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7日
有近半個月,我都沒有出家門了……胃抽搐地痛,似乎在膨脹,遲早會破裂,走路都感覺艱難,每日只能吃些流體食物。
大城市的喧鬧,以及浪潮拋向海岸的拍打聲,已經都離我很遙遠了……
同時,我又需要一些時間,留在房間里,安靜地思考一些東西,以及把你留下的東西整理又整理。這時,我發現,我對你沒有了恨意。……我對你原有的憤恨意識,已經在我的靈魂里枯竭。
我不再迎著愛情的路走了,我要開始我生命中新的旅程,諒解你的想法在我心里已根深蒂固。因為……我終于明白,自始至終不是你在傷害我,是我愛你太深,情到深處就會受傷。
有人說,對于沒有走過痛苦路程的人來說,是沒有幸福可言的。我走了漫長的痛苦之路,可終究沒有得到任何幸福。你對我的不予理睬和拋棄,留下的全是令人窒息的絕望。
我的病情在惡化,完全靠藥物支撐著,本想回家看看父母和孩子。有些事我想給他們解釋清楚——其實解釋已是徒勞,他們不會原諒他們已經走錯路的女兒。再說,病痛已把我折磨的不成樣子,他們見我清瘦憔悴、眼神絕望,會更加心碎的。
我在空蕩蕩的屋內苦苦思索著……充滿悲郁、冷淒的氛圍,讓我悶得發慌。我苦澀的連自恃的力量——幾乎都被屋子中死寂的空氣消逝殆盡。
一片灰藍色的雲翳悄悄閃出窗欞,屋頂在陽光中熠熠發光,就在那個時刻,我心中漫過感傷的斷斷續續的記憶片斷糾結著我……我妹妹在像花一樣的年齡毀滅了自己,早早地獨自去了天堂。想起我妹妹慘死的那一天,驚恐的沖動席卷著我。我的時日已不多,去看看她已是刻不容緩。
初冬的一個早晨,我服了鎮痛藥,隨便穿上一件外套,就出了門。散亂的頭發遮著我的臉,因為我不想有人認出我來。
當我打開好幾天未開過的房門時,一縷縷灰白色的霧氣,把我眼前萬物緊裹,昔日千奇百怪的房屋被一層層薄霧消融,若隱若現,朦朧的令人窒息。
我輕踏在渺茫難辨的路上,涼風襲面,淒清異常。
我無精打采走著,盡量不要走的太快,以免讓胃受到震動,疼痛的更加厲害。沒有陽光照射,更讓我有一種不知所措的煩躁。搭在我眼楮上的厚重眼皮,使我的目光木木的。
我出小區大門時,一個充滿憂愁的聲音叫住了我,我夢游般地轉過頭看,驚訝的目光迅疾落在梅姐身上。她坐在小姑娘推的輪椅上,身體在發著抖,一陣莫名的苦楚涌向我心頭——
同時,梅姐憂傷的表情告訴我,她內心的焦愁也不曾消失過。她首先打破沉寂,聲音有些顫抖道︰「林小姐,我終于見到你了,你還好嗎?」
「我還好!」
「你的氣色實在不好,生病了嗎?」
「是的……最近流感很嚴重,我也感染上了。」
「你得吃藥,不能再加重了,你都瘦了。」
「我在吃藥的——」
「好長時間不見你,敲你家門也無人應答,你一直不在家嗎?」
「噢!我最近是不在家。」我詫異地問,「對了,你怎麼還沒有回老家去?」。
「本來孩子堅持要我回老家的,我固執地留在了這里,想完成兩件事︰一是我想等我丈夫回來。二是等你回來,把你幫助我和孩子的錢親手還給你。我的兒子出國留學得了一筆獎學金。他給了我一半,先還你一些,等他掙到了錢再把余下的補上。我女兒在國內已經找好工作了,」李姐道,「現在我吃穿不愁了!」
她說這話時,並沒因為她有兩個有出息的孩子,而顯得輕松愉快。那悲愁的皺紋仍然覆蓋在她蒼老的臉上,灰暗且凝重。
我毫無知覺地站在她面前,手會情不自禁地撫模我那發燒的額頭,好像我那樣撫模,可以抹去我痛苦的記憶。
我竭力不去瞅梅姐一眼,把目光停滯在朦朧霧氣中不遠處的一棵榕樹下,圍繞它生長的雜亂無章的小草,被寒風吹得已經枯敗。
——自從我把梅姐的丈夫殺死後,梅姐時刻都在對她丈夫魂牽夢縈的日子里,掙扎著過著。
那一刻,我的心不由地在愧疚中煎熬著。
「林小姐,你好象有心事?」梅姐小心翼翼地問。
我回過神來,微微笑了笑,掩飾住剛才的失態,心不在焉道︰「噢!你還是不要等你丈夫回來了。我想他永遠都不會回來了,不,不!我是說他不會這麼快回來。至于錢,你留著用,我不缺錢花。」
我無法向梅姐坦白我剝奪了她這輩子的幸福——讓她失去了她一生都在等候的人。盡管她每天都可以看到的我那張罪惡的臉,可她只看清我善良部分。就這樣,梅姐輕易地相信了一個人——一個殘暴、虛假的人——我。
「不管怎樣,你得把錢收下,我才心安……你這麼善良的一個人,我信任你,感激你。好幾次我帶著孩子去你家找你,希望親手把錢還給你,親口給你道謝,但你一直不在家。」梅姐說。
隨後,她從貼身的衣服里,拿出一大疊錢,雙手顫抖地遞給我。我猶豫了良久,還是把錢收下了。我怯生生地向四周瞧了瞧,好像這樣瞧了,就什麼顧慮也沒有了。
突然,我的心怦怦亂跳,思緒紛亂,我原以為,可以用錢向梅姐贖罪。可是現在她不缺錢了,她需要的是內心的平靜,陪她走過二十多年的愛人的陪伴。
現在,她唯一的希望就是跟她丈夫團圓。我非常理解,她要跟愛人相守在一起的那種渴念。我因失去愛人——你,我的心落空了,不再充實,不再完美。她也一樣,她需要愛人陪她到老,而且這個愛人是誰也不能替代的。
梅姐的面頰積聚著一片愁雲,神情顫抖而迷惘。我真想堅定地告訴她,她的丈夫永遠都不會回來了,讓她死了心,回家鄉去。
蒼白、殘酷的恐懼追逐著我,逼迫我在她面前暴露了我一個弱點︰我生性不夠坦白。向她承認我的罪惡,比上刑場還令我痛苦。
等我從沉思中回過神來時,梅姐已經被小姑娘推走了。梅姐安靜地離開,讓我著實不知所措。我目光呆滯,望著她離去的背影,茫然狠狠地折磨著我——
我小心翼翼地抬起步子,向漸漸散去的薄霧中走去,我捏緊拳頭顯露出我內心的狂怒︰簡直沒有一件事情,可以讓我從窘境中擺月兌出來。
如果你一直在身邊,也許我不會在這種惶恐的世界里,一味地與痛苦搏斗,從而讓我的一切都失去重心。
最終,我沒有繼續朝前走,又回到屋去了。
望著我手里沉甸甸的錢時,這勾起了我最痛苦的思緒︰那錢是我放下尊嚴換來的,對我來說,那筆原本有價值的錢,隨著梅姐遞給我的那一瞬間,價值由此變得灰飛煙滅。錢不能再替我贖罪了,它回歸了它的本質,只是能用來換取東西的一種貨幣而已。
那一刻,我渾身血液好像在凝固,胃里翻騰著一些令我難受的干枯東西,使我呼吸都困難,所以我不得不拿藥來吞服。自從病魔纏身時,藥物成了我身體的一部分。
這時,我們的兒子回來了。
「媽媽,你怎麼老不去外婆家看我呢?」他用責備的語氣問,稚女敕的聲音打破了屋子里可怕的沉寂。
我詫異地望著他,聲音顫抖地問︰「你為什麼不上學啊?跑到我這里來了?你知道嗎?媽媽工作很忙,不能照顧你的。」我何嘗不想照顧我的孩子,可眼下我病得自己都顧不了了,我怎麼照顧好他呢?想到這,淚水不由自主地順著面頰淌了下來。
「這是我的家,我想家了,我也想你和爸爸了……我悄悄地從學校里來看你們的,外公外婆還不知道我到這來了呢!」他說。
我的心一怔,彎下腰,溫和憐憫地把他抱到懷里,久久不願意放下,淚水滴打在他頭上,他也靜靜地讓我抱著,仿佛一個困極了的孩子,躺到一張舒適的床上,心滿意足地了睡著了。
我知道,孩子尚處于一個需要母愛父愛的關鍵時期,可他很不幸,他童年應該得到的愛他沒得到。他只能沉重地成長,鍛煉承受孤獨的忍耐力。
孩子才五歲,不久,我就要離他而去了……我不知道他真正失去我的那一天,他會傷心成什麼樣子,他會不會跺腳嚎啕大哭,而不願意再面對沒有媽媽的世界,從而扭曲他的心靈,一輩子都雙眼充滿憂郁,面色陰沉,不願意樂觀地活下去,成為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事業有成,結婚生子,有一個正常的家庭。
想到這,我心酸地已泣不成聲——為了不讓孩子听見,我盡量壓著聲音。
孩子在我懷里睡著了……我小心翼翼地坐到椅子上,一動不動,生怕驚醒他,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這是孩子在我懷里最後一次睡覺了。
我惶惑地看著孩子粉女敕的臉龐,一滴淚水打在他嘴唇上,把他驚醒了。他驚慌地從我腿上跳下去,說馬上要上學了,不然老師會批評他。
「我看你那麼困,難道在外婆家沒睡好嗎?是功課多了做作業沒睡好覺,還是玩游戲玩晚了?」我問。
「都不是……晚上老夢見你和爸爸,才沒睡好覺的。」他閃爍著埋怨的眸子說,然後拿起書包匆匆出門去了。
望著他離開的背影,我陷入了絕望的沉思,良久,我的心才稍稍靜了下來……突然胃痛的厲害,而且又吐血了,不得不上床躺著,否則我會栽倒在地。
我有氣無力地躺著,直勾勾地望著天花板……發出一串低沉的宛如銼磨聲,好象是從喉嚨深處被迫擠壓出來似的,胃疼的申吟聲中充滿了絕望和悲怨,仿佛一個苦難的人臨死前的掙扎。
猝然間,我有了承認錯誤的勇氣,我不能苟且地死去,不然,會加重我的罪孽。為了證明,我還有一點可以信賴的地方——是一個做事敢當的人——也為了不讓眾人對我的結局妄加猜測,我決定為梅姐的丈夫償命——到警察局自首。再者,我病的不能自理生活了,進了監獄,還會有人照顧我,直到他們處決我的那一天。
那一刻,我竟然沉默的像死人,沒有為即將降臨的災難顫栗、恐懼。我明白,我根本沒必要留念這個世界……孤獨的滋味我已嘗夠,麻木的現實讓我已經感覺不到悲傷了,我的心靈徹底被厄運融化了。
凌晨兩點,我被清晰有力的鐘聲驚醒。
我以為,我已經躺在地獄那冰冷的床上了。我睜大眼楮掃視周圍時,眼前全是關于你的東西。我的精神一振,顯然,只要有你的痕跡存在我的生命中,我就不會那麼憂郁。可是這種輕松愉快的感覺,只是瞬間發生的。
你留給我的只是一個個讓我沉醉于遐想的虛幻東西,你的人和心離我卻是那麼的遙遠。我知道,你要回到我身邊是沒有期限的,可我還是要一心等待,等待你歸來。直到今天,我心灰意冷時,我才發現,我做的一切全是徒勞。
我起床努力找一些可以帶進監獄,或墳墓里的東西,陪伴我在另一個世界承受孤獨……我在屜子里找到了你第一次給我的名片,頓時,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閃現在我腦海里,似乎隱約籠罩在蒼白可怕的光澤下,像舞台上的煙霧正慢慢散開,刺激著我的意識,堅定了我的意志,我就帶著那張名片吧!
那一晚,我拿著名片思索著,直到又睡過去……
晨曦剛至,我就醒了來。今天,我要最後的一件事︰到我妹妹的墳墓前看看。本想回家看看父母,可他們不願意再接受我。我的親人只有妹妹會理解我——她的沉默會讓我得到從所未來的安慰。……這又是自欺欺人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