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芳嫁給程泰安時,年方十五。因沈父當年為地方小吏,沈清芳又美貌出眾,及笄後每日里上門求親者絡繹不絕。世家子弟、青年才俊、商賈富豪盡皆充斥其間,幾乎踏破沈家門檻。當年的程泰安只有一家小商鋪,人才家世都不是其中佼佼者,沈父卻慧眼獨具,只把寶貝女兒嫁進了程府。
沈清芳過門之時,程泰安家中只有一侍妾秀環,眉目清秀懂事明理,也是才剛收入房中不久的。賀秀環對這位新進門的夫人甚是恭敬,進退有度,頗得沈清芳好感。
程泰安娶得如此嬌妻美眷,自是意氣風發人前顯貴,對清芳更是傾慕寵護得緊,沈清芳得他真情喜愛也是心下甚慰,便也柔情相和。一時間,小兩口郎情妾意,如膠似漆。人前夫唱婦隨,人後蜜里調油,著實羨煞旁人。沈清芳年少情濃之時,自是無暇顧及其他。及至發現賀秀環目光幽怨反酸害喜之時,才著人診出她竟已懷有兩月身孕。
沈清芳進門僅只月余,就被一侍妾拔得頭籌傳出喜訊,自是郁悶不已。卻見程泰安喜形于色,秀環又總一副謹小慎微身虛體弱的樣子,無奈允諾待秀環產子之後便立她為二房。程泰安因著沈清芳如此賢慧大度,更是對她愛慕有加,傾情以待。于是緊接著,沈清芳也懷上了身孕。
次年春暖花開時節,程府連生二子,長子為康僅比嫡子為棟年長兩月。因先天發育不足,為康自幼體弱多病,于是程泰安難免對他關愛多些。雖知他資質平庸遠不如為棟靈秀,但倍加寵護之下程泰安與為康之間的父子情份卻遠較為棟深厚。
賀秀環雖因生子被立為二姨娘,卻始終得不到程泰安愛憐眷顧,幸得生有為康,才有了名份。于是秀環加意調理為康,畢竟他乃程家長男,雖是庶出,卻也不容小覷。
程泰安對沈清芳倒是真心眷戀,隨著年齡增長,更是情深意厚。程家商鋪也跟著日見興旺,生意越做越大。
只有秀環見天兒地想啊盼啊,程泰安卻總是三兩個月都難得來她房里幾次。于是沈清芳進門幾年後,程家仍舊只有她與秀環兩房妻妾。
這一年,秀環和清芳又相繼生下女兒,各自取名若蘭和若嫣,相差半歲。若蘭本是程家頭一胎女娃兒,雖也粉軟清秀卻鎮日哭鬧不休,不大招人待見。若嫣卻生得白女敕柔美,五官精致非常,更是逢人便笑,直把程泰安歡喜得愛不釋手,整日心肝寶貝兒一樣抱著哄著。可有一點奇怪,若嫣好象不大喜歡為康,只一見到這個哥哥便哭,也讓秀環很是郁悶。
為康身子單薄,生了病總是不愛好。一年之中倒有大半年是怏怏的。程泰安和秀環打小兒沒少給他詢醫調理,卻總是不見起色。直至為康五歲半這年,患的這場病來勢洶洶,沒幾日便把個小小孩童折騰得面黃肌瘦,氣虛血虧。勉強捱了兩個多月,終于回天乏術不幸早夭了。程泰安平日里對這個兒子本就極是寵愛呵護,憐他小小年紀便即夭折更是心痛萬分,一時間程府上下竟是前所未有的愁雲慘淡。
若嫣周歲這天,正趕上程府給為康辦頭七。于是便有了異士上門揭示天機,若嫣命克程家長男一說。程老爺原本痛失愛子就心情灰暗,听得異士如此說法,再聯想到平日里若嫣對為康的態度,便即信了幾分,因此對若嫣著意疏離日漸不喜。
秀環聞听此言卻對若嫣深惡痛絕,堅信自己兒子是被她克死一說。原本因著清芳獨得程泰安專寵多年,秀環已是日生怨忿,如今自己唯一可以依靠的兒子又被她女兒克死,自此便對沈清芳一房懷恨在心。秀環本是機敏靈巧之人,此時卻把心思全用在報復之上,不時就制造機會整點麻煩出來。她不敢找上為棟,畢竟那是程府嫡子又是目前唯一男丁,便總是把目標鎖定若嫣。
于是,小若嫣三天兩頭便跌傷,滾梯,要不就被高大花瓶砸倒,禍事不斷。程泰安更覺心煩,認定她乃不祥之人。
沈清芳心知有異,留神觀察之下,終于發現是秀環在後面搞鬼。初時清芳自覺愧對秀環,畢竟克兄一說令秀環心懷忌恨,憐她失卻幼子牽怒于若嫣也是在所難免。清芳也就不為己甚,只是小心在意地保護若嫣周全。沒想到秀環更變本加厲,手段越來越高超,行事更為凶狠。
清芳便將此事說與程泰安知曉,本意是想他規勸于秀環,讓她自行收斂也就罷了。誰知程泰安堅決不信,二人僵持不下難免口出惡言。程泰安竟以清芳不體恤秀環失子之痛反而誣陷秀環為由,責她有失大體。直把沈清芳氣得嬌軀亂顫,口唇發抖。因此與程泰安冷戰許久,二人都是年輕氣盛又心性高傲之人,情濃時自是不覺得如何,如今針鋒相對起來卻是誰也不肯先行服軟。偶爾撥雲見霧和好之時,卻又因一點兒小事僵持更久。
這一年夏末,程泰安外出辦貨時,偶遇村姑李翠秀。不由得被她冒失潑辣的性子所吸引,再加上連日來一直遭清芳冷遇,便心一橫直接在那邊就把李翠秀收了房。直至帶回家中時,二人已是痴纏兩個多月,因李翠秀身懷有孕才跟回來討個名份。沈清芳強壓怨惱,緊著安排日子把李翠秀迎娶進來做了三姨娘。
程泰安這次心知愧對清芳,回來後便加意討好于她,使盡渾身解數才終于取得清芳諒解。自此周旋于三房妻妾之間,一時間令程泰安好不逍遙快活。只是李翠芳雖乃村野之人見識短淺,卻因其至性至情,刁鑽潑辣有別于沈清芳和秀環,倒令程泰安頗感新鮮。
過沒多久,沈清芳又再傳出喜訊,只是此時的程泰安卻已不復當年,一顆心早零零落落無法專注于清芳了。縴秀敏感的清芳對于此次受孕也是心有不甘,對著程泰安之時難免面生慍色時時惱他。久之便真把程泰安推離自己身邊很少近前了,于是彼時三房之中,倒以李翠秀最為得寵。
李翠秀沒見過什麼世面,眼見得寵便即張狂起來,對沈清芳也不大恭敬。沈清芳大家閨秀涵養極好,對著秀環都不曾口出惡言,自是不屑與李翠秀一般計較。李翠秀卻越發變本加厲,竟想處處壓制于清芳,此情此景被有心人秀環瞧在眼里,便心生一計。
這一日午後,清芳正于後花園中一處假山下坐著曬太陽。李翠秀挺著還不算太大的肚子也來了,著人將躺椅擺在清芳身前不遠處,恰恰把光線全部擋住。沈清芳眉頭輕皺,卻也沒說什麼,只站起身來,囑丫鬟把躺椅重新擺個地方。誰知李翠秀也跟著站起來,重新挪換地方依舊擋在清芳之前。
任清芳再好的涵養此時也不禁惱了,站起身來,冷冷質問于李翠秀。李翠秀卻撒潑扮痴,反說清芳倚仗身份欺凌自己,又再挺起肚子示威,要去向程泰安告狀。清芳見她胡攪蠻纏的樣子,實在懶得與她糾纏,便想繞過李翠秀回房去。
清芳才剛走到李翠秀近前,卻被假山後伸出一手猛地將她推向李翠秀,眼見著二人即將撞在一處,李翠秀早已嚇得花容失色高聲尖叫起來。沈清芳因著李翠秀圓滾滾的肚子便在自己近前,當即硬生生轉了摔向一旁。
沈清芳小產了,身子非常虛弱。聞訊趕到的程泰安一臉緊張心痛的樣子,令憔悴感傷的清芳心生暖意,累積多年的感情和連日來的哀怨一股腦涌上心頭。清芳不禁痛哭失聲,程泰安溫柔撫慰之下,也為自己這些日子來對清芳的疏遠慢怠而心懷愧疚。
柔情相擁多時,清芳忍不住把有人伸手狠推自己一事向程泰安傾訴。卻不料程泰安一僵,以為清芳又在找借口尋秀環的麻煩,便心生不耐。說什麼也不相信府中會有人敢推懷有身孕的主母倒地,只胡亂勸解了清芳兩句,便被李翠秀房里的丫鬟叫了去。李翠秀揚言自己動了胎氣,直把程泰安緊緊纏在自己身邊,片刻不得離去。
清芳心痛如絞,思及在自家府中卻難以保全自己的孩兒,又得不到夫君的體恤信任,現如今竟被一房妾室欺在頭上,不由得萬念俱灰。紅顏未老恩先斷,萬般疼寵轉眼空。本就產後羸弱的身子,更因情緒低落心氣郁結而失了調養,清芳輾轉病榻達數月之久,以致落了病根兒。
清芳臥病之時,面對幾次前來探視的程泰安心如止水,再不復往日情緒波動之時或怨惱或僵持的神情,只對他謙卑溫順,婉約有禮的樣子。程泰安不由惶恐,但任他千般柔情萬般憐愛,沈清芳只是一副表情。就那麼淡淡的,雖說不上冰冷卻又隱約拒人于千里之外。
沈清芳大病初愈,便即向程泰安講說自己身子虛弱,不宜操勞。故此把持家大任交由程泰安,由他另行指定人選,以後府內大小事務自己盡不插手。
沈清芳對情之一事淡泊看開之後,反似失了桎梏,心緒日漸平和。每日里對著自己一雙小兒女,勤加護持,諄諄教誨,倒也別有一番樂趣。
程泰安費盡心思,終是未能喚回清芳業已沉寂的一顆心,大悔之後空余滿腔無奈。相對無言過後,程泰安只能失意地轉向其他溫軟懷抱。後來,又再娶了四姨娘張秋鳳,直到生得為梁之後,程泰安漸已枯竭的情感才又有了些寄托。
卻每當面對沈清芳時,程泰安總忍不住想撫去她面具一樣冷漠的臉。他多麼希望那張美麗的臉孔上能再現溫柔,嬌羞,深情之色,甚或流露出的只是傷悲、怨恨、氣惱也好啊。
只可惜,今生再不得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