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8日
晨霧還未散去,走在霧氣里,像走在縹緲的仙境,有種欲罷不能的眩暈感……
霎時,我腦子里閃現出一個念頭︰看了妹妹的墳墓後,我會不會瘋掉。我總覺得妹妹悲劇的發生,是我的一個縮影。我即將跟她一樣,被泥土覆蓋,然後化為塵土,徹底地消失于塵世,徹底被人遺忘。
那一刻,我渾身發抖,且越來越厲害,好似受到什麼驚嚇。因為……我被泥土掩埋後,要見上你一面的希望將是一個永恆的夢。
到了繁華的街道,熱烘烘人流的喧鬧,才緩解了我驚悸的神經。他們悠閑自得地穿過街道,我在人流中間毫不引人注意地奮力緊走。每當有人與我擦肩而過時,留下的腳步聲,都會讓我直哆嗦……可見,我脆弱的心魂多麼經受不起震動。
不知不覺,我穿過喧嘩的街道,來到郊區一片安靜的小樹林里……我妹妹的墳墓就在樹林中某個隱蔽的地方。大部分楓樹組成了樹林,已是初冬,最後的樹葉紛紛飄零,落到它們願意去的每一個地方。妹妹的墳墓上積了厚厚一層楓葉,似天然棉被蓋在上面。
我擔心她不能呼吸,便把楓葉從墳墓上拿下來……
一陣莫名的痛楚,糾結著我……風聲肆無忌憚地往我衣縫里鑽,涼的我渾身血液好似要凝固。
猛然間,我雙眼模糊,胃痛的厲害,差點暈到……我竭力支撐著,盡量能多逗留一會兒,陪陪我妹妹,以後縫年過節我就不能給她來燒紙暖墓了!
倏忽間,對妹妹不可磨滅的親近感油然而升——
我身著黑色外套,靜靜地佇立在我妹妹墓前,像一個沒有感情的幽靈,一雙譫妄的眼楮似乎看透墳墓里死人的白骨,沒有肉,沒有血,只有化為塵土前殘存的組織。
我愣愣地思索著,眼里噙著悲怨的淚水,深沉的陰郁,使我心煩意亂……忍不住闔上眼楮,深深呼吸,死亡的氣息直入我的鼻息,頓時煩躁不安。
我妹妹是因一個犯而死的……可眼下我不再痛恨任何人,對人性深層次的理解,使我相信人世發生的一切悲劇和喜劇都是必然的。
只是,我妹妹是一個無辜的受害者,應得到羅迪的同情,不!不應該是同情,是庇護。她不應該受到他的輕視。我妹妹的人格尊嚴完美無缺,只是她的生理上受到了小小的傷害,並未污染她的貞操,可羅迪忽略了這一點,竟然在婚禮上無情地拋棄了我妹妹。
我不是要責怪羅迪……只是……有時候……覺得妹妹的死……不是因為他當眾拒絕她的話,悲劇就不會發生。拒絕——羅迪那天果斷的拒絕聲,似乎還盤旋在我耳旁,並集中闖入我的耳鼓,如此純粹而立體,宛如一聲刺人心扉的悲唱。
婚禮上,眾人無休止地議論我妹妹曾遭受侮辱,他們應該對一個受害者抱以同情,他們卻選擇了揭人傷疤,充實他們閑暇的心。他們應該尊重我妹妹,也就是這份尊重的破滅,羅迪選擇了拒絕他的新娘,我妹妹也選擇了她生命中那條不歸的路。
其實,羅迪不是故意拋棄我的妹妹,只是他沒有勇氣、氣魄打破那所謂的「處女迷信」。
因為微不足道的世俗貞操觀念——我的妹妹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我的嘴唇輕輕翕動著,真想哭出聲來,修補我那腐蝕靈魂僅剩的遺跡。但我忍住了,害怕哭聲增添肅穆的氛圍。
我恍惚地朝四周望了望,蒼白空曠的天空下,不像潮濕多雨的夏季,到處濕潤光滑。烈風把大地吹得干燥,令人只覺得沉悶……天穹高得讓人無法想象,給我一種虛幻感。
墳墓周圍彌漫的陰影和闃靜,讓我像做著沒有根據的夢一樣。望遠方時,我看見遠處鉛灰色的地平線裂開一道光芒的口子,卻分不清是長日將盡還是黎明破曉?
我悲傷地苦笑著,這就是我的生活,錯綜復雜的挫折攪亂了我神經,不再有清晰的意識,自然的四季我都無暇顧及,不能辨別清楚……這也許是一個病入膏肓的人感官不再靈敏。
寂靜,深林,疾風。
我準備轉身離開時,一只不知名的鳥兒從灌木叢撲哧飛起,發出幾聲刺耳的警言性音符……徹底把我驚醒了,我得趕快回去,否則,我會暈到這了無人寂的地方。因為,我胃痛的恨不能在地上打滾了!
我回到家,棄去一切雜念,收揀了幾件衣服,義無返顧地去了警察局,我要自首,我要向他們坦白我殺人了,任憑發落,等待處決!可我又覺得我這個念頭荒唐至極,再說,即使我去報案,誰會相信我殺了人呢?無論何處都沒有被害人的遺跡——屬于死者的一切都被毀光了。可是,我想我能說服他們,我殺人了——梅姐這麼多年找不到她失蹤的丈夫就是證據。
我投案自首成功了……他們相信我是殺人犯,因為在他們看來,一個精神正常的人,是不會隨便跑到警察局來,說他殺了人。他們把我當作一個有良心的罪人,關進了監獄,隨時等待他們的懲罰。
進監獄的第一天,我胃痛的暈了到過去,還吐了血。
醒來時,我又住進了醫院,還打著點滴。醫生告訴我,我的胃癌已經惡化,時日已不多……
我真正面臨死亡時,我發現,我放不下的人還是你。自從我認識你的那天起,你就是我的全部,佔據了我的心扉,容不得其它任何事物。
我們每個人降臨到這個世界上完全是巧合——且不會有第二次巧合,簡直就是宇宙的一個偉大意外。我沒有珍惜這個意外。我在淪為芸芸終生時,我變得懶惰,只願意沉重地愛你、恨你,不願費盡心思尋找一份輕松的愛,快樂地有意義地走完我在凡間的旅程。
眼下,我最大的奢望是把滿月復心思傾訴給我最愛的人,然後牽著他的手,逐漸滑落,直到我不再呼吸,我死就瞑目了。我思來想去,這個世界上我最愛的人是你——上天注定了你是我的最愛,我無法抗拒不把內心深處的幽怨,訴說給你听。無所事事時,我想到了寫信給你。
每天,我疲憊地、痛苦地跟病魔作著斗爭,千萬次地鼓勵自己把信寫完,再死去。因為……有了給你寫信的這個念想,既緩解了我的病痛,也讓我多存活了幾天。
我在命運的掙扎中,我失去了我愛的丈夫、我心愛的孩子和我深愛的父母……這段人世的游走,我失去的太多,承受的太重,死去可能是結束這一切的最好選擇。可我又害怕死去,我想好好活著,贍養我父母,教養我的孩子,苦苦思尋我的愛人——你。如果我去了另一個世界,一切都灰飛煙滅了。
此時,你住在我陌生的國度里,但又因為那個國度有你的存在,我又莫名地覺得你所在的國度,對我來說,又是我完全熟悉的夢境。
我擔心你永遠沉醉于那里的新鮮,熱烈地崇拜,而左右了你的意志。我打心底里想你回來,希望我的信能激起你的鄉思︰家鄉景色秀麗,梔子花香氣逼人,榕樹龐大高聳。蔚藍天空下的山野、城市、鄉村……這些都是值得你回國看看。
同時,我希望你就像這些景色上空的雲,我一抬頭,就能夠感覺到你的存在。
我真是愚蠢至極,我怎麼會希望你是浮雲呢?……你本身就是變幻莫測的浮雲,讓我頭腦眩暈,總不知你所處的方向,從而迷失了自己,一味在痛楚中彷徨。
我單身一人把我們表面上婚姻——整整維持了六年。六個年頭——如夢似幻,我就像一個想象力豐富的詩人,把不知名的事物用一種形式呈現了出來,使那虛無的東西有了名字——空幻的愛。
空幻的愛——沉重而曖昧的字眼,已不能言語。
當我還是一個不明世事的少女時,我懷著對你成熟魅力的崇敬,毫無他念地走進你的生活,融入你的生命,還有你的靈魂……可我再也走不出愛的城堡這座迷宮。
就在我把你當我永恆的夢時,你卻逐漸把我忘卻,並帶著你自己瘋狂——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我。
你帶著你心愛的紫妍,離開了你的家,甚至是這個國度,留下你肝腸寸斷的妻子一味在黑暗中枯坐,為失去的感情無休止地抽泣,眼下還會失魂落魄地死去。你跟美麗的紫妍找到了安息之地,我不嫉妒,也不怨恨,上蒼會把我帶入一個永不見天日的天堂,且不會再為凡塵瑣事煩惱。
但是,我還是請你原諒,我說了一些沉悶的事情,牽動了你的心,但願不要憤怒。
因為我殺了人——一直在向梅姐贖罪,並愚蠢地認為,僅僅用錢就可以安慰她了。所以……我出賣了我的**,我的尊嚴,還有我的靈魂。……到頭來這都是一場空,得到的是流言蜚語,父母的怨恨。
眼下,我已是行將就木之人,不再期望任何事了。曾經為了維護我們婚姻,我付出了太多的代價……我累了。真的很累了。我需要休息了——永遠地休息!
可是,我還是放不下孩子,以及孩子的外公外婆。
孩子——我可憐的孩子,他是我在世的唯一幸福,是我擁有你的唯一見證。我替我們的孩子請求你,請你從美國回來一次,看看我們可憐的兒子,要知道他剛剛五歲。我把我放棄尊嚴掙來的錢,全部留給了他,包括你走的時候留給我們的房子。
我以為我進了監獄,父母會來看我。我會交代一些事情給他們,可他們自始至終沒有來。他們肯定覺得我做了舞女已經很對不起他們了,現在又成了殺人犯,更無顏面見我了。我理解——完全理解。看在他們是我們孩子的外公外婆的份上,我跪求你能擔當起贍養他們的責任。他們百年後,你能為他們送終。我不希望他們晚景淒涼到連一個問候他們的人都沒有。
至于我們的孩子,我希望你能把他留在你身邊……他會跟你聊天,你將不會感到孤獨,特別是你老去的時候。
如果你願意把我們的兒子接到你的身邊的話,請不要很早告訴他,我究竟去了那里……等他長大了,你再把該告訴他的說給他听。
曾經為了掙錢,我委身于許多男人。他們愛我,依戀我,甚至向我求婚。可我覺得他們在我心中總是那麼微不足道。任何人都無法把陷入你的愛情旋渦的人——我,解救出來。只有很少的時間里,我內心情感涌動的時候,才給他們一個勉強的微笑,不至于讓他們因為我過度冷酷,很快遠離我。
眼下已是寒冬,冷氣襲人,且胃痛的厲害,一天吐了好幾遍血。這時,我會感覺身體像水面上的樹葉,在微風下漂浮不定,無法找到固定身體的力量。這使我真正體驗到了一次死亡。想起我們藕斷絲連的感情,以及曾經不朽的誓言,更讓我幻覺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