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返校不多久。我答應本科生導師,隨他到長江上游的一個城市研究所做SOC設計。
直到四月以後,這個季節天氣慢慢熱起來,我在宿舍里常常會睡不好。常心緒不寧地望到蒼白無力的窗外。
街道。不知名的花朵綻放。兩側的高樓充滿了溫暖的光線。
當四月的天空,忽然南風吹起那天,就會想起從南方帶來的夢想。
想到那個白衣飄飄的年代,是個光榮與夢想的年代。
如今,畢業在即。
光榮已經倉促臥倒,只剩下夢想還匍匐在尋找的路上……
我和大錢一直以為二毛是位電台主持人,沒有想到他還是位電視主持人。
我和大錢一直以為二毛是做音樂的,沒有想到他能講固精培元,又能賣豐乳肥臀器械。
這里沒有想到的還有他媽,阿姨看自個兒子老擱電視里披星戴月地充性學會專家門診「王主任」,她對這件事是這樣看的︰吾兒啥時這麼上通天文下通生理了。
而這些飛躍,是在二毛拍到一張明星挖鼻孔的照片之後完成。
這時候廣播台正打造選拔賽。
伊始一個叫「日光燈」的組合像一小片雲飄上去,熱情洋溢地喊︰大家好,你們看我們穿的像什麼呢?下面整齊劃一響亮地回答︰傻逼。他們顯然被這個突如其來的陣勢嚇到了。
我擠到圍觀群眾的最前面,10號上的雞皮疙瘩一顆一顆清晰可見。還有最後台上滿是穿著各奇裝異服的人找其他奇裝異服的人拍照留念。
一個美女無限崇拜地走到我前面,你是台長二毛嗎,我深沉地回答,是。
突然就有一本硬殼的、精裝的字典砸在我頭上,還是邊兒那塊的。她從容撤退。沒有人見義勇為。
這一年的仲夏,快畢業了。學校里的廣播每天都在放《青春紀念冊》,像斷女乃前的最後一次哺乳。所以迅速被我們敲臉盆的聲音掩蓋了過去。
最後的日子,我們經常開畢業論文踫頭會。召集人會說來,我們大家對對,防止抄到一塊去。
不久上級指示說要畢業生簽不鬧事的協議。各院各系的小組討論會開個沒完,「該不該鬧事」這個問題經全體小組討論,一致認為有可能鬧事。
從那時開始,上級就不再善意的對待我們。總是說︰這件事你們是不是再討論討論。他們樂觀的假設,即再討論討論都要導出現在比過去好的結論。可惜的是,我們又在討論一天的結果就是︰肯定鬧事。
可見本來安分守己的畢業生還不足以構成大害,經過上級部門的努力之後,這個問題就變得不可收拾。
後來的事是這樣的︰6-18晚八點的時候,北四成教院那邊往樓下扔熱水瓶,產生多米諾牌效應,三分鐘後校園里遍地開花。技術學院那邊勢頭尤猛,花露水瓶也往下扔,他們的院辦覺得很沒有面子。忽然冒出一伙人影沖到樓下,嘴里大喊著︰「別砸——」上面人趕緊收手。我是輔導員——上面更猛烈的一陣砸下來。贏得了觀眾的一陣喝彩。
6-19這個注定分手的一天,家長來接的車隊逶迤可觀︰有寶馬,有廣本,有金杯,有救護車。
我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听89.7。我第一次到南京就愛上了這個電台,因為這個台除了放歌主持人話很少。
本科四年,這是最後一次收拾東西,花了一個上午。
哪些是可以留的,哪些是不要了的。大一潦草的筆記。大二組織活動剩下的稿件。大三沒吃完的藥。大四考研復習的資料,一堆系統設計書好像都沒有看過。
牆上、紙片上的電話也不記得是誰的了。最後感覺到平日珍藏的,再加一個古道衷腸的上屆師兄薪火相傳的70G的,全已無多大用處,于是慷慨地將它贈與樓下大三的小青年,把他給樂的,就像白撿了個媳婦。
大家將行李裝好了箱,一點點往外運。屋里忽然變得空曠、荒涼。更多更重要的東西,也永遠留在這里了。
再見。我在心里說。
在黃昏下,一群大四畢業生在似水流年中默默行進。直到跨出校門那一刻,我像一條瘦骨嶙峋沉思在巷口的老狗,無盡的揮之不去的感傷。
再見。
曾經奮斗作弊的教室、曾經慵懶地躺著望藍天的草坪和進去過的女生宿舍——像戰士深情地凝望著曾經蹲過的戰壕。
檀香一棟六樓的窗外被憂傷的孩子們晾起了醒目的、一條黑不溜秋的床單。三兩個水壺做裝點,涂上辛酸的言語——我毛佳佳畢業了有錢了,生孩子咯。
暮色中,去火車站一路上的街燈,開始一盞一盞閃亮,無聲蔓延著悲傷。
二毛悄悄登上了北上的列車,我們站在月台上。
他簡單又真誠地說,踏足北京第一件事,親吻那片聖潔的土地。小三你太孤單了,過些天去找我吧。
我說北京我去過,一時不會再去。
有年暑假,我媽說該帶你去感受一下祖國首都高校氛圍了。
那年我讀高中,即將面臨高考。
我媽取了一點錢,買了兩張硬座票。同去的還有幾個家庭,孩子也是高中學生。
那會北京也是充滿粗糙和荒涼的風沙,好端端的大白天刮得像黃昏。正趕上砸美國大使館,那會同學們是多麼神奇︰北航兄弟邊砸邊喊︰貝塔貝塔我是舒克,北理工那邊竟有回應︰舒克舒克我是貝塔。
我媽雖已從文化大革命模爬滾打過來,可把臉轉向一邊,看了一會。仍舊驚的兩眼發直,仿佛一下衰老了幾年。回去便不讓我報那邊的大學,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二毛的火車悻悻地開動時,和我並排站在一起向他揮舞雙手的女生中,是誰的手突然收回,緊緊捂住自己的雙眼。又是誰緊跑兩步忽然追著火車跑了起來。
二毛這個胖乎乎的愛吃雞蛋餅的含苞男孩,從窗口看下去。只看到他的臉貼上玻璃,頓時流露出喪家犬似的悲傷。我本可以躲在身後,默默站在旁邊看。不許哭,不許哭。
突然一轉身,眼淚不知輕重地從眼眶里潸下來,這一走好像一輩子的再見。
匆匆開始就要匆匆告別,像有些故事還沒講完,故事中的人已經不見。
他們已被風吹走散落天涯,而我卻將逐個的背影留給自己。
直到某個將來,當我變成回憶,他們會在一個角落听到一首歌就想起我嗎。
坐在車廂很後面的位置的我,把窗簾拉到臉邊。月亮升上了三十二度的南京天空,我一個人栽進孤獨。
在漸行漸遠的火車里,一股悲愴涌上心頭︰咋沒安排個人也追著小火車跑一段送送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