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不離不棄此恨綿綿未了
早晨,外沙墳場上,枯草荊棘復蓋的墳墓漸漸地在晨曦中露了出來。幾棵不知名的老樹正把光禿禿的枝桿伸向逐漸發亮的天空。一只蒼鷹在墳場上空盤旋著。這時遠處傳來了腳步聲,驚動了草叢中的一只灰免,倏地竄向了旁邊的樹洞,野外又恢復了平靜。
腳步聲漸近,走來兩個人,一個中年男子一個少年。那中年男子手提篋籠,情神憊疲。他們在兩座新墳前停了下來。這墳前的墓碑上分別清晰地鐫寫著「舅父趙立仁之墓」和「愛女張薇之墓」字樣。他倆默默地從篋籠里拿出供品,在墳前擺好。焚香祭祀畢,又燒起紙錢來。這兩人正是張杰人父子。
張杰人為保聖駕營救師妹與金人周旋,一連數天都處于極度勞累和緊張之中,已搞得心力交瘁。數天前,在營救師妹奮力保駕的激戰中,又痛失兩位至親,怎不令他悲痛欲絕。數日之間他頓時蒼老了許多,增添了不少白發。
燒罷紙錢,張杰人坐在墳旁地上已欲哭無淚,只是紅著眼圈與張平相對無言。還是小孩放得下,勸說道︰「人死不能復生,父親還是以身體為重,就此回去吧,當心早晨著涼。」張杰人道︰「舅父立仁,是爹最尊敬的長輩,張薇又與我們相依為命。可命運乖謬,一日間,他倆就遭此厄運。難道是我前世作了孽,才會有此報應嗎?」說罷,淚如泉涌,痛不欲生,哭到傷心處,還不停地用拳頭擊自己的頭。剛毅男兒的慟哭最是摧心裂肺,天地為之動容,一陣寒風卷起數片殘葉,更增添幾分悲涼。張平在旁也潸然淚下。
這時,听得背後有漸近的杖藜著地和緩慢沉穩的腳步聲,只听有一個老者的聲音道︰「張老弟,你也不必過于悲傷,輪回之中此消彼長,渾沌之間自有天數,又何必為之而摧殘自己?」張杰人听罷,知是章老伯到此,才強忍悲痛回頭招呼章老伯。那章老伯又說道︰「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我老漢也看透了這世道,還不如做個閑雲野鶴,漫游名山大川,遍訪世外異人,豈不快哉!」
听章老伯有此說,張杰人才注意到他手扶藜杖,背負行囊,一副將要雲游四方的裝束。他剛才所言,已沒了往日的木訥和憨厚。妙語連珠,又富哲理,與平常判若兩人。張杰人甚感詫異。听他又說道︰「老弟,與我一起雲游四海了卻塵緣,或許從此少添煩惱,避災消禍。」
張杰人听他話中有話,便問道︰「我已痛失舅父和愛女,遭受了極大的災禍,難道老天還會再降災臨禍于我?」章老伯道︰「事有不可知者,有不可不知者;有不可忘者,有不可不忘者。天地陰陽,虛寒積熱,禍福無常,大喜大悲又豈是人力能所及?」
這章老伯念念有詞,令人如墜雲霧,細細品來,猶如講解著深玄的哲理,又如說著一個讖語,艱澀難懂,使人不著要領。張杰人愈奇,不解道︰「不知老伯話里有何玄機,在下愚鈍,不仿明示。」章老伯嘆了口氣說道︰「不是老伯不肯說,只因禍起因緣,你定有不利。你現在就跟我來吧,準沒錯!」
「我會有什麼不利,什麼人會對我不利呢?」
章老伯道︰「你還是別問原因了,有些事還是以不知為好。要說也很難說清楚,憑著一些直覺,而這個感覺又往往是很準的。或許這是一個天機,難以泄露。哎,做人最要緊的是要摯得起,放得下,象老伯一樣無牽無掛,豈不自在。」他對張平說道︰「你回家收拾一下東西,我們在這里等你,快去快回。」
可張杰人仍是不解,困惑地說道︰「老伯,我自思平生為人正直,謹慎,廣施善緣,從無結冤于人,怎麼會有飛來橫禍呢?此次抗金保駕,痛失親人,有功于朝廷,我不求封妻蔭子,高官厚祿,只求平安鄉里,安享晚年。如果這樣當真還有禍害,這也是有福不是禍,有禍躲不過。命運就該是如此,我還是認了。至于雲游出走,這是件大事,還容我仔細酌量,再作定奪。」
張杰人一生豪爽,辦事果決,章老伯又是可值得信賴之人,此次卻為何如此猶豫不決呢?其實,他還有個原因沒有說出來,這就是與師妹的那種情感,從來沒有象現在這樣的強烈。經歷了生死磨難後,正如暴風雨過後的寧靜,使人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孤寂和冷清。他真希望能與師妹再促膝長談,傾吐自己十幾年來的相思之苦。但他知道這已是不可能的了,他此時唯一的希望就是想再見師妹一面,看看她美麗的倩影,溫柔的目光,再听一听她熟悉悅耳的聲音,把這些最好的印象清晰地留在腦海里,然後,或許能跟章老伯一起雲游四海,或隱居偏僻的農舍山村了此一生。但這些,他又怎麼能對他說呢?就即使要對他說,又怎麼能說得清楚。
章老伯見他如此執迷不悟,自知再勸說也無益,或許是天意不可違,心里難免倍感悲涼。只得黯然吟說道︰「穴蟻能防患,常于未雨移。縱使天無雨,陰雲自潤衣。處事貴深思,果決識領先。惡人相遠離,善者近相知。」吟罷老淚縱橫,說道︰「有件事我還從未與你提起過,其實,老伯與爾父是師兄弟,爾父立志報效朝廷,從軍守戎,老夫看透官場,不習慣受人差遣,居隱山鄉農舍。這些年來,居安靜思,卻也悟出人生許多道理來。或許是把人世看得太透徹,也或許是陷于偏頗,一廂情願,老弟自然難以苟同,老伯也不好勉為其難。從今往後佷兒如有甚難處還可來找我,老夫定當鼎力相助。」
听罷章老伯所說,張杰人淚如泉涌。他俯身下拜道:「從小就听家父說有個師伯武功高超,不想竟是老伯。老伯這些年來對我釋身照料,關懷備至,自是感激不盡。師伯教誨小佷怎敢有違,只是……。」
這時張杰人忽然想起了當初在牢獄前營救吳氏時,被這女魔頭用繩索套住兩腳動彈不得時,對面屋頂上有一黑影一閃,眾金兵就紛紛倒地。只有師伯才能有此高深的功夫,百步之外群發暗器,發發不差絲厘。想不到師伯深藏不露,一直在暗中關心保護著自己。一時感動得咽喉哽咽,說不出話來。
章老伯扶起了張杰人,說道︰「你就別說了,老伯知道你不肯走的道理,還望從今往後要倍加小心,老伯就此告辭了。」
張杰人看著章老伯,見章老伯也正注視著他,眼光里露出了深切的關懷。他睿智的眉峰,以及額頭,眼角和嘴邊的皺紋,都透出了一個長者深厚的閱歷和智慧。張杰人深深地感動了,他拱手道︰「師伯先走一步,待佷兒了卻這樁心願後,再來追尋老伯。」
章老伯轉身離去了。
這時,早已在天空盤旋的蒼鷹猛地俯沖而下,一下子淹沒在枯草叢中。待拍打翅膀再次升起時,爪子多了只掙扎的灰兔。老鷹抓著它的獵物在天空得意地轉了一圈,然後悠揚地飛走了。張杰人看得呆了。
此刻,章老伯的身影也漸漸地遠了,蒼老的歌聲仍在遠處小徑上空回旋︰
青山高崇巍巍,
綠水長流悠悠;
怡情山山水水,
唯此大徹大悟。
張杰人佇立在曠野,看著他矍鑠的身影消失在小路的盡頭,悵然若失,久久無語。
當章老伯去後不久,高宗就派人召見了張杰人,褒獎他護駕有功,並令呂丞相親賜御酒以示嘉獎。不知怎的,當時嬪御吳氏卻沒在場。張杰人的最後的心願還是不能實現。回來後,自然郁郁寡歡,茶飯不思。當晚就頭暈腦脹嘔吐不止,沒到天明就撒手離開了人間。
第二天,高宗皇帝聞報,在眾人面前流下幾行淚來。曰︰「多事之秋,正是用人之際,愛卿撒手西去,此乃朝廷之不幸。」說罷,令人厚葬之,並加封「義士」謚號。對岩嶼街村民抗金救駕忠義之舉隆重嘉獎,並賜名「義士街」,對自己藏身過的山洞,賜名為「觀音洞」。村民百姓無不歡欣鼓舞,三呼「萬歲!」
不過,也有些百姓村民私下議論,認為張杰人之死大有蹊蹺。當然,傳說管傳說,猜疑管猜疑,隨著時間的推移,早已湮沒無聞。只有高宗題在清修寺上的楹聯,仍然使古寺生輝。還有那白馬渡康王等神化了的故事,在民間茶樓酒肆廣為流傳,至今魅力無窮。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