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一個月已經過去,冷夢的情景卻沒有絲毫的好轉,趙冬山決定帶著冷夢返回故鄉了。
冷夢的身體的確日漸痊愈,也似乎處于一種很好的狀態之中,每天飲食甚至較事故之前更好些,困了便能沉沉睡去。但關于他那些有生以來彌足珍貴的經歷,他卻一點也不能想起。對趙冬山和謝丹,甚至對小馬,對翠花,他偶爾也能在睡夢之中叫出他們的名字來,但當他真正蘇醒的時候,卻又幾乎一無所知了。
那天已是下午時分了,冷夢已從正午的熟睡中醒來。趙冬山收拾好他們的行李,然後對冷夢說︰「走,我們回家了。」
冷夢呆呆地望著趙冬山︰「回家?」
趙冬山︰「是啊,回家了,回老家。」
冷夢︰「家……在哪里?老家?」
趙冬山突然感到悲從中來,一陣心酸。他又想到已經離去的小馬,忍不住便要流下淚來。短短不到四年時間,一起來北京的三個人,已經殘缺不全了。趙冬山強忍著心傷,對冷夢說︰「我們的老家在貴州,那里有一條河,小時候我們還一起在河里捉魚呢……你老爸老媽還有你叔叔現在都在老家等著你呢。」
「僕僕,僕僕……」T87次列車突突地向前奔馳著。趙冬山听著列車前行的聲音,看著又已熟睡的冷夢,記起了四年之前,他們第一次上北京時的情景。同樣的座位,同樣的位置,只是趙冬山記不清,是不是也是同樣的一節車廂。那個時候,他們仨整齊地坐在同一排,看著窗外的景色一排排往後飛奔而去。正是在那個時候,在與他們面對面坐著的位置,靠窗處,坐著翠花。冷夢與翠花的故事從那時開始,延續了四年的時間。但是,現在,連翠花的名字,冷夢也只能偶爾在夢中說出。當冷夢蘇醒過來的時候,無論趙冬山如何提醒,冷夢竟總是表現出全然不知的樣子。
同樣的列車同樣的位置,只是少了小馬,旁邊多了一位衣著樸素的農民,一看便知是回鄉過年的民工。翠花曾經坐著的那個窗邊,仍然坐著個長發披肩的女子,但冷夢卻熟視無睹。在列車沉悶的奔跑聲中,冷夢又靜靜地睡著了。
一個星期後,當趙冬山伴著冷夢,走在我們那條靜靜流淌的小河旁時,我正在釣魚台邊的空地上,手握著被輕輕牽動的釣竿,靜靜地注視著河面上綠色的浮漂。順著我的視線,冷夢的眼楮開始盯在那被牽動的浮漂上。他顯得如此聚精會神,甚至驚奇萬分。
這是個好天氣,我喜歡這里的季節。即使是在寒冬臘月,北方也許正當冰天雪地的時候,這里卻已是一片春意盎然了。只要烏雲散去,緩緩升起的太陽總會向人們播撒她那高貴的溫暖。浮漂劇烈晃動,魚兒終于上鉤,這是南方溫暖的氣候帶給我的無盡歡樂。所以當後來,趙冬山將他們的故事告訴我的時候,我亦不勝感慨。
冷夢的確不記得我了。
「他就還記得你?他還記得誰?」
「說實話,也許連我他都不記得了。」趙冬山說。
「哦?但他還是能听你的?」
「嗯。他只是能記得我的名字,但……他說的關于我的事……也不準確,所以我不知道,他現在到底處于一個什麼樣的狀況。」
「他的家人呢?」
「你是問他家里人的感受,還是他對家人的記憶?」
「兼而有之。」
「他沒有和他們說過一句話,所以仍不清楚。至于家人的心情,你也可以想象。特別是他叔叔,更是特別傷心。」
「學校怎麼處理呢?」
「學校辦了休學,如果有好轉,明年還可以去辦畢業。課程差不多都上完了,最後一學期只有兩門課,還要交一篇畢業論文。」
那天仍然陽光明媚,仍然溫暖如春。我應趙冬山的邀請,來到冷夢的家里。在我的記憶中,這里與許多年前一樣,沒有變化。屋瓦一樣的黑,木頭柱子一樣陳舊,就連那爐火前,窗上掛著的藍色花布也沒有換過,只是它比以前更舊,更髒,更布滿了灰塵。
冷夢的家是一個特殊的家。許多年之前,我常來玩的時候,冷夢的姐姐和兩個哥哥都還在家里。在冷夢上中學之後,他們便一個個外出,去到了沿海的城市打工掙錢了。三年多之前,當冷夢也「遠走高飛」,到北京上學之後,這里便成了一個特殊的「三口之家」了︰除了冷夢的父母之外,還有冷夢的叔叔。
對于這個「三口之家」形成的歷史,我還存留著模糊的記憶。冷夢的父親是個憨厚的農民,很早便結婚了。後來當冷夢的爺爺女乃女乃去世之後,冷夢的叔叔自然便跟著兄嫂一起過了。那時候的農村,經濟地位上的門當戶對仍然是找對象最重要的標準。冷夢憨厚的父親自然不可能在改革開放的大時代中抓回大把大把的金子,所以他們從來便一貧如洗。而兄弟又在一次上山砍此時折了腿,于是久久都沒有踫到合適的姻緣。在冷夢出世之前很久,種種傳聞便開始從這個特殊的家庭里傳出。甚至有人說,冷夢的哥哥無論從長相和氣質上都更像他的叔叔。當冷夢出世之後,冷夢的長相似乎更印證了種種傳聞了。對于所有的傳聞,對于人們或出于玩笑或不懷好意的追問,老冷都是嘿嘿地笑著,似乎對什麼都不知道,對什麼都在關心。甚至他自己也顯出大覺好玩的樣子來。
冷夢的母親和叔叔在屋里火爐旁坐著,默默無語,更顯出無比的悲傷。我走出屋外,趙冬山正站在牛圈盡頭的石頭上望著遠方。
牛圈往里是豬圈,冷夢與父親正並排站在豬圈門處,隔著圈門的木板,興致勃勃地向里面張望著。
我跨步走了過去,站在冷夢的旁邊,便看見了里面那兩頭肥頭大耳的白毛豬,正同樣興致勃勃地搶著進食。我看見了冷夢的父親,他日漸蒼老的臉上仍然掛著那與生俱來的笑容,顯出一絲憨厚,一絲坦然。冷夢的視線則跟著那豬嘴啄食的節奏,上下不停地移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