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正當大鵬在醫院里找不著北的時候，曉陽剛從睡夢中醒來。昨晚上她美美地睡了一覺，普姨家這兒太安靜了，跟一天24小時都不得安寧的醫院病房仿若兩重天地。病房里深更半夜也會有人需要輸液，一會兒有人叫護士，一會兒有人上廁所，一間病房里住著三個病人三個護工，有打呼嚕的，有說夢話的，總之像曉陽這樣敏感易驚的人要想睡個安穩覺是絕無可能的，因此昨天爸媽問明醫生可以提前半天出院，馬上就去辦理出院手續了。
昨天下午發生的事像做夢一樣。她正發愁出院以後住那兒養一陣兒呢，回宿舍吧，肯定不方便，雖然季星已經安排好讓她睡下鋪，但班里的同學一定會蜂擁而至來探望她。她一直不讓季星透露她住院的地址和她的病情，一是這家醫院離學校比較遠，二是同學們都忙著畢業的諸多事宜，何必耽擱大家的時間精力。再說她也不願看到同學們充滿同情的眼神，她已經可以坦然面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變故，但並不意味著就可以把傷疤隨便拿出來曬，讓大家評頭論足，抒發憐憫之情。
輔導員李老師和院辦的張老師一起來看過她一次，見一切都安排得很妥當，也就放下心來。李老師轉告薛曉陽，學校已經特批她在下學期答辯，她的畢業證書和學位證書將和下一屆畢業的學生一起發，學校還給她在女研究生樓安排了一個床位，允許她再住一個學期。
前天下午曉陽的病房里突然來了兩個北京的親戚，一位是小姑，父親的親妹妹，另一位是二大媽，父親二哥的妻子。這兩個人曉陽都只在剛來北京上大學的時候，奉父親之命帶著家鄉的土特產分別上家拜訪過，她們都住在南城的天橋附近，對曉陽的到訪可以說是不冷不熱，既不熱情款待也不冷漠相向，弄得熱臉貼了涼的曉陽如坐針氈，後來就知趣地不再來往。她隱約知道父親一家對年輕的父親當年「遠嫁」窮鄉僻壤的湘西一直不能接受，但事情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爺爺女乃女乃都已經不在了，北京的親戚似乎還是沒有原諒父親。
小姑和二大媽是受曉陽爸爸的電話請托來探視曉陽的，曉陽這才知道爸媽不知從哪兒已經得知了她出車禍住院的消息。小姑還是一副不冷不熱的面孔，說話也絲毫不顧及曉陽的感受，她埋怨道︰「這醫院可真夠遠的呀，我們從南到北整個穿了一北京，開車花了兩個多小時，還忒難找，曲里八拐的，累死我了！」
二大媽的話有點兒打圓場的意思︰「那是你路不熟，這邊兒咱也不常來，要是閉著眼楮坐那麼長時間的車，心里有數的呢還知道是在北京里邊兒晃悠著，這心里沒數的呀，還以為到河北了哩！」
像是終于完成了一件不得不完成的任務，小姑和二大媽擱下帶來的一塑料袋食品，呆了不到半個小時，就起身告辭，說得趕緊往回趕，要不就得耽擱家里做晚飯了。曉陽自覺像個旁觀者一樣看著她倆如釋重負地出了病房，她當然不知道這倆人邁出醫院大門時的對話。二大媽稍有些同情地說︰這孩子也挺可憐兒的，出了這麼大的事兒就一個人這麼扛著。小姑一臉冷笑，說︰她可憐？她是大學生，24小時護工侍候著，醫藥費有人管，吃香的喝辣的，這麼多人惦記著。可我那會兒什麼樣兒你知道嗎？爸媽搶著趕著生病，誰管？誰在醫院白天黑夜連軸轉？誰給爸媽端屎倒尿？誰拿著一大把單子低聲下氣去找單位報銷？只有我！我還沒她這麼大呢！養三兒子都在外地，我爸媽真夠命苦的！大哥二哥就不說了，上山下鄉那是國家政策，身不由己，可三哥他真狠得下心，爸媽最喜歡的就是他，天天寵著他還供他上大學，我們全家都指望他畢了業靠著他生活得好一點兒，最後怎麼著？還不是娶了媳婦甩了爹娘，更甭說我這個當妹妹的了，根本就不在他眼里！你說，到底誰可憐？！
曉陽推測爸爸一得知她住院手術的事兒，情急無奈之下，才給久未聯絡的小姑她們打了電話，懇求她們來照顧一下自己，畢竟血濃于水，都是自家人，但這回爸爸錯了，所謂遠親不如近鄰，遙遠的距離和漫長的時間足以把不那麼牢靠的親情消解殆盡。
她以為爸媽不會來北京了，臨近高考中考和學期末，中學里全是大事急事，身為省重點的澧濱一中的副校長爸爸和特級教師媽媽肯定分身乏術，因此才拜托小姑她們來照顧她。她完全能夠理解爸爸和媽媽，也不想在這個關鍵時刻打擾他們，所以才一直關著手機，她已經想好等出院安頓完之後，再一五一十地向他們匯報，免得他們瞎著急。
當季星帶著曉陽的爸爸媽媽還有普姨在昨天下午魚貫進入曉陽的病房時，剛剛睡完午覺迷迷瞪瞪的曉陽以為是一幕幻覺夢境，她最愛的人呼啦啦一起到夢里來看她了！曉陽幸福得想哭。直到媽媽緊緊地把她摟在懷里，眼淚「 啪 啪」打在她的臉上，她感覺到了那種冰涼熱淚的滑落，才如夢初醒般確信如此幸福的一幕不是虛幻夢境，而是真切實景！
于是她一直繃得緊緊的精神堤壩瞬間散了架，「哇——」的一聲，淚飛頓作傾盆雨，她哭得是昏天暗地，向來只流淚不出聲的她嚎啕著大放悲聲，引得女人們一時淚眼盈盈，病房里一片淒淒戚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