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靈犀甜甜地笑著,道︰「因為我知道娘今天晚上一定睡不著的,所以在替你準備點心。」
醉嫣然道︰「鬼丫頭,你怎麼知道娘睡不著?你又不是娘肚子里的蛔蟲。」
醉靈犀道︰「娘二十年來做夢都想殺的仇人,今日得嘗所願,娘怎麼可能像平日那樣安然入睡呢?」
今天醉嫣然不但手刃仇人,而且也為自己在江湖贏得了巨大的聲名。
雖然她失去了五個好姊妹,付出的代價遠比她平時任何一次都大得多。
她二十年守候難道只是為了今天生死兩茫茫的局面嗎?
醉嫣然憐愛地看著醉靈犀,眼中不禁流露出哀怨之色,嘆息著牽過女兒的手,道︰「多好的一雙手啊,娘二十年前也有。娘苟活二十年就為了今天,娘不能輸,否則只怕連靈兒你的人都被我輸出去。」
醉靈犀笑道︰「我倒絲毫也不擔心,我早就算準娘會贏的。」醉嫣然慘然地笑道︰「哦?」
醉靈犀輕撫著娘的頭發,柔聲道︰「娘,你沒有白頭發,姐妹們私下說娘二十年還是一樣美,說你是狐仙呢。」
「這幫該挨嘴巴的丫頭,在盼著娘早死呢?」
醉嫣然被女兒的話還是逗得開心大笑,笑得眼楮里都嗆出淚花來。
一戰揚名成就英雄,天倫之樂夫復何求?
現在她的確可以開懷地笑了,無論她的笑聲多大,也絕不會有人覺得刺耳,可她明明听見心底的笑聲化作了淚雨紛飛。
醉靈犀放下食盤,看著桌上的「金戈劍」,忽然問道︰「這就是‘無歡劍’楚天使用的那把金戈劍?」
醉嫣然茫然地點點頭。
醉靈犀道︰「楚天是個什麼樣的人,十惡不赦的大惡人嗎?」
醉嫣然眼神迷離卻語氣肯定地道︰「不是,絕不是,這個世界上不是只有十惡不赦的大惡人才該死?那樣的話,娘和你的那些姐姐們早都死上千次百次了」
醉靈犀道︰「娘,你又逗孩兒了。那麼既然不是,娘為什麼會這麼恨他?」
醉嫣然道︰「楚天是所有劍客中最儒雅的男人,是所有最儒雅的男人當中最具有劍客氣度的人,是真正的劍人合一」
老女人的眼里被霧一樣的東西鎖住了,陷入往事的雲煙中難以自拔。
醉靈犀也被醉嫣然游離神外的表情鎮住了,收斂起臉上明淨如月光的笑容。
醉嫣然繼續道︰「他也是這個世界最多情的人,多情的人往往都是短命的人。」
醉靈犀顯然被醉嫣然話中連續出現的三個「最」打動了,不禁怯怯地問︰「娘,你親手殺了他?」
醉嫣然恨恨道︰「是啊,他死了,可不是我殺的,是他自己殺死了自己。」
醉靈犀不禁跟著「啊‘了一聲。
靈犀道︰「自己殺自己,他瘋了嗎?」
醉嫣然道︰「他瘋了,他二十年前就瘋了。」說完,這個四十歲的不老女人嚶嚶得掩面而泣,像丟了初夜的處子。
醉殺堂,讓每個江湖中人听到都不寒而栗的女殺手組織,它的堂主醉嫣然居然在月下不加掩飾得落淚了。
醉靈犀不由跟著打個冷戰,怯聲道。「娘,你怎麼了?」
她明白醉嫣然的心里一定埋藏著巨大的悲痛,是生死化解不了的。
什麼樣的悲痛是超越生死的?除了愛還是愛。
半晌,她方才停止低低的抽泣,凝視著桌上泛著青色光澤的「金戈劍」。慢慢地接著道︰「無歡劍一出,閻王也低頭。他從十六歲出道,闖蕩江湖三十年,身經數百戰,也算得上是威風了一世,現在留下來的,卻只不過是這把劍而已,這對我有什麼用。」
醉嫣然好像不是在說自己的仇恨,而是在說自己的情感故事。
醉靈犀道︰「娘,其實你並不恨這個人?」
醉嫣然道︰「靈兒,江湖中有很多人不是說一個愛字或者恨字就能了結一切的。」
醉靈犀道︰「但有一樣娘你忘了,楚天一死,二十年來在你心里的仇恨也會像種子一樣在另一個人的心里播下!」
醉嫣然皺了皺眉,臉色似也變了,她當然知道仇恨是多麼可怕的事。二十年來,仇恨折磨得她沒有一天輕松,是仇恨嗎?到底是仇恨還是怨恨?她無法確定。
靈犀見醉嫣然臉色變得越來越陰郁,知道自己剛才的話擊中了娘心中的要害。于是,自己悻悻地伸手拿了果點遞到醉嫣然嘴里,故作輕松地說道︰「娘,放心好了,就算還有仇恨留下來,‘江南劍莊’也已沒有人了。」
醉嫣然道︰「錯,‘江南劍莊’有人,但沒有復仇的人。至少他的小兒子楚風還沒死」
可她繼續道︰「不足為患,一個不學無術的浪子,十三歲與人在江南第一樓「天香樓」狂賭,輸了楚家百畝良田七十二間套房,可以說楚家有今天也不光是為娘的本事,家門不幸出逆子才讓人有機可乘一擊即中。」
靈犀听得目瞪口呆,喃喃道︰「這個楚風是個什麼樣的人啊?」。
醉嫣然又道︰「楚天有一雙兒女,女兒早在二十年前出天花死了,如今就剩下這麼個不成氣候的小兒子。」
靈犀輕輕嘆了口氣,道︰「娘,看來這楚風的本事倒真不小。」
醉嫣然淒然一笑道︰「這狂賭爛輸算得上是那門子的本事?」
靈犀正色道︰「與他父親相比,孩兒倒認為他的本事並不輸給楚天。」
她神情忽然變得很嚴肅︰「娘,這世上你屈指算來,能在十三歲就將萬貫家財輸光的人,又有幾個?當年的軒轅一光恐怕也未及。」
這種人的確不多。
靈犀道︰「他能做常人不及的事就是他的本事,說明他異于常人,娘可要提防他?」
醉嫣然沉思道︰「靈兒也認為我應該提防他?」
靈犀道︰「女兒總認為這個世上有兩種人是最可怕的,也是絕不能不提防的。」
「哪兩種人?」
「一種是倒霉倒到家的人,一種是運氣特別好的人,前者無路可走,只有破釜沉舟;後者更是無堅不克,如有神助,天下沒有他辦不到的事。」
醉嫣然在心里巳默默記住了女兒的這句話。
有道理的話總是能在一個人功德圓滿的時候讓人警醒,她只要記下就絕不會輕易忘記。
醉嫣然道︰「我的靈兒成大人了,可以做娘的幫手。從今日起靈兒可以和你那些姐妹們到江湖見識見識了。」
她繼續道︰「楚天這個小兒子,自被逐出家門後,就已下落不明,他父親生前也四處打听。前年在錢塘縣我找人試過他的身手,是在酒肆的賭場里,已經醉得不省人事,被一幫賭徒打得爬不起來學狗叫?」
醉嫣然道︰「這兩年來,的確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只因為根本沒有人想到要去找他,楚天的仇家有很多,知道楚天死了,想要斬草除根的人大有人在。」
靈犀道︰「若是要找,能不能找得到?」
醉嫣然笑了笑,道︰「若是真的要找,世上絕沒有‘醉殺堂’找不到的人。何況‘江南劍莊’陡生變故,如果我沒有猜錯,他會有所行動。」
說到這,醉嫣然他忽然高聲呼喚︰「賤香!」
門外立刻有人應聲︰「在。」
不知道什麼時候起,那個叫賤香的女孩已經飄然落在醉嫣然面前,低眉垂首.卑賤的樣子比她的名字看上去還要卑賤三分。微屈的膝蓋,好象隨時都準備跪下來接受主人的吩咐和賞賜。
賤香臉上帶著種空洞冷漠的表情,殺手的表情往往是自己的命門,沒有表情也就沒有破綻。
賤香的一雙手總是喜歡藏在寬大的水袖里,空蕩蕩的,讓人看去像是被人斬斷了一條手臂。
靈犀沒有見過賤香伸出過手,她知道被醉嫣然教出來的女孩伸出手來的時候,絕對不會去涂脂磨抹粉,通常只有兩種目的︰要麼吃飯,或者殺人!
而在她們的這一生中,殺人幾乎已變成是和吃飯同樣重要的事。因為「醉殺堂」的女兒家,她們天生是殺人的工具,而不是雕飾傾城的美貌。可醉靈犀是個例外。
現在雖然已是深夜,但只要醉嫣然一聲吩咐,不出片刻.醉殺堂的十二織女八大紅粉就會瞬間出現在主人醉嫣然的面前,而且永遠都是絕對清醒著的,即使是和鐘愛自己的男人醒在一場無邊的良宵春夢。
殺人是她們的生理周期,是她們的新陳代謝。
醉嫣然看著她,眼神中不禁露出滿意之色,就好象她看著女耳醉靈犀時一樣。
「賤香,你前年在錢塘縣見過楚風?」
賤香點點頭,那次也就是派她去試過楚風的武功深淺。
醉嫣然道︰「你對小姐說說,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賤香道︰「奴婢回堂主,楚風不配做江南劍莊的少莊主,只是條喪家犬。」
醉嫣然嘴角又露出微笑,顯然很滿意賤香的回答。隨即她發出了簡短的命令︰「和小姐去找他,帶他回來!」
賤香「喏」了一聲,便沒有再說一個字,也沒有再問任何問題。
看著她走出去,靈犀不禁輕輕嘆了口氣道︰「娘,為什麼要孩兒去找趙子鶴,你要殺他」
醉嫣然淡談地道︰「不是我要殺他,是他父親在天之靈要殺他,楚天的死讓他失去了保護傘。」她輕撫「金戈」劍上的道道劍痕,繼續道︰「劍上留下的每道痕都會來索命的。」
「索命,娘,孩兒听不懂你說什麼?」
「靈兒,有些事不明白會少很多麻煩,等你明白的時候也是痛苦降臨的時候。好了,你跟著賤香去找到楚風把劍還給他們楚家,我想這也是他父親的遺願。」
「娘……」醉靈犀還想再問些什麼,醉嫣然擺了擺手示意女兒不要再問了。
醉靈犀發現娘的臉色如月亮背面的陰影,變得讓人捉模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