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隱姓埋名,混跡江湖,女人的江湖。
我改姓「醉」,結束噩夢的最好方法,就是長醉不醒。其實眾人皆醉,何必獨醒?眾人皆醒,何必求醉?人生里不妨微醉,略作酩酊,眼里乾坤,才是最幻中求真、如真似幻的事。
百家姓里本沒有「醉」這個姓,因為我喜歡,又因為我成了孤兒,所以我挑我喜歡的。
沒人可以阻止,也沒人回來關心一個紅塵女子名字的芳芳艷艷。
剛開始我並不叫這個名字,「娘」給我起的名叫魁香。
「娘」是收留我的女人,是個有情有義的老鴇。
我知道江南劍莊在江湖放出風聲,活要見我的人,死要見我的尸,因為我是他的人。而他做夢也不會想到那個曾經被他喚作念雲妹妹的女子會留在紅塵的最紅處。
之所以起這麼俗氣又怪異的名字,一來「娘」本就不是什麼風雅的人,二來醉香堂每個姐妹的名字里都有個「香」字,比如大姐沁香、二姐憐香——還有我的四妹,當然也就叫悅香。
「娘」就怕那些天下的臭男人聞不出我們身上的脂香粉氣,掏不出醉花宿柳的銀子。
也許姐妹們嫌改名字太麻煩,再說沒讀過幾本書,也想不出什麼好名字,就只好這麼香噴噴地花招枝搖下去。
上天賦予的容貌讓我順理成章成了「醉香堂」的花魁。
雖然身為下賤,可也希望像有錢人家的大家閨秀名字里都透著江南水鄉的輕靈。
不知是否因為名字的關系,三個姐妹都被聞香識女人的臭男人挑走了。
其實到這里逍遙的浪蕩公子哥里又有幾個真正懂得風月清雅。
我卻一直當著我的花魁,每個姐妹都以為我醉嫣然就這麼直至年老色衰,退居幕後,接替「娘」的位置做了「醉香堂」的老板娘。
但在我的心里,世界遠不止「醉香堂」的九層院落四十八間女兒坊。
從那時起,「醉香堂」里的姑娘們便不再叫我的原名,而是恭恭敬敬地稱我為「主子」了。
干咱們這行的,就是將來從良,別人也不會拿你當正經女子待,女人一輩子怎麼著都是個過。「娘」是這麼對我說的。我很听她的話,從小到大她的話我句句听,除了在收養紅顏這件事上。
「娘」有四個「女兒」,大姐、二姐、我和四妹——自然都不是親生的,做我們這行的,生兒育女是忌諱。
我也想要個女兒,所以先前收養了一個,給她起名叫惜玉。我當「主子」後,就不再把姐妹們的名字做統一了,愛叫什麼叫什麼,什麼叫著舒心就叫什麼。
于是,「醉香堂」的姐妹們把香呀翠呀紅呀全丟到後院的茅坑里去了。
窯子里的姐妹的名字都開始寄托著某種願望和情思,憐香也好,惜玉也罷。
男人不疼,咱女人自己疼自己。
二十五歲清明剛過,「娘」就把「醉香堂」的姐妹們托付給了我。
我一直認為,這天是我有生以來最重要的日子。
而我從鋪展在案的羔羊,變成了親手操刀的肉商。
過去的一個老相好還對我念念不忘,作為分離的紀念,他帶我去了他的府第。
回來的路上,我撿到了靈犀。
就在我和老相好剛剛閃避過大街上一輛馬車,靈犀就沖了過來,當然那個時候她還沒有名字,只是一個衣衫襤褸、披頭散發的小女孩,不過五、六歲。
「姐姐,把我也帶回去吧,爹要把我賣到窯子里。」
「你知道窯子是什麼地方嗎?」女孩茫然搖頭。
她跪在我面前,揪住了我的衣角,聲淚俱下,而我只有苦笑。
我的老相好令人感到惡心地笑了,女孩涂滿灰塵的臉因為情緒的激動略顯扭曲,但還是遮掩不住她眉宇間尚未綻放的如花美貌。
我拉著她,朝著我的老相好吐了口口水,踢了他一腳,讓他滾得遠遠的。
他罵了句「婊子」,像條狗一樣怏怏地走開。
我拉住靈犀道︰「小妹,我也是窯姐,我帶你回去還不是要把你推進火坑。」
女孩停止哭聲,撲閃著那雙好看的眼楮,盯著我「姐姐,是好人,就算是去跟姐姐到窯子里,秋兒也願意。」
她雙手抓得更緊,抬頭來看我,眼楮里閃亮,咬著牙狠狠道。
這時我才知道靈犀當時的名字叫秋兒,我不喜歡秋天,秋天讓人的心里總會生出些莫名的憂愁,所以後來,我把秋兒喚做靈犀,醉靈犀,一個女人柔弱的內心總是心有靈犀。
我從靈犀當時的眼神里看到了昨天的自己。
「醉香堂」的常客當面夸我前世是妲己,狐狸精,和十六歲剛到「醉香堂」時幾乎沒有變化,容顏不老。其實我知道不老是不可能的,就像堂里的一些姐妹背後都在惡毒地詛咒「娘」為老女人。
女人怎能不老,這百丈紅塵中,風象刀子刮過,雨象鞭子抽打,誰能不被雨打風吹去。
我說︰「秋兒你還是回去吧,我就在「醉香堂」,你什麼事你盡管來找我,我叫醉嫣然。」
我起先沒有帶靈犀回堂里的意思,我當時轉身就往回走。
可小姑娘亦步亦趨跟在後面,不舍不離。
我終究沒有成為秋兒的姐姐,她卻成了我的女兒。
醉香堂最終沒有成為男人的天堂,而成了很多人的人間地獄。
而我始終沒有成為一名合格的窯姐,而繼承了我父親的職業成了一名殺手。
十年前這是天方夜談,連長安街頭最會編戲的「戲痴劉」都想不出來。
當醉香堂消失。當醉殺堂出現。
從醉殺堂來到這個世上的第一天,一切變得皆有可能。
女人的江湖也從此拉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