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弦動情地說︰「丁唱,我沒想到,我是說王廖涵,他對我隱瞞了病情,可是我還要跟他離婚,還有……我對不住他呀。現在,我老是想起他把項鏈交給我時的情景,我忘不了啊!」
三年前的一個夜里,楊弦就是在這間屋里和華昌見面了。
為了躲避華昌對她的糾纏,楊弦孤零零一個人從南方來到省城,她租下了這間房。之所以要來省城,楊弦想完成一個心願,那就是找到她的母親,因為她想知道母親為什麼要給她這根項鏈,這根項鏈到底有什麼秘密,華昌為什麼總想得到它。
項鏈是王廖涵給楊弦的。那時王廖涵只說,「這是你的家傳寶貝,是你母親委托我給你的,你一定要妥善保管。」
楊弦不太在意它,一直也沒拿出來戴戴。在她心里,她恨母親,恨母親無情無義,自小就拋棄她。有一次,她在無意中拿出了項鏈,被華昌看到了。那時楊弦已經是華昌的情人了。華昌對項鏈感興趣,常常問楊弦項鏈的來歷。楊弦說這是她的傳家寶,是她母親給她的。從此後,華昌千方百計哄騙楊弦要買下項鏈,楊弦不清楚為什麼華昌看中它了。可是她沒給華昌。因為她感覺華昌想要項鏈不會只是它很值錢那樣簡單,這里面一定隱藏著秘密。華章死後,華昌一方面想盡快和楊弦結婚,一方面巴不得一下子能得到項鏈,楊弦看出了華昌的心思。可是她搞不懂華昌為什麼要這樣,在他眼里,楊弦比項鏈顯得次要很多。楊弦不想再和華昌廝混了,經歷了許多事情後,楊弦看穿了華昌的真面目,她想離開他吧,越早越好。
她很容易就找到了王廖涵。
那天,楊弦拿出了項鏈問王廖涵,「項鏈真的是母親給我的?」
王廖涵笑著說︰「這還有假?」
楊弦又問︰「你清楚項鏈有什麼特別之處嗎?」
王廖涵說︰「能有什麼特別之處,不就是一根項鏈嗎?」
楊弦再問︰「那你能告訴我,母親給你時都說了什麼?」
王廖涵遲疑了一會,因為他不想對楊弦說出實情,其實項鏈根本就不是楊弦母親給的,那時她母親也不清楚項鏈的事。王廖涵在主事廠子時知道廠子里還存放有一根項鏈,那是一根富有傳奇色彩的東西,雖然,楊弦的祖上連同廠子將它一同交給了國家,可是,看到小楊弦悲慘的命運,他想了一段時間,還是自作主張將它私自收下了,他要替小楊弦保管,因為只有這個東西可以撫慰一下她受傷的心靈,也只有這個東西還能讓她和她母親聯系起來。後來,楊弦離家出走,王廖涵更加明白他做對了,他就把東西給了她。
現在,楊弦的突然來訪頭件事就問到項鏈,讓他有些不解。
楊弦說,「華昌為什麼想得到它,迫不及待地要它,為什麼?」
王廖涵雖然對楊弦和華昌的事有所耳聞,可他無能為力,因為楊弦已經是大人了。他雖然一直都和楊弦母親聯系著,但不敢告訴她這個事實。王廖涵心里清楚,這件讓他一直念念在心的事現在提出來不合時宜,但他一直在做工作,讓她們母女團圓。今天自然是個好機會。王廖涵順水推舟編了些話騙楊弦,說她母親想她,所以托他給她這根項鏈。
想不到這一下子觸動了楊弦脆弱的神經,楊弦一下子控制不住了,她在完全不自覺中將過去的遭遇抖落給了王廖涵。
此刻,楊弦從回憶中抽出,對我說︰「我就知道王廖涵是騙我的,可他也是好心。那天他也沒能告訴我項鏈有什麼特別之處。」
楊弦顯得很傷懷,她接著說︰「你不知道,華昌為了得到項鏈,跟我玩了十幾年的貓捉老鼠的游戲。他不是喜歡我這個人,他更喜歡項鏈。」
我問她為什麼。
她說︰「我知道,你看不起我,鄙視我和華昌的關系。可是我……我和華章結婚時,華昌就和我訂了一條協議……讓我怎麼說呢?其實,當初,他不願意我嫁給華章,又不允許我談戀愛。現在,我後悔的是不該拿華昌的錢。老實說,華昌給了我不少錢,可是他有附加條件。這事不說你也能想到,他要我……既做女兒又做情人。他不讓我跟年輕人在一起,還極力阻止了我的初戀。外界人不知道,那段時間,他變著法子威脅我、跟蹤我,我沒有任何自由。後來,他也來到南方,他對我步步緊逼,我無奈,我不想就這樣跟他不明不白地過一生。我選擇了華章,我曉得華章是個粗心的人,他也喜歡我。我就想,干脆跟華章結婚吧,也好斷了華昌的念頭,畢竟他們是一家人。可是我沒想到,華昌心狠手毒,雖說表面同意了這樁婚事,可是他哪肯放過我呢!」
「現在,我可以對你這樣說了,我再也不在乎什麼了。我心里除了悔恨還是悔恨。人啊,是不可以走回頭路的!這些事,我就是說上幾天幾夜也說不完的。都怪誰呢?華昌那時對我說,你要不理我可以,把錢還給他。那個時候,我對錢太在乎了,我哪里舍得還錢呀,我不想再過窮酸的日子了。我說我的錢都投到公司了,哪里有錢?華昌不干。我就想他不是老向我打听項鏈嗎?我何不以項鏈作為交換條件?于是跟他簽下了協議。協議是這樣的︰在我未給他項鏈和還清錢之前,我仍是華昌的秘密情人。丁唱,你說荒唐嗎?可笑嗎?是呀!再沒有比這更無恥的事了。那時華章還蒙在鼓里,他就是那樣一個好欺負的人,對我放心。我欺騙了他。直到後來他知道了,但他不敢跟華昌作對,他不是華昌的對手,華昌根本不把華章放在眼里。那時我是夾在縫隙里,可我還很得意。再後來,華章作踐自己,又是賭又是在外養女人,不把心思放在廠子里,還吸上了毒。可是華昌竟然不管他,我知道他的心里,他巴不得華章死,因為他不是他親生的。你看,我那時多麼荒唐,我竟然想出的這麼愚蠢的辦法,我還沾沾自喜。」
「這麼說你把項鏈給了華昌?」
「沒有,我才不會那樣傻呢。」听著楊弦的陳述,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楊弦後來很長時間不出聲,我也不出聲。之後,楊弦自言自語道,「要是我長得很丑,要是沒有項鏈,華昌會不會對我這樣呢?」她還說害她自己的是她的美貌,是她的貪欲。她對不起王總,也對不起我。說現在她看穿了想通了,這世界不光只有錢是重要的,只有享樂是重要的,還有比這些更美好的東西。可是對她來說美好的東西不會光顧她了。
楊弦這時淚眼朦朧地看著我,手里拿著項鏈,說︰「丁唱,姜子泱後來對你說了什麼?」
我說︰「他很傷心。」
楊弦對我看著,眼里有著無盡的感傷,這種傷感是一種發自心底的流露,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魔力,直鑽進心里,可是今天她的美麗卻讓我心痛。
「我一時一刻也沒忘記父母親,我離家出走是為了找母親,可是那時我恨她,我也不知听誰說了就來到省城找,這個地方我也來過,我記得那晚下著雨,深冬的細雨從陰沉低矮的天空中落下,我的衣服全濕了。窄小的街道上只有我一個人在雨中走著,沒有街燈,只有不多的幾戶人家窗戶里射出昏黃的光線。刺骨的寒風陣陣吹來,我都麻木了,我沒有哭,我不喜歡哭,從小就不喜歡哭。我滿臉只有冰冷的雨水,我渾身哆嗦,上下牙磕踫著。可是奇怪,我並沒有要避一避雨的念頭。我就這樣走,我想一定要找到母親。後來,我沒有一點力氣了。我想到死,真的,那時我就有死的念頭。」
「後來找到了?」我問。
楊弦不直接回答我,而是接著說︰「已經過去幾天了,我記不起來。我只知道,我從這條街找到那條街,可沒找到母親。听別人隱約說過,母親就在這里。可是他們弄錯了。有人說,你只說母親叫什麼長得啥樣怎麼行呢?你要說清她的具體情況。可是我哪里知道。我一家一家找,我就是這樣的牛脾氣。我天真地想,這樣找沒準就踫上了,我要給她一個意外。我想,最好是他們一家人都在一塊的時候,特別是那個男人一定得在,他們在吃飯,或者在一起看電視,然後她就敲開門進去。誰會第一個問我是誰?沒準是那個男人,要是這樣最好,我就不言不語上前給他一巴掌,狠狠的一巴掌。我恨這個男人,是他拐走了母親。當然,有可能是生母上前來,可能她認出了我,但是我一樣不會繞了她,也給她一巴掌?不解氣。罵她幾句然後扭頭就走也許是個好辦法,要不就把自己弄得慘不忍賭,看看她眼里可會有憐惜的光芒出現。對付女人,這辦法好。又或許他們有個小孩,睜大著一雙眼楮看著我,看著這個陌生的邋里邋遢的女人,再趕我出門。現在看看姜子泱還真的如我想象的差不多。」
「姜子泱已經知道了你是他姐。」我說。
「你別打岔,你讓我說完好嗎?丁唱,我真的恨母親,他要是不拋棄我,我會這樣嗎?華昌敢對我這樣嗎?遇上你,我以為我有希望了,可是事情不像我想的那樣,這是不是命啊?」楊弦眼望著漆黑的窗外。
我說︰「你不能這樣,恨不能解決問題,愛可以感化人。我幾次和你生母談心,我知道她離開你不是有意為之,她也不想那樣,可是她沒有選擇。你要原諒了她,她心里也不好受。那天,我讓她來參加王總的遺體告別儀式,你不但不理,還對人沒好臉色,這就是你的不是。我知道,你早就認識她,可你就是不肯認她。老人心里難過,再說她那時不是不要你,只是你爸不肯讓她帶你走。還有王總,對你是那麼不放心,你一定也知道他的遺囑都寫了什麼,為了你,王總將一半的財產給了你。他們都在想著你,你不能這樣說你生母。那天你對姜子泱發無名之火,我心里難受,他是我好朋友,你不應該這樣對他,你們畢竟一母所生。」
楊弦似乎听進去了,可依舊照著自己的思路,說︰「你又打擾我,我都被你攪糊涂了。這些年我感到思維遲鈍了,也許是酒喝多了。我慢慢說,一段段說給你听,好嗎?剛才說到哪了?」
楊弦好像習慣性的要端起酒杯,可是這里沒酒杯,也沒酒。她就從袋里掏出一顆煙,不點燃,只放在鼻子上嗅著。
「我想過,這一生,有兩件事讓我掙月兌不開。一是我的家庭;還有就是那個項鏈。現在我告訴你,這間屋對我有多重要。因為這里有我美好記憶,有我和王廖涵的美好記憶。」
「你們在這里結的婚?」
「不對。不是這里,可與這里有關系,我先在王廖涵公司上班,結婚是後來的事。」
「是王總提出要和你結婚?」
「我想是的,可也不全是。一個人在迷茫的時候是看不清楚方向的,我就是這樣。我自小失去了父母雙親,體會不到父愛母愛。我听別人說,我父親是個好人,又是王總的好朋友。王總這次收留我,把我當成親人一樣看待,我感激不盡。可是這之後,我就愛上他了。你說我這人奇怪不奇怪,也許天生就是與眾不同。那段日子我真的快活,我沒有了煩惱,一整天都跟著王廖涵。我就想我的終生有了托付的人了。有一天夜里,我有意約
王總過來,就在這間出租屋里,我備了些酒和菜。我們談了許長時間,都是我說的多,他听。王總酒量不行,沒幾杯酒下去就臉紅脖子粗的。可是那晚我用了心。我就想把王總喝得迷糊點。我跟他說了發生在南方的事情,也跟他說了華昌。我有意把我的苦處放大,王總听著就難受,說他有責任,對不起我爸對不起我,他還提到母親,說安排我們見面,說這也是我母親的意思。可我沒答應。後來他說,要提拔我為公司的副總。我那時也誤會了他的話。我一听就倒在王總的懷里。我感到王總喘著粗氣,不敢動彈。我以為他會像華昌一樣要我的。我想男人都會是這樣子的。我就月兌光了衣服。可是想不到,王總嚇得身體發抖,不敢看我。好半天,我都不穿衣服。說實在話,我那會就想給他,我真的喜歡他。但是王總就是王總,他不罵我也不動我,他出了門,留下我一個人,留了一晚上的淚。」
楊弦說著就動了情,點燃了煙,放到嘴唇間,猛吸了幾口,屋里一時煙霧繚繞。
「第三天,王總突然就向我求婚。我不知道他的用意,可我立即就答應了。想不到,結婚那晚,他不動我,一個月,不動,一年過去了還是不動,我想不通,以為他不愛我,可是我又說不出他的壞處,原來他一直都在病中。你來了,不經意中我們有了第一次,你讓我嘗到了做女人的味道,我好高興。丁唱,我就想不通,為什麼我的愛情會是這樣的?真的是天意如此?我也知道,你不會是我的。可有的時候,我腦子一糊涂,就不想放棄你。今天,他跟我推心置月復地說了很多。我就想對你一吐為快,我的遭遇不是一時能說完的。那麼多年了,我的腦子里一直都是可怕的事浮現,沒有亮堂的。從你一出現,我感覺好多了。這個地方對我有意義,所以我還想一直把它租下來,只是也留不住了,馬上就要拆了。」
原來如此,我震撼了,楊弦的心里並不是如我先前想的那樣簡單,在愛情的路上她遭遇挫折不少,受到的打擊不能不令人憐惜。
「楊總,听我一句話吧。把那項鏈給華昌,不管它有沒有用。你要振作起來,鵬遠需要你,我們都需要你。等段時間,我是說等你想通了,我們再到謝姨家去,她可是盼著這一天呀。王總在九泉之下也會心安的。」我說得動情,眼楮不由自主濕潤了。
楊弦看著我,淚花點點,她就那樣定定地靜靜地看著我,表情痛苦萬分。突然,楊弦翻箱倒櫃地找東西,我問她找什麼,她說︰「酒……我的酒呢……」我說這里有酒嗎?楊弦失望的眼神看著我,我從沒見過她這種絕望的眼神,只見她搖搖頭,對我懇切地說︰「丁唱,求求你,能不能弄點酒來,我受不了了。」
我一路小跑出了門,可是小街上已是一片黑暗,只有不遠處還有一家點著燈。我跑去,見是一家排當,里面還真有人喝酒聊天。沒見有上等的酒,我沒有選擇只好隨便買了瓶酒就回。
楊弦接過我手中的酒,扳開瓶蓋就對著嘴喝,狼吞虎咽地,就好像有鴉片癮的人見到鴉片一樣,讓我看了擔心。
楊弦喝下足足半瓶酒,忽然眼楮一亮,把項鏈交給我說︰「你收下它,我都想好了,我要為你們做主。」
我驚奇地看著她,我以為她是在說醉話,「你說什麼?」
楊弦推開窗戶,我看到了一絲晨曦顯露,她說︰「春天快到了,我要替你和春凌做主。你們才是真心相愛的一對。我要讓王在地下安心,我楊弦雖然明白晚了,可畢竟明白過來了。你就放心吧,我會去看你的……」
我那時以為楊弦醉了,是在說胡話,我真笨,我沒看到一點端倪。她望著我,一種迷茫又揪人心的眼神,我被她打動了,我從沒見過楊弦這種溫順的模樣,後來,她就那樣將頭貼在我的肩上,一絲不動,嘴里喃喃著,「真好,這樣真好……」
如豆的燈光下,我的眼楮再次濕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