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弦什麼時候去到柯城的,我不清楚。她只跟我說,她要去辦些事,關于公司的事。那天,我們談到了公司的一些事情,都是她自告奮勇地跟我說起的,他說了有關公司的前途,說了眼下急于要做的幾件事,說到柯城的工廠,還說到了任世達。她說這個人怎麼也變了?變得讓她都不能相信。看來他是不能再待在你的身旁了。說到這里她就嘆著氣,說不知是人變了還是時代變了。最後,她承諾我要開除他,說不管他業務有多麼精明,他都不能留在鵬遠。
後來她提到了姜子泱,她說哪天她會向他道歉,她要認這個弟弟。還說,我還有個弟弟,真好。我以為楊弦只是那麼說說,我想告訴她,姜子泱是個很好的人,你們還真的很像,可是我看到楊弦十分平靜的表情,我欲言又止了。這一刻我看到的楊弦是那樣心如止水,是那樣大徹大悟。
現在想來,她真的大徹大悟了,她早就做好了準備,她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替我們安排好了,然後她就上路了。她還召開了公司的高層會議,宣布我作為鵬遠高管的任命。她在做這些的時候,我一直比較寬心地呆在省城,呆在王總和她共同擁有的那個屋子里。幾天里我是在少有的輕松里度過的,因為我只能關于盼到了這一天,我盼到了楊弦要為我和春凌做主的好消息,自那之後,我就不能不想春凌,我就不能不期許著這一天早些到來。
可是我沒能盼到這一天,我卻等來了楊弦自殺的消息。
我在接到稽清給我打來電話告訴我這個消息時,我正為我意外得來的收獲喜出望外。听到這個噩耗後,我頭一個反應就是為什麼不早點發現這個秘密,哪怕早半天也好,早半天我就會對揚弦說,楊弦一定會改變主意,一定不會輕生的。
事情是真樣的,我無事時拿出那根項鏈和筆記本,我想仔細看看項鏈到底有什麼特別之處,可是我終究沒看出什麼,倒是時間的印記深深刻在項鏈上。原來它一定是金黃色的,現在時間磨去了它鮮艷的色彩。我翻開筆記本一頁頁地看,看了很久,我還是沒看出什麼,漸漸地我失去了耐心,就在我準備將它拋在一邊時,我發現了一個秘密,我感覺筆記本的皮殼子里有異樣的東西,我趕緊拆開,我真的看到了一件東西,這是幾張紙疊成的端端正正的長方形,藏在皮殼與本子的中間。我忙拆開,小心翼翼地拆開,只見上面寫滿著字,我都認識的字。字跡還是那樣鮮艷。我看著看著,我看出了一個天大的秘密。一個關于楊弦、關于華昌的天大秘密。原來這個東西才是華昌想要得到的,才是華昌苦苦追尋項鏈的理由。
我欣喜若狂,我趕忙給楊弦打電話,可她手機關機。我一個勁地跑到謝姨家,我想告訴她這個秘密。
一進謝姨家門,謝姨就問我說,你知道,楊弦上哪啦?我說她到柯城去了,她說她忙完這幾天就會好了。謝姨神色不安地,她說,她昨天夜里來過,我認得是她,站在我家窗戶外,對我的房間看了又看,久久不肯離去。丁唱,我怕她會有什麼事。听謝姨這麼一說,我腦子里忽然咯 一下,我也感覺會有事情發生。我說,我也找她,可她手機關機了。我下意識里感覺不妙,楊弦真的要出事了。我問謝姨,你看清楚是她嗎?謝姨說,我的孩子我能看錯嗎?她一準是有事,可是她為什麼不進來呀?我不會不理她的啊,就是她有十分的錯,可還是我的女兒。我說,她是想來認你,她對我說過,她要對你說聲對不起,她要喊你一聲媽媽。可是你為什麼不喊她上樓來?要是她真的出事了,那可怎麼辦?謝姨痛苦地要哭出來,她搖著頭,說︰我越想越覺得不對,真要是出事,我可怎麼是好。我為什麼那時就是下不了決心喊她進屋,我為什麼要顧及這個那個。丁唱,你幫我找找她,我今早起床,就有感覺,我感覺有什麼事要發生。你幫幫我,我都快急死了。
听謝姨如此說法,聯想到楊弦這些天反常的舉止,我感覺她會出事,這是出事的前兆。我又掏出楊弦給我的手機,我呼她,可還是關機。
不一會,稽清就來了電話,她對我哭喊著,丁唱,楊姐出事了。
我頭皮一陣發麻,腦子里轟的一聲,稽清又說你快到柯城來。我沒把事情告訴謝姨,因為我害怕她一時接受不了。謝姨問我說,什麼事看把你急的。我說沒事,我先回去一趟,有事我會打你電話。
我是怎樣趕到柯城的我記不清了,可是我清清楚楚地記得這一天是臘月二十八。我早上起床後第一件事就是給我母親打了電話。我說媽媽我不準備回家過年了,這邊事多。我想,我要是回去也要帶春凌一道回去,因為我母親想見春凌。我還打算,等正月初三或者初四回家,那時春凌一定會跟我和好的。母親就說你忙吧,回頭閑下來再回家不遲,你可要兩個人一起回呀。
稽清來車站接我,我們抱頭痛哭。
稽清說,早晨,我看見楊姐走進我們公司來的,我還跟她打了招呼。她無事一樣對我說了些寒暄的話。幾分鐘後,我看到她跟華昌一起走出公司大門,然後他們一起上了楊姐的車。下午,警察就打來電話,叫我們過去認尸。
我很驚訝,他們死的地方正是我救華宜的地方。
天空陰霾著,黑雲壓得很低,又要下雪了。
兩具尸體已經被白色的布包裹了,並排放在路沿上。
高速路已經疏通了,那些行駛的車輛在我們身邊疾奔而去,一輛重型吊車也已經打撈出落在海里的汽車。那些警察例行公事一般面無表情,指揮著現場的一切。
我想掀開白布,看看楊弦的面容,可是稽清不讓我看。她對我說,不要看,求你不要看,楊姐一生都愛漂亮,我想她也不想你看到她現在的樣子。
我淚流成線,我想不到楊弦前晚對我說的那些話,不是醉話,她是真的那麼想的。
我詢問警察事情經過,警察語氣平淡地說,這不是一般的事故,從現場看,車是故意開進大海的,初步判斷,他們屬于自殺,進一步的結果,我們會通知家屬的。
我難過,揪心的難過,我為什麼不早點看到那個關于項鏈的秘密?要是楊弦早些時候看到,她就不會做傻事了。我失聲痛哭,我多想把我看到的秘密告訴她,可是她靜靜地躺在那里,和可惡的華昌並排躺著,他們可真是生死一對,活的時候,你爭我奪,死的時候,還那樣並排躺著,莫非到了陰間還要比試比試?
後來有人告訴我,出事的時候正是大正午時分,沒幾輛車在路上跑,天似乎要下雪,黑沉沉的,冷風肆虐著大地。那個人說,開始他還以為,是車出了毛病,他看到車子方向忽然間偏了。他替他們捏了把汗。可是接下來發生的事讓他傻眼了,他看到車子突然加快了速度,風一般越過欄桿,直沖大海。他听見一聲巨響,接著他看到浪花濺起老高,都濺到公路上來了,那些激起的白色浪花就像一朵巨大的白蓮花,瞬時開放。他將車子停下來,他朝大海看著,看到這輛白色的寶馬車快速下沉,只看到一丁點尾部了。他還說,這輛寶馬威風凜凜地超他車時,他看到了那個駕車的女人,是個漂亮的女人,真是可惜了。
我想楊弦那時一定是閉起眼楮猛踩油門,她是不會再看一眼這個世界的,甚至她也不會看一眼華昌。
高速路上,人被疏散開了,路上還聚集著與死亡有關的一切東西︰救護車、吊車、紅燈閃閃的警車。這些東西太過夸張了,其實只有兩個人,兩個已死了的人早已冰冷地躺在路上。
我兜里揣著那張紙,我想現在就對楊弦讀,她一定能听到我的朗讀聲。
我真的坐到她的身邊,我拿出那張紙,我鄭重其事地展開它,我開始讀了起來︰
公元一九七三年十一月六日,這又是個陰雲密布的天……
我還沒讀完這一句,警察制止了我,說你這樣坐著不安全。他把我拉起來,讓我回頭再讀不遲。
第二天火化,來了許多人。謝姨和姜子泱來了,春凌來了,任世達來了,華宜來了,奇怪的是熊貓眼也來了。我無心跟他們打招呼,我只跟春凌在一起,我害怕離開她。我走到任世達跟前,我想听听他怎樣說,可是他避開了我。熊貓眼也看到了我,她的眼里閃過一絲難堪,不,這是我的自我感覺,她好像要朝我走過來,我忙把目光收回,我不願意再見到她,我不想跟她搭訕,我的過去也死了。倒是華宜願意跟我分擔傷悲,他沒有更多的話,他緊緊地握住我的手,他含著熱淚,他讓我看到了一種解月兌的表情。現在他和稽清一起就站在我和春凌身邊。
美容師把楊弦化妝的很漂亮,微翹的嘴唇似笑非笑,細看還有一種輕蔑的味道。那些鮮花擁著她,她的眉目是那樣秀麗。
我忽然間想起了楊弦給我的筆記本上的一首詩,它是楊弦祖上寫的,是他最後的一首詩︰
我欲駕鶴歸西去
留得桃花獨自笑
春風浩蕩自來東
天涯涕淚一身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