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紹聖七年,七月二十一日。
河北路,冀州州治信都城。
雖然此前在黃河邊上大破蕭阿魯帶,伯唐康殊無半點興奮之色。事實上,戰局
的發展,也的確讓他天沙高興得起來。兩天前,七月十九日,一直被曉勝軍拖得無
法順利渡河的蕭阿魯帶眼見著糧草將盡,終于按捺不住,他下令將本部兵馬分成兩
部,四千人馬搭浮橋擺出強行渡河的態勢,余下三千人馬結陣保護。蕭阿魯帶並不
知道此時耶律信已經突破宋軍的防線,進入到永靜軍,更不知道蕭嵐會在武強大敗
仁多保忠,他一支人馬,孤懸敵後,消息斷絕,妙唐康與李浩率軍陰魂不散般的跟
著,晚上連睡個安穩覺都難。在他看來,實已是到了非要擺月兌掉唐康、李浩不可的
時候了。
但蕭阿魯帶卻沒有想到,論及水戰的本領,宋軍的領先是全方位的。遼國雖然
也有一支水軍,甚至還建立了小規模的海船水軍,可這些水軍實在無法與宋朝水軍
相提並論,因此也並未一同南征。而其余諸軍,對于水戰的理解,也就僅僅限于搭
浮橋了。但宋軍即使是馬步禁軍將領,懂得的水戰方法,卻幾乎可以到遼國的水軍
中當將領了。
蕭阿魯帶以為如此布陣,可以引誘唐康、李浩來進攻。他此前也曾與唐康、李
浩有數次小規模的交鋒,對宋軍虛實已有一些了解。他估算宋軍大約只有五千余人
馬,便自恃留下一半人馬,縱不能擊敗宋軍,亦足以等到渡河的人馬殺個回馬槍合
力打敗宋軍。倘若宋軍竟然敢放他一半人馬渡河,那他便干脆兵分兩路,一路在永
靜軍攪個天翻地覆,一路仍在冀州境內,反過來牽制唐康、李浩幾日,到時是戰是
走,再隨機應變。
果然,唐康、李浩見他如此布陣,很快引兵前來,但卻只是遠遠觀望,並不急
于進攻。蕭阿魯帶以為是二人怯懦,遂下令高革率一半人馬先行渡河,不想四千人
馬方渡得一半,宋軍突然放出早已藏在上游的上百艘火船。那些火船上面,載滿了
猛火油、硝石、硫磺、干柴等等各種易燃難滅之物,自南邊河面順流直下,踫著浮
橋,立時便燒將起來,頃刻之間,將好好一條黃河河面,燒得紅光映天。遼軍辛苦
準備的十余座浮橋,不過一時三刻,便盡皆化為灰燼,正在渡河的數百騎人馬,不
是燒死,便是被淹死,只有數十人逃回西岸。
眼見著遼軍後陣中一片哭爹喊娘,混亂不堪,宋軍趁勢大舉進攻。西岸遼軍雖
仍有四五千人馬,但是先遭此大挫,軍心搖動,士氣低落,而宋軍趁勝而擊,士氣
高漲,兩軍交鋒之後,宋軍立即佔得上風。但蕭阿魯帶不愧是大遼宿將,所統宮分
軍,皆是彰憨宮、興聖宮精銳,尤其是彰憨宮宮分軍,這十數年間,在大遼赫赫有
名,頗立功勛。此次南征,韓寶所率三千先鋒,主要便是選自彰憨宮。蕭阿魯帶所
率,雖然是韓寶挑剩下的,卻也殊非弱者。故此,蕭阿魯帶雖然吃了大虧,卻仍無
退避之意,反倒認為這是個難得的可以與宋軍主力決戰的機會,他孤軍在外,利在
速戰,只要能一戰擊敗面前的宋軍,那麼先前在黃河上面吃的那個大虧,便也不算
什麼了。兩軍便在黃河西岸,戰了個難解難分。
這個局面卻是唐康、李浩所未曾料到的。二人仍然低估了蕭阿魯帶統軍的能
力,都以為遼軍遭逢大挫,陣伍混亂,又是背水而陣,他們趁勢縱兵擊之,取勝易
如反掌。就算萬一不勝,一擊不中,便率軍遠走,只要不讓蕭阿魯帶主力渡河,拖
到他斷糧之時,他們也能勝券在握。此時二人也不知道,耶律信與蕭嵐已經突破永
靜軍的黃河防線,只要晚得一日,蕭阿魯帶便能與永靜軍之遼軍呼應,別說拖到蕭
阿魯帶斷糧,只怕打蛇不死,反要遭蛇咬。
但現實的情況卻是,遼軍雖然軍心浮動,但曉勝軍卻也未能一鼓而破之。不僅
如此,宋軍反而被漸漸穩住陣腳的遼軍給纏上了,不得不就在此地,與遼軍一決勝
負。
幸好曉勝軍也是宋朝有數的精銳,唐康又頗有股子狠勁,李浩數度萌十退意-
都妙唐康拒絕。雙方的戰斗從中午開始,一直打到黃昏,兩邊都是人疲馬乏,但誰
也不肯先行敗退。
便在這個時候,交戰的雙方都沒有想到的是,宋軍突然自南邊殺出一支生力軍
來,加入到戰局當中。若是平日,遼軍兵力雖然略佔劣勢,但以宮分軍之精銳,尚
不至大敗。但此時,早a疹齋不堪的遼軍卻立時變得人心惶惶,自蕭阿魯帶以下
個個都以為是中了宋軍的算計,以為宋軍早已埋伏了這麼一支人馬,先耗盡他們的
體力,然後以此生力軍一舉殲滅他們。結果,宋軍這支生力軍一到,遼軍稍一接
觸,便告潰敗,蕭阿魯帶僅率數百騎突圍而去。其余人馬,更無戰意,逃的逃,降
的降,宋軍此戰,斬首數百級,投降的遼軍近兩千人,宋軍僅俘獲馬匹,便多達五
千余匹。而先已率軍渡河的高革,在黃河東岸,隔著一條黃河,只能眼睜睜看著蕭
阿魯帶全軍覆沒,沒有半點辦法。最後亦只得率領渡過黃河的千余騎人馬離去,自
尋出路。
這一場大勝,雖是唐康、李浩謀劃已久的結果,但是最後能取得關鍵性的勝
利,卻還是因為突然殺出來的那支生力軍。那是何畏之率領的三千馬軍—何畏之
原本早就奉命前來冀州,但在半路之上,又接到石越的手令,原來北京都總管府孫
路此前也曾奉樞府之令,一面自流民中招募勇壯,同時自河北大名府防線以南諸州
征調豪健視檢,以此組建廂軍。孫路倒的確是個能吏,到七月份時,他便已在大名
府創建了一支馬步軍共萬余人馬的廂軍,並得皇帝賜號「鎮北軍」。因皇帝賜號詔
書中,有希望見到「鎮北軍」參加實戰建功立業之語,孫路又自知他坐守大名府
難以立功,便一心想要「鎮北軍」有所建樹,以討得皇帝歡心,因此他便借著這幾
句詔令,在宣台之中,竭力游說石藏;鎮北軍先往冀州,協助作戰。石越禁不住他
每日水磨硬泡,加之他與小皇帝關系本就有些緊張,又擔心朝中有人借此挑撥,最
後終于讓步,與王厚商量之後,干脆決定將這鎮北軍調撥何畏之指揮。何畏之也自
覺光桿將軍上任,他又天唐康、仁多保忠那樣的背景,便是到了冀州、永靜,也擔
心為諸將所輕,便決定在半路等待鎮北軍的三千騎兵趕到之後,方才一同前來冀
州。他耽擱這數日,錯過了許多事情,卻也正好趕卜唐康、李浩與蕭阿魯帶在冀州
黃河邊上的這場大戰。這支號稱由河北豪杰組成的鎮北軍,第一次參加戰斗,便建
下如此大功。
但是,自戰爭開始以來,宋軍對遼軍取得的這次空前的大勝,卻被籠罩在隨後
傳來的一系列噩耗的陰影當中。
當天晚上,當唐康、李浩率軍回到信都城,正打算給何畏之接風洗塵之時,他
們接到了東光告急、北望鎮大敗的消息。兩個噩耗已讓三人寢不能安,而在子時之
前,又傳來兩個壞消息︰仁多保忠大敗、阜城被圍。
盡管殲滅了蕭阿魯帶部,但這一切,讓這場大勝變得沒有意義了。
次日,也就是七月二十日,當仁多保忠父子率領八百余殘兵敗將來到信都城下
時,所有的這些消息,都被徹底的證實了。
然而,這一切並不曾就此結束。
耶律信趁勝用兵,兵圍阜城,僅僅用了一天,在二十日的中午,便攻破阜城
郭元度見大勢已去,不肯投降,自刻殉國。遼軍再無後顧之憂,立即兵分兩路,蕭
嵐翠!軍西下,欲攻打冀州,接應蕭阿魯帶︰而耶律信親率大軍,掉頭去圍攻東
光。
所幸他們在二十日解決了蕭阿魯帶這個麻煩,否則,冀州將不再歸宋朝所有。
而蕭嵐在得知蕭阿魯帶全軍覆沒的消息之後,也退回了武邑,但仁多保忠留在觀津
鎮的貓重,卻全落到了高革手中,高革奪了觀津鎮後,便帶著俘獲貓重,投奔了蕭
到七月二十日晚上為止,宋朝在永靜軍還剩下的軍事力量,便只有東光城原有
的那約兩千教閱廂軍和三百多名水軍,以及郭元度在他全軍覆沒之前,下令增援東
光的四千余神射軍—郭元度算是下了老本,他深知東光絕不可失,手下總共不過
十五個指揮的兵力,他竟然調動了七個指揮的兵力,交由他的副將率領,前去增援
東光。但也正因如此,當耶律信大舉進攻北望鎮之時,他再也沒有足夠的兵力去支
援,雖然即便他有足夠的兵力,也未必真能擋得住耶律信。而如今,東光城這區區
六千余人,便是唐康等人的全部希望所在了。倘若他們守不住東光,大批糧草物資
落入遼軍之敗一個蕭阿魯帶,亦于事無補。
正當他們一面遣使向大名府告急,一面商議要設法分兵援救東光之時,七月二
十一日,傳來更加讓人震驚的消息—韓寶在束鹿大破慕容謙!
慕容謙乃是熙寧、紹聖以來大宋朝極有名望的將領,他的失利,給人們帶來的
心理上的震動,更遠勝于拱聖軍之敗。
而且所有的人都知道,慕容謙部的潰敗,意味著韓寶已無後顧之憂。雖然他們
還不清楚慕容謙部實際損失有多少,但是這已經不重要,一支經歷過潰敗的軍隊
翼黔戰斗力•就算慕容謙會變攀•至外」份之內•他們都不用再指望這支
2,接下來的,必然是韓寶大舉南下。
在這種局勢之下,苦河已不足守,此時他們惟一能做的,便是堅守信都。
但東光該怎麼辦?
東光守將也罷,神射軍副都指揮使也罷,都是籍籍無名之輩,在耶律信的猛攻
之下,這區區六千多人馬,能堅持到大名府的援軍到來麼?
唐康站在他行轅內的那副大沙盤旁,想著這些令人頭痛的問題,一時之間,竟
有一種束手無策之感。
「都承。」一個親兵小自翼翼的走到他跟前,輕聲察道︰「何灌將軍已經奉令
回來。」
唐康心不在焉的嗯了一聲,信都已經在準備守城戰了,所有的兵力都要集中到
信都來,衡水縣城門四開,百姓也已經開始逃難,但他們自然不被允許進入已經戒
嚴的信都城,只能往南邊逃跑。
「但是衡水知縣不肯到信都來一」
「他想做甚?」唐康驚訝的抬起了頭。
「他說他守土有責,非有皇上詔書,絕不離開衡水半步。衡水官員怎麼勸他也
不听,知郡l﹞親去勸說,他也不肯听。」
唐康素知衡水知縣是個能臣,卻不料還是個如此剛烈的節義之士,他心知此人
實是不惜一死,來譴責他們的無能,臉上頓時火辣辣的,卻故意罵道︰「這等遷腐
之人,休和他講甚道理,找幾個人去將他綁了,抬進信都來。」
親兵應了,剛剛退下,又有人進來察道︰「何參議求見。」
唐康愣了一下,方想起何畏之見任宣台參議官,連忙說道︰「快請!」
須臾,一身紫衫的何畏之,大步走進廳中。他瞥了一眼廳中的沙盤,朝唐康行
了一禮,開口便道︰「都承何必猶疑?冀州可失,東光不可失!」
唐康被他一語擊中心事,喃喃苦笑道︰「縱然如此,我又有何本領去救東光?
如今黃河之險已為宋遼共有,北有韓寶,東有蕭嵐,自保尚難,如之奈何?」
「都承不敢想者,亦耶律信所不敢想者!」何畏之冷笑一聲,「果真要救東
光,又有何難?!」
唐康素知何畏之之能,這時听他如此說,不由大喜過望,「莫非參議已有良
策?」
「下官須在軍中募三千敢戰之士,能騎馬,通水性,善弓箭。」
「這有何難?」唐康笑道︰「冀州雖稱不上名城,卻也非深州可比。如今城中
兵馬不少,便少個三千人馬,只是堅守,韓寶便有十萬之眾,旬月之間,亦盡可守
得。只恐區區三千之眾,濟不得甚事。」
何畏之望著唐康,「都承信不過下官麼?」
「這卻不敢。」唐康搖頭笑道︰「信都諸將,若論帶兵打仗,吾與守義公,皆
不及參議。參議胸中果有成算,那唐某便陪著參議去征募敢戰士。不過,遵宣台之
令,守義公方是冀州諸軍的統帥,此事還須得守義公首肯。」
何畏之倒不曾料到唐康有如此胸襟,竟然連細節都不多問,便應許他,心中亦
不禁頗為動容。他卻不知省唐康的性子,真是令他信服之人,休說三千人馬,便將
兵權盡數交出,他也會毫不遲疑。只不過在唐康而言,世間有如此能力之人,亦不
過屈指可數。何畏之雖然官職比唐康低,卻正好在那屈指可數的數人之中。但這卻
談不上什麼胸襟,實不過是略有些魏晉名士風度而已,故此事到如今,他仍然不忘
記擠兌仁多保忠—不管宣台有什麼命令,仁多保忠如今是敗軍之將前來投奔,除
了他鷹下數百神射軍,他哪里還能來與唐康爭什麼短長?
同一天。東光城。
夾御河,也就是永濟渠而建的東光城,是宋朝在河北月復地一個重要的軍事據
點。早先之時,東光城只有東城,但在紹聖年間,又在永濟渠的西邊築起了西城。
故此東光其實是由隔河而立的東西兩座小城組成,東城建得早,是座土城,而西城
是新築,卻是磚石築成,尤為堅固。
太平之時,因為永濟渠交通之利,東光城商旅雲集,十分繁華。而宋廷也在此
建起了數以百計的倉庫,河北、京東兩路許多州縣繳納的賦稅、貢品,不少都是先
送至東光,然後在此上船,運往東京。而至紹聖七年宋遼開戰以來,東光又被宋軍
當成重要的後勤補給基地,數不清的糧食、軍械,全都經由永濟渠,源源不斷的送
至東光。在石越等人看來,東光城高而堅,又有仁多保忠的神射軍拱!,兼之遼軍
短于水戰,將補給屯集于此,那是萬無一失的。
但人數不如天算,先是皇帝趙煦一紙內批,迫使仁多保忠分兵困于武強,使得
神射軍兵力分散,而這個漏洞又被耶律信抓住,郭元度兵敗身死,遼軍攻入永靜
軍,這原本萬無一失的東光城,轉眼之間,便成為狂風暴雨中的一葉扁舟,誰也不
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傾覆。
事實上,對于此刻站在東光西城外指揮攻城的耶律信看來,東光城破,已經只
是早晚間事。
耳邊轟響著遠處陣地上那整齊排列的二十門「神威攻城無敵大將軍炮」此起彼
伏的炮聲,看著一顆顆斗大的石彈飛向東光西城的城頭,砸在敵樓女牆之上•…一
身黑甲的耶律信,冷酷的嘴角邊,忍不住露出一絲冷笑。他等待這一刻,已經很久
了!
南征已經三個月,盡管大遼鐵騎已經攻下無數的城池,可笑南朝上下,依然還
在固執的認為遼軍不擅攻城!一個觀念一旦灌輸進人的腦子里,真的便能如生了根
一般,哪怕它是那麼的可笑與荒誕,人們卻仍然會堅信不疑,至死不悟。十年
前,遼軍的確不擅攻城,當年大軍南下,一直打到擅州,結果連一座城池都不曾攻
下,若非南朝君臣怯懦,大遼軍隊,幾乎不可能全身而退。可是時間已經過去了八
九十年,如今,山前山後的漢族百姓,都早已經自認為是遼國的臣民,大遼境內
漢人在契丹化,契丹人也在漢化,奚、漢、渤海=族,多少年前便已經完全的融入
到了大遼這個國家一這些宋人從未認真想過,為何當年契丹會不擅攻城?究根到
底,攻城守城,考驗的其實只是一個國家中工匠的手藝而已!大遼境內的漢人、渤
海人工匠,難道會比南朝的工匠差多少麼?只不過,自擅州議和之後,歷史便再也
沒有給大遼鐵騎一個機會,證明他們照樣攻得下那些城池。
更何況,對于南朝來說,這一二十年,固然是他們的中興時代︰可對于大遼來
說,卻更加如此!!王曾經說過,他讀《易》百遍,最後所悟之道,便是天下萬物
萬事,皆守平衡。故此孔子亦最崇中庸,以為中庸之道,是人類無論如何也無法企
及的目標。以此理觀之于歷史,便可知歷史便如流水,雖然一時東高西低,一時西
高東低,卻終究入海,歸于平衡。而觀之于今日,則如遼、宋、夏三國,共存于這
天地之間,所謂牽一發而動全身,三國之間,沒有一個國家是永遠靜止不變的,而
任何一國的變動,都會伴隨著其他兩國的變化。絕不可能其他兩國會眼睜睜看著某
一個國家改變、強大,而無動于衷。
當南朝在變化之時,它所引起的波漣,其實已經波及到大遼與夏國。只是西夏
人運氣不太好,他們變得太慢,不徹底,終究沒能及時改變,以對抗南朝的變化
因而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可大遼卻不同,大遼改變得比南朝更加徹底!
大遼在用嶄新的眼光看南朝,積極的應對南朝的改變帶來的威脅與挑戰︰但南
朝,雖然自己改變了,他們眼里看到的,卻依然是過去的大遼!
在耶律信的心中,推演這場戰爭的種種變化已經不知道有多少年了,早在幾年
前,他就意識到在戰爭開始後,東光可能成為宋軍的一個重要的屯糧之所,他暗中
找人數度出入東光城,對東光的城池結構,可以說早就了如指掌。
他知道要攻打東光這樣的堅固城池,就一定需要重型攻城器械,而自古以來
如重型拋石機這樣的器械,在絕大多數的戰爭中,都是需要就地取材制造的。大概
也只有石越這種人,才干得出將拋石機運到靈州城下組裝的奇事—但那也是迫不
得已,靈州城下無材可取,而宋軍在圍攻靈州之時,又已經在戰略上取得了壓倒性
的優勢,為他步步為營運輸重型器械創造了條件。不過,對于耶律信來說,東光城
外雖然找得可以制造重型拋石機的木材,但他卻沒有足夠的時間。他必須要盡快攻
下此城,才能得到東光城的積蓄,從容與宋軍主力周旋。
幸好,老天爺是站在大遼這邊的。
六月初的時候,韓守規又一次向他交付了數十門新鑄的火炮,其中便包括在此
前戰斗中取得奇效的「神威攻城無敵大將軍炮」二十門!到七月十日,花了一個月
的時間,這些火炮終于被秘密運到了河間府。
宋遼兩國,人人都知道耶律沖哥善用火炮,卻少有人知道耶律信對火炮亦極為
重視。自年初國內大變,耶律信入主北樞密院,他便開始傾盡全力,支持韓守規造
火炮,並且點名要的,就是能夠攻城的神威炮。
大遼乃是地方萬里的大國,雖然以財力物力來說,難與南朝相匹,然倘若真的
痛下決心,造個數百上千門火炮,這種他人以為駭人听聞之事,在耶律信看來,卻
是行有余力的。只不過!王主政之時,奉行和宋之策,自然不可能不顧一切的大造
火炮,無謂加重國庫負擔。而耶律信卻無此顧忌,只恨火炮作坊與工匠都太少,即
便立即擴張規模,鑄造一門火炮,培訓炮手,也需要時間,在四月南征之時,亦不
可能有甚成效。其時宋遼兩國之火炮,皆采用青銅澆鑄之法,所用炮模,皆是泥
範,似神威炮這種當時的重型火炮,單單是讓炮模干透,便要四個月!韓守規是個
極精細謹慎之人,他所鑄的每一門火炮,都要經過仔細檢驗,方會交付使用,到六
月份他能交付二十門神威炮,實已是耗盡全力,足以令耶律信喜出望外。
有了這計算之外的二十門神威炮的加入,對東光的攻城戰,耶律信自然是胸有
成竹。
他太需要東光城的糧草了!
遼軍的糧草已經不多了。自南征以來,任何軍事上意外與挫折,他都不放在心
上,惟獨對糧草轉運之艱難,讓事先已有了最壞心理打算的他,依然感到一種挫折
感。哪怕大遼有足夠的騾車馬車,而河北一地,已經是道路平整,十分便于運輸的
地區,但是每次運送的糧草,總有相當一部分,會在路上被運糧的人吃掉。還有無
緣無故的丟失,缺斤少兩,運糧民夫的逃亡,因各種天災糧車卡在路上動彈不
得一
更加讓人頭疼的,是趙隆與河間府的宋軍,不斷的襲擾。河北路號稱一馬平
川,但那是對騎兵而言的,卻非對糧車而言,自北而來,一路之上,也多有河流阻
擋,趙隆最喜歡的,便是破壞橋梁,在官道上面挖陷阱,甚而悄沒聲息的埋炸炮一
一此物耶律信早有了解,在以平原為主的河北,炸炮對于大軍構不成任何威脅,即
便南朝只是想造出足以拖延他們行軍速度規模的炸炮,便足以令其國庫徹底破產
而縱然南朝果然愚不可及的做了,遼軍卻不費吹灰之力便可以破解,故此他原也沒
太放在心上。2﹞然而對于運糧車,即便是趙隆等輩用各種火器臨時改制的炸
炮,相是棲大的麻煩。遠遠看到糧車要來,便在路上埋上幾個炸炮,然後匆匆逃
跑,糧車經過時炸炮突然爆炸,雖然大部分時候傷不了人,卻可以將車轅輪毅炸
壞,一兩輛車壞在官道上,後面的車隊就動彈不得—騎兵可以輕松繞道而行,但
笨重的糧車,總不能從官道旁邊的水田中過吧?令人無可奈何的是,受運輸成本制
約,押運糧車的護軍永遠不可能太多,排成一條長龍的糧車隊伍,總是有防不勝防
的薄弱之處,當護軍提防前面的炸路、陷阱之時,趙隆又可能突然襲擊車隊的中
央,直接用猛火油與震天雷破壞中間的糧車,這樣效果也是一樣的—遼軍前面的
糧車,終究也是要等著後面的車隊一齊前進的。
但是,明知道趙隆是個極大的禍患,耶律信也曾遣軍雖然屢敗趙隆,卻終究沒
辦法斬草除根。說要攻打高陽關也只是一時氣憤之語,休說高陽關沒那麼好打,便
是打下來,亦無多大作用。趙隆還可以逃到別的地方去,難道他堂堂大遼北樞密
使,竟然要這麼一路追著趙隆的跑?
當年耶律信曾經讀到通事局抄來的宋人奏章,其中有不少奏章中,宋人無可奈
何的談到他們在陝西轉運的悲苦,據說熙寧年間宋人經營熙河之時,僅僅在轉運糧
草之上,一年就要花掉四百多萬貫!平均每付出運糧士兵、民夫死亡及逃跑九百余
人,消耗糧食七萬余石,錢萬余貫的代價,才能運糧二十一萬石。而宋人宣稱,用
驢子等畜力來運輸,甚至更加耗錢!當日他還不免嘲笑宋人無能,直到自己親身體
會,才知道他比宋人好不到哪兒去。以河北路的地理狀況,因為可以使用騾馬拉載
的大車,遼軍需要付出的代價當然還是要遠小于宋人在陝西的代價,但是,一旦糧
草也需要從後方轉運,耶律信才發覺,南征的那幾十萬匹戰馬,是多麼沉重的負
擔!∼
他已經彈精竭智,然軍中余糧,不過勉強能支持月余而已。國內還尤源源不絕
的運糧來補充,但每一顆糧食,都變得價格百倍。而留守國內的太子已經叫苦連
天,南京道的倉察漸要耗盡,倘若要從更遠的糧倉中運糧一耶律信只要想想,都
會後背發涼。
這時候,他才真不理解,為何漢高祖要定蕭何為首功!無論是張良、陳平,還
是韓信、彭越,耶律信還真不是太放在眼里,但是蕭何的本事,他卻是真的自嘆弗
女口。
什麼深州之捷,霸州受挫,甚而蕭阿魯帶兵敗冀州,在耶律信看來,那都無關
緊要。這一切不管多少熱鬧,都只是前奏,與宋軍主力的決戰還沒有開始。而耶律
信深知,真正決戰來臨的時候,戰勝與失敗的方式,都將是沉悶而無趣的。
倘若他攻佔了東光,補給的壓力便全壓在宋軍一邊,不論南朝有多少富庶,失
去了屯集在東光的幾十萬石糧食軍資,決戰尚未開始,他們便已經輸了一大半。而
倘若他得不到東光的糧草,大遼就會變得十分被動。
也正因為如此,他也不擔心東光守將會燒掉東光的積蓄。這些糧草太重要了
以人心來說,不到最後一刻,守城的一方,總是會心懷僥幸—這不是一點半點糧
食,倘若最後城未破而糧食卻被燒掉了,這東光守將便有一百個腦袋,也不夠砍
的。而真到了最後一刻,這糧食不是他想燒便燒得光的。幾十萬石糧食,就算燒上
猛火油,不燒一兩天,哪能燒得干淨?而真要放起這等大火來,其實也就相當于全
城軍民點火了。何況人情都是如此,事先總以為自己能從容若定,真到城破兵
敗之時,才會知道自己亦不過尋常芝人,人人都以逃命第一,還能有多少人記得要
去燒掉糧食?故此自古以來,只見著得勝的一方燒干淨敵人的糧草,守糧草的一方
無論有多大的劣勢,能忍心自己燒掉糧草的,那都是值得大書特書之事。這也是為
何不管是多麼殘酷的守城戰,城破之後,攻城的一方,總是有平民可屠,有財物可
搶!人心微妙,亦在于此。
退一萬步講,即便東光守軍真的玉石俱焚,這對于宋軍的打擊,亦遠比對遼軍
的打擊要來得沉重。大遼固然轉運倍加艱難,南朝也好不到哪兒去!到時候,他依
然可以想戰便戰,想走便走,沒有充裕的糧草支持,宋軍若冒然追擊,曹彬就是他
們的榜樣〔3〕。
因此,攻打東光城,在耶律信看來,不是決戰,卻與決戰無異。他處心積慮
策謀已久,雖也托賴一些運氣,才有如此大好局面,但也因如此,他亦更加勢在必
得。
「大王,東城外弘義宮部轄耶律孤穩將軍有書信送至。」
「呈上來罷。」耶律信冷冷的說道,耶律孤穩最先以追隨耶律沖哥征戰而揚
名,號稱智勇兼備,然而此番南征卻頗有出工不出力之嫌,他在蕭忽古鷹下,不僅
未建寸功。耶律信還听到蕭忽古軍中有人指責他在圍攻霸州之時,擁兵觀望,保存
實力。這只怕不是冤枉他,弘義宮六千鐵騎南下,打到現在,除了幾個人水土不
服,連重傷兵都不曾有一個。耶律信認定是蕭忽古駕馭不了他,這才干脆將他調至
中路,親自指揮。此次奉密令自永濟渠東急攻東光城,耶律孤穩倒是辦得十分漂
亮,然而耶律信心中,不免始終暗存芥蒂。然而想要攻打東光城,他卻也不能不倚
重耶律孤穩這樣的將領。東光東城之外,便只有弘義宮六千人馬,加上隨軍家丁
不過一萬八千余人,攻城這種事情,若非耶律孤穩,這點兵力,旁人只能望城興
嘆。
耶律信就在馬上接過親兵呈過的書札,一只開,躍入眼簾的,是耶律孤穩
一筆迥勁的漢字︰
「孤穩頓首上蘭陵郡王殿下︰聞大王下令三軍,限旬日之內,必克東光。大王
當世名將,聲威播于北南,數十年間,戰必克,攻必取,朝廷倚為干城,深謀遠
慮,雖良、平、韓、彭不能及。孤穩,松山之鄙人也,本不當言,然誤被聖恩,轉
及棄物,蒙陛下知遇,起于草莽之間,故不敢自愛,無狀妄言,幸逢大王之賢,當
不以為過。
孤穩嘗聞兵法雲‘將有五危,,而忿速者可侮也︰又雲‘先為不可勝,以待敵
之可勝,。今大王俠百勝之威,臨此孤城,自不無克之理。然以深州彈九之地,破
敗小城,而南人以孤軍守之,數月方下,此前車之鑒,大王亦不可不察也。大王舉
十萬之眾,圍此孤城,所圖者,東光之倉察積蓄也。然則南人雖愚,亦知東光之不
可失也,其必興師來救可知。兵法雲‘其有必救之軍,則有必守之城,,守東光
者,雖村夫愚婦,其知救兵必至,亦必效死力。竊謂大王切不可輕易之,以東光城
大而兵少,人心不安,趁勝攻之,可一鼓而下。恐萬一城未破而敵援軍至,大王將
如之何?
以孤穩陋見,今吾軍已入永靜,黃河之敗,無干大局,與其急于求成,不若為
持重之策。南人若欲救東光,必經水路。孤穩在東,大王在西,擇東光南北永濟渠
畔之高、險之地築壘,以精兵火炮扼之,並造鐵鏈,橫鎖江中,南軍援軍雖至,無
能為也。而大王方從容攻城,東光守者知救兵難至,其城雖堅,亦不免守啤而泣
下,破之必也一」
「持重之策!」耶律信從鼻子里冷笑一聲,「與我回報都轄,宋人援軍尚遠
諸軍先奮力攻城,若三日之內,東光不下,再為都轄之策不遲!」
〔l〕注︰指冀州知州。
2﹞阿越按︰對于某洗腦影片所描敘之藝術戰果,智者請一笑可也。
第二次幽州之戰,宋軍主將曹彬因為糧草接應不上
進退失據,被視為宋軍最後戰敗的主因。
4﹞注︰宋時都部署、副都部署、部署的別稱。此處指弘義宮都部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