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
小芬還住在天橋附近,是原來的平房拆遷後回遷的一個三居室,在五層。不過她沒讓薛校長去她家,她跟丈夫開了多年的小飯館,終于在三年前盤下了天壇公園附近的一家兩層酒樓,一層是十幾張散座,二層是幾間包間兒,生意還算不錯,只是一天到晚忙得要死,她讓薛校長到酒樓來見她,不過不要中午來,周末中午游天壇的人會把酒樓擠暴,晚飯點兒上來的人就少多了。她說把二哥二嫂也都叫來了,一塊兒在這兒吃頓飯。
薛校長雖然覺得在酒樓見面有些像應酬的感覺,他向來不喜歡酒桌上的推杯換盞。但以他現在的被動態勢,他也不能提出異議。去看看小芬的酒樓也好,親身體驗一下他們酒樓的經營情況,也算是另一種收獲,他這樣安慰自己。
「要是大哥也在,就好了。」旋轉飯桌旁,頭發斑白的二哥紅著眼楮感慨地說。
沒有人接話,大家都不知說什麼好。包間兒里坐著六個中年男女,三兄妹夫婦,唯獨缺了早年在新疆兵團結婚定居一直沒有返京的大哥。三兄妹的眼圈都潮乎乎的,小妹小芬顯然是最激動也是最難過的,她給大家倒茶的手都有些微微顫抖。
薛校長的目光一直隨著小芬的身影移動,十幾年未見,當年那個大眼楮厚嘴唇兒的青春蓬勃的大姑娘已經變成了一個阿慶嫂一樣的利落精干的老板娘,褐紅的臉上寫滿了曾經煙燻火燎的印記,一雙粗糙的手幾乎已找不到女性的溫婉柔情,讓薛校長兀生出一種心痛的陌生。他更願意想起童年時候的小芬,總是用仰慕的眼光注視著上大學的三哥,他是她的保護神,因為有他,這片的野小子們可不敢欺負她!他畢業後決意要去湘西落戶的那陣兒,她雖然沒有跟著父母罵他氣他哀求他,但他瞅見過她立在父母的身後淚水斑花失望無神的小臉,當時的他,並沒有想到自己的一去不返會給家人帶來那麼大的傷害!
「爸媽一直盼著這一天,可是……他們再也看不到了……」小芬哽咽著,終于忍不住淌下了淚水,她想起爸媽臨死前身邊一個兒子都沒有,兩個人都死不瞑目,瞪著眼楮盼望奇跡發生,她再一次心痛如焚!一肚子的委屈和酸楚仿佛就熬著等著這一天,要狠狠地統統發泄出來!
薛校長任由小芬嬉笑怒罵涕淚橫流,指著他的鼻子質問責備,這是他欠她的,他們三兄弟欠她的,她有充足的理由對他們三兄弟,特別是對他這個擅自離開父母、未能恪盡孝道、把幾乎所有的家庭責任都轉壓在她幼小身軀之上的三哥肆意踐踏、發泄淤恨,這對她和他們兄弟仨都是一種解月兌,不是有一句香港電影台詞說過,「出來混,總是要還的。」如果把這句話用在情與愛上,再雅致一點兒,就應該是︰「生出來在這個世界上成長,欠下的感情債遲早是要還的。」
小芬在泣訴中靠在丈夫的肩頭幾近昏闕,她丈夫是酒樓的後廚主管,在部隊當兵干了三年炊事班,復員後在飯館打工遇見了當服務員的小芬,倆人戀愛不到一年就結了婚。那時候小芬獨自一人,她太想要一個有情有愛的家了,再說,他的條件那麼好,讓她無可挑剔。他一直保持著在部隊時的精干體格,沒有一般干廚師的那種重量級體量,中等個頭,不胖也不瘦,但看得出他心胸寬廣,脾氣平和,對小芬寵慣有加,這讓薛校長感到一絲安慰,心想這好人總歸是有好報的,小芬失去了父母兄長的愛,卻收獲了丈夫溫馨寬厚的胸懷,老天到底還是公平的,讓你失去一些,就從別的地方彌補你一些,人生的苦辣酸甜總會讓人遍嘗無遺。
告別的時候已是深夜,大家擦拭著腫泡的眼楮,哽噎著握手告別。酒店門口,小芬拉著三哥的手久久不放松,三哥終于忍不住再一次流下熱淚,拉過小妹的身體,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輕柔地在她的耳邊說︰「小芬,對不起!請給我機會讓我補償你。」
小芬頓時淚如雨下,又一次痛哭流涕,在他的肩上抽搐不止,籠罩在心頭十幾年的陰霾呼啦啦散去,她終于等到了這個遲來的擁抱,听到了這句讓人又憂又喜的對不起,她的三哥,她童年時仰慕依靠的三哥,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