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夢里,回到故鄉寒冷的冬天。
空曠里有零散的墳冢。還有小小的奇怪的房子,在山坡旁邊。有太陽的時候整個房子就有頭重腳輕的影子。我斜了一下眼楮看一下。我很難過。
一個小女孩左手抱著她的布女圭女圭坐在山坡上。低低地嗚咽著的風。布滿了天空。她一定在瑟瑟發抖。等在那里有人把她帶走。
我經過的時候。她一直注視著我。我很仔細地看著她。寒風里,她只是伸出右手,輕輕地踫踫布女圭女圭剩下的一條腿。潮濕的臉上隱隱約約的蒼白色、帶一點輕微的青寒。
在我離她很近的地方,叫我的名字。她輕輕地叫,聲音近乎一種哀求。
小哥哥,我很冷。
她拉一下我的褲腳。我坐下來為她擋風,安慰她不要哭。我的媽媽,她去鎮上了。她說晚上帶藕餅給我吃。她說也帶給你吃。
就在那一瞬間。小聲的哭泣。
停頓。
看著。
她定定地看著我。總是在一個比我低一點點的位置上
那時候是我喜歡的,正是夕陽。
我們並排坐在的山坡上等媽媽。看見太陽漸漸遠了。此時我是一個小個子的少年。手懸在空中,微微地抖。
坐得久了,她趴在布女圭女圭上,頭是低垂的。寥落的,像荒廢了的一截木樁。我的手指仍舊在空中。越來越抖。
一直到天黑,滿天飄起了雪花。我說,木木。我們去街口吧,那里靠站台很近。我媽媽一下車就看見了。
她沉吟一下,小聲地說好。然後把她冰涼的小手給我。
我們拱著身子在寒風中發抖,轉過街角,必須路過一個集市,有人在賣熱呼呼的桂花糕,還有熱氣騰騰的混沌以及烤紅薯。可是我們沒有錢,裝作匆匆穿過人群的樣子。
她不吭聲,腳步有些遲緩。我走得很快,掉過頭來看著她,她說小哥哥,我不餓。仍然不停不停地眨著眼楮看著我。她的睫毛真長。比我見過的任何一個大人,都要長。
我們又走回那個做烤紅薯的小攤。我牽著木木的手走上去︰「我們很餓,您拿一個紅薯出來行嗎……」直接了當地一口氣說下去。
沒有等我說完,那個攤主踢了我一腳,我那麼瘦小,立刻就像飛出去的小老鼠,是一只非常憂傷,瘦骨伶仃的小老鼠。貼在黑色的雪地上向後滑了一段。
木木看見就嚇壞了,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過了一會兒我才搖搖擺擺地爬起來。膝蓋破了。額頭也磕破了,在頭發下流血。這是第一次乞求著紅薯。我委屈地低著頭。我能感覺到淚水在眼楮里打轉。大顆大顆的眼淚掉下去,
掉轉身子離開了,木木慢慢跟在我的後面,雙手把獨腿的布女圭女圭攬在懷里。小聲的抽泣。我覺得有點對不起她。
領著她走了一段,我對她說,在這等我一下。她努力點點頭,站在燈光下窄小的路中央。
走出不遠我回頭去看她,一層層燈光映照得她那樣瘦小、落寞,眼神中十分惶恐。
我朝著平板車走去。
我動手了。
當我夠那個燒得薰黑的汽油桶時,手伸出去時被燙了一下,但第二次伸手時,速度極快,一手就抓住了離我最近的那個紅薯。這個紅薯烤得像是黑色的小石頭。
我掉頭帶著偷來的紅薯,快速跑回去。正好撞到木木的身上。一只手拉住她的手,飛快地奔跑。像一只瘸腿的狗。身邊大片的黑暗和星星點點的光亮。後退,後退。
差不多是跑了五分鐘。我從懷里里取出紅薯,捧在手里,看起來那麼冰冷。當時真的不知道這塊冷掉的紅薯對我意味著
1.最後一天見到木木。
2.最後一天留在故鄉。
3.最後一天見到父親。
有時,我會喃喃地叫著「爸爸」兩個字,他的影子也會無數次出現在我的面前,神情認真地凝視我。可是,這帶來的恐懼與心里黯然的溫暖相比,不算什麼。
像從前,一家人在寂寥的新年的第一天,站在一片照進窗來的月光下,緊緊地挨在一起,偷偷看別人家放煙火。
我的爸爸。我的媽媽。我是這樣被他們簇擁著。微小的快樂,它像一簇嗖地一下冒出來的小火苗。一直這樣,我熱淚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