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嫣聞听此言,方才如夢初醒,眼前這人,雖長相面貌酷似敏培,神態舉止卻是迥然不同。敏培總是那麼溫文儒雅,看向自己的眼神里時常涌動著寵溺和愛憐;此人卻顯是飛揚跳月兌,眼神間雖有關懷呵護之意卻又帶著幾分漫不經心。唉,終究不是的呀!敏培怎麼可能也如自己一般穿越時空來到這里呢?心情瞬間又跌墮谷底,大起大落之下,若嫣只覺頭暈目眩,足跟發軟,一個支撐不住便踉蹌了下。
宋培德眼見佳人忽然臉色發白,身形搖搖欲墜。這可是親近佳人的絕佳機會,宋培德怎肯放棄,趕忙伸手相扶。一時溫香軟玉跌滿懷,心神那個沉醉呀!可還未等宋培德細品個中滋味,卻听得一聲大喝如雷貫耳︰「哪里來的浪蕩子!竟敢欺侮我家妹子!」稍一失神,佳人已被扯出懷去。心下惱怒,宋培德目光如炬緊盯對面突然出現的莽撞漢子︰「你是何人!卻與這姑娘有何干系?」
來人正是黃大猛,他本在貨街那頭擺攤,卻被跌跌撞撞跑來的桂春桂元告知,自己干妹子在貨街被歹人欺侮了。這口氣如何忍得,黃大猛扔下貨攤囑二人照看著,立馬一路飛奔前來。卻不知桂春桂元人小膽弱,早在那廷玉出手戲弄若嫣之時,既已嚇得六神無主,當即便慌慌張張跑去向黃大猛求助。卻因桂元腿腳不利落跑得太慢,待黃大猛跑到當場之時,「歹人」廷玉早走了,只剩下「好人」宋培德還在原地。
黃大猛只道眼前的宋培德便是欺侮若嫣的歹人,更見干妹子正被那浪蕩子摟在懷里,此刻又面白唇青的樣子,直氣得怒發沖冠,目眥盡裂。當下更不答話,伸手把若嫣推到身後,搶步上前揮拳便擊。
宋培德見這莽夫二話不說上來便打,心火更盛,暗道本公子還會怕你不成!當即足跟輕錯,身子微向後閃,輕巧巧便躲開黃大猛的拳頭,朗聲喝問︰「你這莽夫,到底是誰?再不答話,休怪本公子不客氣了!」黃大猛一拳落空,更恨得咬牙切齒,身形不停又再猛撲上去,一邊拳腳齊出,還一邊嚷著︰「你這狂徒!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輕薄我家妹子,當我黃大猛的拳頭是吃素的麼?哼哼廢話少說,問我是誰偏不告訴你!」卻不知自己急怒之下,早把大名報了出去。
宋培德听罷,又好氣又好笑,心知這是個渾人,一時半會兒卻與他理論不得,沒得失了自己身份。只得邊閃避邊合計,看來這渾人竟是那小姑娘的兄長,倒也輕易得罪不得。可是自己冤枉哪,明明想要出手相助佳人,卻鬧得一輕薄罪名。跟這渾人又解說不清楚,這可如何是好呢?
這邊若嫣本是心神恍惚,一時不知身在何處,此刻終于被二人一番吵鬧打斗所驚醒。勉強鎮定心神,揚聲叫道︰「大哥!不要打了,這位公子不是歹人,是你誤會他了。」
宋培德听得有小姑娘出聲替自己解圍,終于松了一口氣,再向右橫跨一大步,遠離黃大猛拳腳範圍。抖抖衣袖,氣定神閑地斜瞄他一眼,心說現在明白過味兒來了吧,看你這渾人如何收場。
黃大猛累得「喝哧喝哧」直喘粗氣,卻是一拳半腳也沒招呼到「歹人」身上。眼見對方又一味閃避並不出手還擊,心里也正覺著不對勁兒呢,听得妹子一出聲,趕緊收了勢。轉頭看向妹子,不解地問︰「可他剛才……」虧得他還沒傻透,知那「欺侮、輕薄」的字眼再不能輕易出口,卻也指望著妹子說清楚了給自己解惑。
若嫣卻心情黯淡,哪有精神再去解說什麼。何況她自己也是一頭霧水,這位公子明明與剛才那刁蠻的小姑娘一路,卻又為何聲稱要相助自己呢?罷了!隨他去吧,看到他與敏培酷似的臉孔只會令自己心傷,還是遠離為妙。
若嫣福身向宋培德施了一禮,清聲言道︰「適才我家兄長不意冒犯了公子,小女子這廂替他賠禮了!不知者不怪,還望公子大人大量寬恕則個。」宋培德拱手還禮︰「好說好說!姑娘不必客氣。」
若嫣靠近黃大猛身邊,對宋培德再一福身︰「如此便告辭了。」輕拉黃大猛衣襟,示意他也表示一下。黃大猛微紅著臉,輕諾了聲︰「得罪了!告辭!」
宋培德再一拱手,笑應︰「這位姑娘,在下宋培德,家住王府大街日落胡同。日後如有需要效力之處,還請不要客氣。二位請便,後會有期!」
若嫣輕點了點頭,轉身跟隨黃大猛而去。
宋培德目送小姑娘走得老遠,直至身形不見,嘴角兒還兀自噙著一抹笑,暗自回想才剛兒佳人在懷的**滋味。片刻後才呼哨一聲喚過馬來,飛身上馬奔馳而去。
回家後黃大娘聞听大猛吭哧憋肚一番說辭,雖經若嫣再三表明是一場誤會,也不由得她心驚色變。要知自己可是在周公子跟前夸下海口說要照料好若嫣姑娘的,如今卻險生禍端。這要是若嫣姑娘真出了什麼差池,自己卻如何向周公子交待呢。當即決定,再不能讓若嫣出門了,這不怕一萬只防萬一,若嫣姑娘生得美如天仙,難免招些個狂蜂浪蝶惦記,還是藏著掖著點兒好。
听黃大娘如此一說,若嫣倒沒覺得怎樣。她本不是好動之人,眼下情緒低落,閉門不出也正合自己心意。于是便不再多言,自去拿起桂春才剛兒送來的衣料,專心繡桂元那嫂子的小襖。
黃大娘見若嫣姑娘並無異議,稍覺心安。可又轉念一想,這周公子此去晉陽已近月余了吧?看他走時急火火的樣子,本以為不日便會派人前來登門提親,再不濟總也有個口信兒捎來吧?可現如今卻怎麼半點兒動靜也沒有呢?黃大娘前思後想不得其解,又不敢說出來與旁人商議,只能自個兒在心里面憋著想著念著盼著,但願這天大的喜事不要吹了黃了才好。
再說周文斌當日興沖沖趕回晉陽,才進到府內便得知恩師焦大人已于兩日前就到了,現正于書房與父親大人議事呢。未及更衣周文斌便急匆匆趕往書房,欲知父親大人如何評判自己要想退婚一事。
進得門來,只見父親周大人和恩師焦大人各守一邊對坐在兩張太師椅上,周文斌躬身行禮之後垂首立在當中。因半晌無話,忍不住又稍抬起頭悄悄端詳二人,卻都是面沉如水看不出半點兒情緒來。
周大人眼見兒子風塵僕僕卻又一臉焦灼求肯地望向自己,不由得先與端坐一旁的焦大人對視一眼,都知此子心意已決,輕易不肯接受異議的。當下輕咳一聲,「子玉(周文斌字子玉)啊,你的心事焦大人已跟我提過了。原本這婚姻大事可是絲毫兒戲不得的,為父也斷然不會因你年少荒唐之舉去向程府請求退婚。」說到這里,周大人抬眼看了看周文斌漸轉蒼白悲憤的面孔,又再續道︰「不過,近日來看那程府行事也頗為荒誕,年前便提出推遲婚期三個月,我周家允了。沒料想前些日子,那程家長子為棟又再登門,言稱程府二小姐突染重病,懇請再次推延婚期。哼哼,莫非當真以為我周家可欺嗎?我昨兒已派人訪查過了,那程二小姐不知所為何故,如今早已不在府中。程家卻還妄想欺詐于我,當真容他不得!」頓得一頓,周大人再次看向兒子,面含一絲微笑︰「想那程二小姐如此行事必是不守婦道之人,虧得我周家尚未迎她進門,否則豈不為人恥笑。為父卻沒曾想我兒心思老道,竟早已情系他人,如此甚好。只不知你說那姑娘家世如何?人品又如何?快向為父細細稟來……」
周文斌見狀大喜,當下便把路遇若嫣出手相救,並于日後再次重逢的經過細細向父親大人和恩師回稟了一番。言語間著意強調蘇小姐眉目清秀氣質月兌俗,出身富庶又知書識理,言談舉止更是大方得體雲雲。其中不乏他自己主觀臆斷和夸大其辭,要知周文斌與若嫣真正相處的機會並不多,兩人之間的交談也甚是有限。周文斌卻能神采飛揚一鼓作氣地直把蘇小姐夸了小半個時辰方歇了口兒,末了才把蘇小姐現孤苦無依只得棲身一小戶人家之事輕聲帶過。
周大人和焦大人邊听他講述邊時不時地對下眼神,直至周文斌口噪咽干地停下來,才由焦大人率先出聲,「子玉哪,這兩天為師和你父親一直在琢磨著你這位蘇小姐,也確信如你所說,定是位才貌雙全的好女子。況且你二人萍水相逢之後互生情愫,那也是情之所至再所難免。只是,這口說無憑啊!畢竟她家世不明,現下更連一個能佐證的人都沒有,倒要我們如何相信于她?」話未說完,就見周文斌情急欲辯,焦大人微一擺手阻止于他,又再語重心長地續道︰「想你周家滿床疊笏,高門大戶。且不說娶妻必得門當戶對,總也要知根知底身家清白。你既為周家長子,身系家族興衰,又如何能名媒正娶一名身世飄渺孤苦無依的女子,傳言出去怕不得壞了周家聲譽。」焦大人說完,瞟了眼低頭沉吟的周文斌,又再望向周大人,于是周大人接過來道︰「兒呀,我與焦大人思量了許久,想說不如這樣,蘇小姐那邊暫且放著。來日等程府明確給我周家一個交待之後,再做定論,你看如何?」
周文斌情知這是二老敷衍自己的說法,卻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悶頭想了會兒,父親一向律己甚嚴,此事必定是耽擱在他身上,自己卻又不敢與父親強辯。等下還是先找母親代為說情,稍後再私下里求懇恩師,那日恩師明明答應自己的,卻不知怎麼見了父親就變卦了。主意拿定,便也點頭應允。
周府那邊,眼下各自靜觀其變,暫且不表。再說程府上下卻已于若嫣失蹤當日便即掀起軒然大波。
那日直到夜半,二姨娘方才帶著兩名傷痕累累的家丁倉惶逃回程府,甫進院門立即癱倒在地,放聲嚎啕。早前程夫人沈氏和程為棟便已心急如焚,陸續派出兩撥人馬外出找尋二姨娘她們一行人,卻始終未曾遇見。
此刻眼見只有二姨娘一人回轉來,又只管伏地大哭,程為棟的心便涼了半截兒,沈氏更是用帕子緊緊按住嘴巴嗚咽出聲,一手抖抖地伸向二姨娘方向,卻半晌發不出聲音來。程為棟見狀先扶住沈氏交給一旁侍立的丫鬟,再緊走兩步,逼近二姨娘身前,冷聲問︰「二姨娘,怎麼這個時辰才回呀?我妹嫣兒又在何處?」
二姨娘一向畏懼這個精明的大少爺,當即從地上挺身坐起止淚收聲,又伸手抹了把臉,才聲音抖抖地道︰「我們……才……剛走到……山上,便……遇到一伙……強人,謀財……害命哪!」說到此處又再舉手抹淚,抽泣兩聲。待見大少爺一臉的陰沉,忍不住輕顫了下,續道︰「我說……給他們銀子……便是,可二小姐她……卻是不肯……讓家丁與他們……糾纏理論……誰知……」二姨娘捂臉倒地,只是放聲大哭,卻不再繼續往下說。
程為棟急得跳腳,一伸手自地上扯起二姨娘,音調不穩道︰「快說呀!嫣兒她……卻又如何了?」二姨娘被他扯得半邊身子趔趄著,斜掛在那里,卻又不敢再哭。正狼狽間,程老爺終于帶著四姨娘趕到前院,見狀大驚,「秀環!你這是怎麼了?」二姨娘精神一振,掙月兌程為棟掌握一骨碌自地上爬起,踉蹌撲進程老爺懷里。驚天動地般扯開嗓子一通猛嚎,程老爺輕聲撫慰了半晌,二姨娘才終于抽泣著說出來︰「二小姐她……被強人追蹤……失足跌落山崖了!嗚嗚~~~」
程為棟聞言驚怔,身驅僵硬地轉回來,目光如炬審視二姨娘,卻听「 當」一聲大響,沈氏連人帶椅摔倒在地,已是暈過去了。
一時間,眾人大亂。程老爺驅前抱起沈氏,邊搖晃著喚她「夫人,快醒醒!」邊一疊連聲喊︰「招大夫來,快招大夫來!」此前三姨娘、若蘭若碧若青也已盡皆趕到,若蘭驚呼著攙起再次倒地的二姨娘,神情惶恐游目四顧。其余眾人則和四姨娘一道靜立門邊,張口結舌地屏息觀望。待得沈氏倒地,程老爺呼叫之時,眾人才如夢方醒般圍攏近前,七手八腳地給夫人又是撫胸拍背又是捂手捶腿的跟著忙活著。沈氏只是不醒,手足冰涼氣若游絲,程老爺急得紅了眼眶,一手摟緊沈氏,一手推開擋在身前之人,「都閃開!大夫呢?快去再催!」
程為棟靜靜站立一旁,面色青了轉白白又轉青,眼楮只一眨不眨地盯著二姨娘細看,嘴巴緊抿卻不出聲。二姨娘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目光躲閃到最後「嚶嚀」一聲裝暈了事。若蘭手扶二姨娘輕聲向程老爺稟道︰「爹爹,我娘她受驚過度體力不支,孩兒扶她回屋休息可好?」程老爺只是看著懷中沈氏,若蘭叫得兩聲他都恍若未聞,最後還是三姨娘不耐地沖若蘭一擺手,「去吧去吧,沒見老爺這忙呢嘛,哪兒還顧得上她呀!」若蘭聞言緊咬下唇,低頭垂目掩飾住眼光中的恨意,攙著二姨娘就往出走。
走到程為棟身邊時,卻被他攔住︰「且慢!二姨娘,若嫣跌落山崖可是你親眼所見?」二姨娘本假意靠在若蘭身上裝暈,這時卻不得不直起腰來,有氣無力道︰「不是我見的,是丁三兒見到告訴我的。」「那丁三現在哪里?」程為棟追問。二姨娘聲音越發細弱,「死了!丁三兒、李順兒和小喜都被強人拿刀砍死了……只剩下王冬兒和沈六兒拼了一條命救我回來,現在他們都在下房里躺著呢。」
程為棟拿眼上下審視二姨娘,一絲一毫表情變化都不放過,半晌才道︰「既是如此,二姨娘先去歇著吧。千萬記得要小。心。保。重。身。體。啊!」後面幾個字咬得極重,說罷再不看向二姨娘,轉身出得門去。
大夫看診後說沈
氏乃受驚過度所致,開了安神醒腦的方子,程老爺細細囑人熬了又親自端給夫人喝,忙了半宿,沈氏才緩過神兒來。卻只是呆呆凝望前方,不出聲也不哭泣,看得人心里滲得慌。程老爺喚得幾聲,沈氏方才轉臉看他,神情恍惚目光渙散,口中喃喃道︰「還清了……終于還清了……一個接一個……卻為什麼不是我……」程老爺聞言一顫,眼神轉為幽暗,沉默半晌,伸手握住沈氏的手,緩緩地說︰「夫人,你听我說。嫣兒現在雖下落不明,卻未必沒有回轉的希望,錦之已領人去那山崖下細細查找了。嫣兒她自幼福大命大,歷經幾次劫數都能幸免于難,此次必也能逢凶化吉逃出生天的。倒是你,身子原本就弱,可不能過于哀傷,千萬要自己保重啊!」沈氏听他如此說法,反倒笑了起來,笑聲漸由低沉轉為清洌,半晌方歇,笑罷緊緊盯著程老爺的眼楮,一字一頓道︰「歷經劫難,嗯?原來老爺你也心知呀,我那嫣兒本不是福薄命淺之人,卻又因何幾次三番遭遇不幸?」
程老爺目光閃爍,神色瞬間變了幾變,松開沈氏的手,低聲說︰「清芳,我知你這麼多年來,一直怨我怪我。嫣兒那幾次出事,都只是意外,我著意查問過的,畢竟嫣兒也是我的骨肉,又怎會當真置若罔聞。可當年你那孩子沒能保住,卻屬實不能怪責于秀環。而且當日我……」沈氏轉頭面向床里,把眼閉上,打斷程老爺話頭︰「罷了!多少年的事了再提它作甚。我倦了,老爺請回吧。」乍見一向輕言細語的夫人如此慢怠自己,程老爺頗不自然,再坐不住抬腿便走了。
沈氏緊閉雙目,緩緩流下一行清淚,多年前的往事一幕幕回放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