭,眾將立時紛
紛喊道︰「直娘賊的誰不敢要誰就是個憨貨!」「娘璐,一百貫!只不曾想那些契
丹人的腦袋這麼值錢一我的腦袋要值這多,我敢自己動手砍了自己的!」「放你
娘的屁,你那個腦袋頂多值得夜壺!」
劉法冷冰冰的望著眾將,嘴角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容。
亦不升帳,當下劉法便在這空地之中分派命令,待眾將各自領令而去,劉法又
挑選數名精干士兵,前往束鹿附近打探情況。當日上午,宋軍的營地便在緊張而興
奮的氣氛中度過。雖然斥候在營寨附近也見著十來騎遼軍出沒,但任剛中率軍一出
大營,立即便將他們趕跑了。整整一個上午,只有劉法派出去的探馬不斷回報,遼
軍大軍數道並出,踏破了何灌留下來的諸座空寨,將那些空營一把火燒了個干淨。
便是不用探馬察看,在晏城營寨中,宋軍將士亦可以看見那滾滾而起直上霄雲的濃
煙。
遼軍的惱怒可想而言。但那每一道被燒掉空寨上空升起的濃煙,都在提醒著劉
延慶,無論是出于泄憤還是別的原因,他們必然是遼軍的下一個目標。劉延慶不同
于那些頭腦簡單的蕃將,整整一個上午,他都在提心吊膽。盡管劉法說得有道理
但是,萬一韓寶傾大軍而來,甚至不用傾大軍而來,只要出動萬騎人馬,他們能不
能抵擋得住,劉延慶可真是一點信心都沒有。若依他此刻的感覺,他會馬上下令全
軍撒回鼓城。好歹那兒有城有山,離慕容謙也近點。
直到日跌時分,劉延慶的心才總算暫時放回肚子里。
遼軍終于前來栩戰了。
這支遼軍人馬並不是太多,大約五千騎左右,但自旗號服飾來看,全是宮!騎
軍。遼軍便在離他們營寨數里列陣,然後有一千騎左右人馬自陣中緩緩前進,在營
外兩里左右停了下來。
遼軍並不想冒然攻打營寨,擺出了約戰的姿態。
劉法與劉延慶簡單商量了一下,二人亦知道這營寨是臨時搭建,亦不足守,況
且二人鷹下盡是騎兵,又早已定下絕不示弱之策,當下便由任剛中率領本部五百蕃
騎出戰,並挑選五百渭州蕃騎,由先前那叫嚷得很凶的蕃將率領,做為任剛中的副
將,一道出營,也是一千騎人馬。
宋軍背營結陣,與遼軍之間,相隔不過一里多點。劉延慶與劉法在營中一座高
台上觀戰,他以為任剛中出營便是惡戰,手心里正捏了一把,不料那遼軍竟是不急
不忙,待到宋軍結陣已畢,方才自陣中沖出一騎。
休說劉延慶,便是劉法,亦覺愕然。二人心里同時冒出一個念頭—「單
挑?」當時兩軍對陣,偶爾也有戲劇中的單挑之事,當年宋夏僵持之時,邊境的小
股沖突,武將好勇逞強,單挑之事的確不少。但如今卻是兩國之間的傾國之戰,豈
能逞這種個人的武勇?
果然,便見任剛中大旗一揮,宋軍紛紛張弓搭箭,那遼人只要靠近,就算他有
項王之勇,照樣要被成刺稠一般。
但那遼人出得大陣數步,便即停了下來,用十分標準的注京官話大聲喊道︰
對面宋軍听好了,吾乃是大遼先鋒都統晉國公韓都統鷹下折沖都尉李白,敢問對面
宋軍主將何人?」
劉延慶听到對面這人竟然叫「李白」,撲地一聲笑出聲來。劉法本是沉穩,此
時亦忍俊不住。只是二人身邊諸將,不是蕃人便是大老粗,若說蘇軾之名他們是知
道的,但是李白是誰卻是從未听過,也不知道二人笑什麼,便是李餛,也只覺得「
李白」這名字依稀耳熟,但他卻也不太關心,只問道︰「翔鷹,這折沖都尉又是何
官?如何從未听說過?」
劉延慶卻也不太清楚。他雖識文斷字,也略有文化,但哪能通曉唐代典章,他
不知遼國官制中保存了許多大唐遺制,只是往往只是虛餃,听起來十分威風,實則
半點實權也沒有。這官名他也從未听說,拿眼去看劉法,卻見劉法望他的眼神中也
有1肇昌墳之意。他知道劉法也不懂,便放下心來,信口說道︰「大約與本朝某某校尉
相當,此契丹用以籠絡漢人之法。」
李餛听了這文絕絕的話,卻沒听懂,只好又問道︰「這官大不?」
劉延慶哪知這官大不大,只是見這李白只怕連在這千騎遼軍中都不是主將,當
下篤定的說道︰「不大。九品小官而已。」
「原來是個陪戎校尉。」李餛立時大為不屑,鄙夷之意溢于言表。
其實這折沖校尉若在大唐之時,那便是高鄧武將,此地無一人能及。但這時卻
是大宋,此處以劉延慶最有文化,他說是九品,便自是九品無疑。劉法撇了撇嘴
罵道︰「直娘賊,一個九品小官,喊個鳥話!擂鼓!」
他話音一落,立時鼓聲雷動,營外任剛中原本正準備答話,忽听到營中鼓聲大
作,立即一夾戰馬,高聲喲喝一聲,率先沖向遼軍,張弓搭箭,便听弓弦微響,一
枚羽箭疾若流星射向那李白,正李白左臂。那李白本是奉令出來喊話,要從宋軍答
話之中,探听一些虛實,不料宋軍全無禮數,突然發難,他本來武藝尚可,只是碎
不及防之下,卻吃了任剛中這一箭,院忙拍馬往陣中逃去。
但他尚未回到陣中,只听到身後宋軍殺聲大作,面前遼軍亦是角聲齊鳴,一隊
隊騎兵高舉著各色兵器,似洪水般迎面沖來。大遼軍法頗嚴,李白雖是負傷,他若
再退,必被迎面而來的遼軍一刀砍了,只院亂又拔轉馬頭,忍痛沖向宋軍。
這一番大戰,雙方殺得難解難分,劉延慶在營寨中亦看得驚心動魄。
此前他守深州之時,亦曾與遼軍野戰過,雖知宮!騎軍厲害,但拱聖軍並未吃
虧,反稍佔上風,因此心里只是覺得拱聖軍之敗,不過是輸在遼軍兵力太多,而拱
聖軍孤立無援。其後曉勝軍被宮!騎軍擊退,他私下里還覺得是曉勝軍無能。
但這回換了一個身份與角度,再親眼來旁觀宮!騎軍與任剛中大戰,這才覺得
縱是野戰,拱聖軍既便對上同等人數的宮!騎軍,雖然可以佔優,也未必能穩操勝
券。橫山蕃軍與渭州蕃騎都稱得上是精兵,任剛中的武勇尚在自己之上,但此時與
兵力相差無幾的宮!騎軍交戰,不但佔不到半點便宜,隨著時間推移,反倒漸漸落
了下風。
他不知道遼軍有八萬宮!騎軍,各宮戰斗力也難免有高下之別。此番韓寶派來
試探的五千人馬,由蕭吼統率,便在宮!騎軍中,也能傲視同濟。契丹亦是馬背上
的民族,男孩自小騎羊騎馬,甚而能在馬背上吃喝拉撒甚至睡覺,又民風尚武,小
時射兔,長大射鷹。兼之蕭佑丹執政十幾年,整軍經武,東征西討,國力強盛,遼
軍之強,較之耶律德光之時,亦有過之。而宋朝雖漢人習武之風仍然極為普遍,熙
寧、紹聖以來,宋廷亦大加倡導,但宋地風俗畢竟與遼國不同,刀劍弓箭,並非平
常人家必備之物,騎馬更是非中產之家莫辦,因此男孩從小騎馬射箭,舞刀練棍
也須得中產之家,才有此條件。可是宋軍至今仍是募兵制為主,熙寧、紹聖以來
武人地位雖然大有改善,但說社會習俗要幾十年間便顛覆過來,卻也絕不可能。大
宋中產之家的男孩,皆是習文不成,方去經商,經商不成,又不願務農,方肯從
軍。便是從軍,這等中產之家出身的「良家子」,莫不是想搏個出身,以其素質
也的確能很快能在軍中做個小官。拱聖軍的普通士兵,便大抵都是這種「良家
子」,再加上姚咒治軍之能,戰斗力確能稍勝宮!騎軍。但是一般的宋軍,普通士
兵要麼是代代從軍,要麼是自窮人之中征募。代代從軍者,其弊在于奸滑難制︰自
窮人中征募者,其弊則在底子太差,若無嚴格長期之訓練,便只是烏合之眾。因
此,自兵源上來說,宋朝要趕上遼國,非得再有二十年莫辦。此前劉延慶以拱聖軍
為標竿來衡量宮!騎軍,自然要失之偏頗。這時再看渭州蕃騎與橫山蕃軍與宮!騎
軍交手,觀感自然大不相同。
大宋朝這兩支蕃軍,僅以兵源素質來說,大部分禁軍都難以相提並論,但這時
遇上遼軍精銳,竟然會落了下風。這時劉延慶才突然想到,難怪慕容謙坐擁兩萬余
騎軍,卻仍抱持重之策,得知深州陷落之後,立時退守真定、祁州,不肯與韓寶爭
雄。
劉延慶眼見著己軍要打不過遼人,便有些沉不住氣,想要增兵,去助任剛中一
臂之力。但他方朝劉法轉過頭,劉法便象是已經猜到他想說什麼,朝他微微搖了搖
頭,低聲道︰「任將軍尚可支持。翔鷹且看後邊的遼軍一」
劉延慶聞言望去,不由暗叫一聲慚愧。原來不知不覺間,後面那幾千未參戰的
遼軍又推進了幾十步。顯然是這一千遼軍久戰之下,遼軍也有些沉不住氣了,但是
懼于宋軍主力未動,也不肯輕易先將兵力投入戰斗。
劉延慶心里也明白,這種短兵相接的戰斗,比的就是體力。哪一方支持到最後
還有生力軍可加入戰斗,哪一方便是最後的勝利者。遼軍兵多,宋軍若倉促將主力
投入戰斗,最後贏的,便一定會是遼軍。
他只得又沉住氣,再看營前的戰斗。只見任剛中果然了得,他身上戰袍盡被鮮
血染死,但手持長矛,在亂軍之中往返沖殺,竟是絲毫不見疲態。
這一仗,自未正時分左右開始,一直到打到戌初時分,整整打了兩個半時辰。
直看得劉延慶唇干舌燥,幾次都以為任剛中要支撐不住,但眼見劉法如同一座木塑
一般一動不動,也只得強行忍耐。而遼軍見宋軍營寨中分明還有不少人馬,卻不肯
出戰,他們不知宋軍虛實,便也不敢輕舉妄動。但宋軍不肯示弱,不願先鳴金收
兵,遼軍明明佔優,就更加不甘心了。于是直到天色全黑,雙方才不得不罷戰,各
自搶了傷兵與戰死的同袍回去。遼軍又退了數里,在一座早無空無一人的村莊中扎
寨。
這一日的戰事,雖然雙方投入兵力都不多,但戰斗之激烈,卻是這里除劉延慶
以外的宋軍將士前所未遇的。宋軍半天血戰,死傷合計三百余人,宋軍營寨前原本
有一條小溪流過,戰斗結束之後,溪中流過的,已是染紅了的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