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夫人面上泛起一絲微笑,溫柔恬靜,眸光更是深情一片,除了她的夫君,再也看不到別的了。這死亡的一刻,她美得驚心動魄,甚至這種風流幾乎壓得過南宮踏雪的風華,舒景嫣的妍麗。
她的眼楮終究沒有閉上,大概是舍不得再也看不到她的夫君。
而她的瞳孔里,已深深映入了高飛的影子,直帶入另一個世界。
高飛跌坐地上,抱著死去的妻子,喃喃吟唱道︰
「樓上黃昏杏花寒,
斜月小欄干。
一雙燕子,
兩行征雁,
畫角聲殘。
綺窗人在東風里,
無語對春閑。
也應似舊,
盈盈秋水,
淡淡春山……」
他垂頭,吻了吻妻子的額,低低道︰「伊人,伊人,你的苦處,我知道啦,我總是顧著教中的事,總不陪你。你一直喜歡唱這首歌,其實是唱給我听的。我何嘗不明白,可為著自己的私心,總裝不懂,總是把你撇下,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我知道錯啦,你不要也撇下我好不好?你等等我好不好?」
黑袍劍客驀地明白什麼,奔向高飛。
葉驚鷗頭皮一炸,用力扶起高飛。
明晃晃的落霞劍,正刺在高飛月復中,和高夫人——展伊人一樣的位置。
高飛抬頭看了看葉驚鷗,笑了笑,又低下了頭。永遠低下了頭,再也不會抬起。
不見面目,卻依舊顯得飄逸貴氣的黑袍劍客惋惜地注視著二人,忽回頭,看著小嫣,神情好生憂傷,更夾著些難掩的怒意。
小嫣略有驚訝之色,但瞬即不見,高聲道︰「叔叔,她太過分了!」
高夫人意欲將一眾人等,甚至包括不武功的平民一網打盡,用心不謂不惡毒,連黑袍劍客都被激起了殺心,但見他們夫妻二人臨終時一番款款情深,那點殺意早隨風逝去,留下的,只是深深的同情與憐惜。
小嫣一聲叔叔卻驚住了眾人,葉驚鷗抬起了頭,青州一行人等也抬起頭,驚愕得無以復加。
小嫣的叔叔是誰?月神的弟弟。
月神只有一個弟弟。五年前死于斷情崖的北極。
小嫣會不會認錯人了?
只有方岩低下了頭,心中一陣難過。
他自己這一注下得很準。振遠鏢局一戰,果然逼出了舒望星。舒望星,他的大哥,該怎麼辦呢?假如月神還是不讓他和他的小蝶在一起,他會不會恨自己?
小嫣盯著黑袍劍客,道︰「叔叔,你還不承認了麼?你用圓月谷的‘靈綾纏’破了‘長天斷’,同時護體靈氣護身,難道還要掩飾自己的身份?」
小嫣流淚了,哭得像是帶雨梨花,在那泠泠的風中,單薄的身子顫抖不已,似隨時要給風吹了去。她哭道︰「我很想你,爹也很想你。你不知不知道你走之後爹變了多少?他……他整日的自責,常常到你住的北極宮去,一呆幾個月,他練成了離恨天,還根據離恨天創了一套劍法,叫望星劍法,你知不知道什麼是望星,什麼是望星?」
小嫣身體一晃,栽倒在地,看來傷痛之余,已是暈倒了。
方岩忙抱住她,叫道︰「小嫣!小嫣!」
黑袍劍客默默看著年輕的女孩,眼中漸有淚光閃動,他輕輕揭開了自己的面巾,露出他俊秀的面龐,嘆道︰「小嫣,小嫣,何苦,何苦必要找出我來!」
他這般說,無疑已是承認自己是北極了。
眾人再不想此時此地竟見到了傳說中的絕世人物北極,都怔倒當場,不知是驚是喜。
「原來,你竟是名震天下的北極公子,我們,不認輸也不行了。」葉驚鷗輕嘆一聲,拔出了高夫人月復中的石劍,掉轉劍柄遞給舒望星,道︰「北極公子,舒大小姐的劍。」
舒望星看著那柄劍,仿佛被牽動了什麼隱藏極深的心思,微微動容,卻不伸手去接。
方岩忙接下,冷冷道︰「謝了。」
葉驚鷗還了劍,也不語,靜靜看著舒望星手中之物。
舒望星手中執的,是高夫人的秋水寶劍。
他淡然一笑,也以劍柄相送,遞給葉驚鷗。
葉驚鷗雙手接過,肅然道︰「高堂主家中尚有一雙兒女,他們夫婦之物,我當完好交到他們兒女手中。至于他們的仇,報不報,就看他們的心意了。」
小嫣已微微醒轉,努力側過蒼白如白蓮花瓣的面頰,掙扎著道︰「放心,只管找我,相報仇,且看他們的本事。」
葉驚鷗深深目注了她一眼,點了點頭,回頭又向舒望星道︰「過了今夜,北極公子若還有命在,五年之後,在下當再討教!」
葉驚鷗說罷,攜了高飛夫妻尸體,帶人眾人,躍上馬,瞬即離去。
方岩皺眉道︰「他的話什麼意思?」
舒望星眼眸中閃過一絲寒意,手握緊了他自己的那柄凡劍。
秋風,蕭殺。
秋夜,冷冽。
那一夜真的很冷,隔了許多年,當方岩回憶起那個暮秋的夜,也認為是自己有生以來遇到的最寒冷的秋夜,冷得不像秋天,夜風吹著面龐,像冰凌在臉上刮過。
舒望星卻似毫無所覺,他靜靜站著,提著劍,神情愈來愈凝重,而身周的護體靈氣已然展開,似雲似霧,繚繞在舒望星周圍。
方岩雖覺得葉驚鷗臨走所言有些怪異,卻覺察不出什麼異樣,除了這異樣的冷,和舒望星異樣的行止。
他很快發現了第三種異樣。
從展伊人拔出的白石劍,自葉驚鷗交給方岩之後,方岩一直便握在手中。
當舒望星身周護體靈氣展開之際,白石劍的劍身仿佛微微顫抖,如情竇初開的少女,突然見到了夢中情人,那不自覺的嬌軀輕顫。
方岩開始還認為自己初經大戰,太過緊張,所以自己的手在抖。
等他發現是劍本身在抖時,他震驚得只能看著這不斷顫抖的劍,不知該問盤坐地上調息的小嫣,還是問正神色凝重、如臨大敵的舒望星。
黑暗,在不可知的黑暗中,究竟隱藏了什麼?
一直被認為死去的北極,一直被認作死物的石劍,究竟被什麼激起了無數的漣漪?
忽然之間,白石劍「丁」地一聲,一半劍身,已然探出鞘外。
仿佛,是被某種高深的殺意激出,又仿佛,是方岩自己用內力將其彈出。
但方岩知道不是。
那顫抖的劍身出鞘之後立時不再顫抖,如同那墜入情網的女子,一頭撲入了情人的溫暖怡人的懷抱,立時安靜下來。
安靜地露出半邊劍身,露出通透潤澤的白玉般的身段。
方岩相信不是自己的眼楮出問題,的的確確,死了的白石劍,自己出了鞘,並且由一塊普普通通的石頭劍,變成了一塊白玉劍,上好的白玉劍!
但他已來不及告訴任何人這種變化,便被舒望星的嘯聲吸引!
舒望星提劍沉默了好久,終于在白石劍化為白玉劍,丁然出鞘的時刻,長長一聲吟嘯,修長的身段拔起,飛高,飛高,然後一劍凌空劃出。
平平淡淡看不出任何花哨的一劍,平平淡淡劃出,自上而下,越過屋頂,越過樹梢,飛向黑暗之中一個不經意的院牆角落。
那個角落里,在靜靜躺著幾塊岩石,怎麼看都是隨處可見的點綴風景的石頭,也許閑暇時主人也會撢撢上面的灰,坐下來喝口茶,吹吹風,看看小院里的花花草草,和幾個朋友論幾件天下興亡,說幾樁家長里短。
這幾塊岩石,怎麼惹著了名震天下的北極公子舒望星?
很快人們便知道了為什麼。
其中的三塊岩石,忽然活動起來,變身,立起,凌空躍起,飄出,鬼魅般躲開了舒望星看似簡單,卻顯然經過深思熟慮劃出的一式劍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