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溝寨子呈扇狀,斜仰仰的坐落在緩坡上。寨後是地,寨前是梯田。時值一年中景色最美的夏季,到處都綠茵茵的。
對面的西溝比這邊要低那麼幾十米,放眼望去,一覽無余,就連韋蔚家的屋脊也在林木的掩映中清晰可辨,雷鳴若有所思地呆站一會,走進了寨子。
他家在寨子南邊,住的是祖父年輕時蓋的幾間老宅。老宅是東西向。三間正房,三間耳房,耳房的對面是牛圈和豬圈。豬圈是井字木柵欄式的。下面是茅坑,茅坑上放柵欄,豬睡柵欄里的木板上。莊稼人為起肥料方便,茅坑的一半露天,被牆隔在外面。
他慌忙火急地走進正屋去放了行李出來,遠遠的看見有個背影在茅坑的露天處凹著撒尿。不用說一定是右鄰的老萬。在這文明與愚昧、繁榮與落後並存的世界里,這種行為是不足為怪的。可雷鳴的眼楮卻仿佛給電焊的弧光燒灼了一下,很不高興地叫他說︰
「表叔。你也太不文明了吧。」
「哪樣文不文明嘍,老子給你家送肥料來唌。」老萬倚老賣老地應著。「俗言都說,屙屎屙尿,光明正大唌。」他一邊說一邊理著褲子走過來,費勁地睜開他那雙眯縫的眼楮,朝著雷鳴左看右看了好一會,才驚乍乍地說﹕
「是ど毛嘛,老子還以為是哪里跑來的老毛子。」
雷鳴沒理他,可真生氣了。
他心里有了愛情。心想道︰難道說將來把韋蔚娶進門來,讓她也跟著我看你這不文明的背影不成。他想著氣哼哼地暗罵。
「你這老小子,看我怎麼收拾你。」
老萬今年五十二了,常年戴頂汗漬斑斑的藍帽子。他的眼楮叫吸風眼,怕強光,隨時都眯縫著。是個鵝卵石滾刺芭籠——無牽無掛的老童子。他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有三間四壁透風的瓦屋。沒廁所,幾十年如一日,都是跑到雷鳴家這邊來解溲。若踫見屋里有人,他還要大叫。
「借你家茅坑解個溲。」
雷鳴記得他六七歲的時候,有一次老萬來解溲,一邊解一邊對他說﹕「ど毛。听好了。老子打個謎語給你猜。‘五弟兄抬炮出門,風雲雷雨,收兵回城。’你猜,是什麼﹖」ど毛猜不著。他也不說謎底。
過了好些年,雷鳴才明白謎底就是撒尿。這老小子原來就這麼的壞。
雷鳴叫他表叔,其實他比雷鳴的父親還大,這麼叫,是因為堂哥們就這麼叫他。雷鳴的父輩們是兄弟四個,他的父親才是名副其實的老ど。
老百姓有句俗話說「皇帝愛長子,白姓愛ど兒。」這話還真有些歷史唯物主義的味兒。歷代皇帝的寶座大多還真是長子來坐,百姓中父親置下的老宅也大多都是留給ど兒。
因此,雷鳴的父親都五十掛零的人了還從沒辛苦過,是全寨有名的福坨坨,這自然是沾了爺爺的光。爺爺今年已八十歲,是個常年戴著雷鋒帽(護耳帽)、穿長衫的老朽。如今穿長衫的全鄉只有兩個,一個是他爺爺,一個就他的父親。
爺爺是四鄉八鄰有名的道士先生,全家的零用花銷都是爺爺掙來的,就連他在城里上學的一應開支都是爺爺給的,據說還給他攢下了一筆可觀的錢作為他上大學的預備金。爺爺最大的憾事就是土都埋到脖子根的人了還沒一個傳人。從大伯到三伯,他們三位都老了,再說他們壓根兒就不願學。那六位堂哥更不願學了,嫌干那種死人生意「下賤。丟人。」
從父親穿的那身行頭看他倒願學,但太笨。爺爺知道他學不會,因為他認得的字不多,怎麼唸經,再說又不會寫毛筆字,筆拿在手里就象拿掃帚。
傳給跟了他幾十年的那幾個徒弟他又不甘心,這畢竟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無本生意。那幾位就巴不得他雷家的人不學,但掌壇人雷霆榜老先生不殺雞宰羊,鑼鼓響器敲打著召聚四鄉八鄰的尊長們來熱鬧一番,當場令傳人給祖師爺磕頭,賜法號拋牌(資格證明),你就算不得是出了師的。誰家有喪事也決不會來請你,因為你沒出師,別人不放心,你就混不到吃的。近來爺爺常常暗想﹕自己超渡了一輩子的亡魂,到自己翹腳的那天誰來為自己超渡呢﹖
雷鳴回來的時候爺爺不在家。母親在後院割豬菜,听見他跟老萬說話,從後門進屋來。看著兒子的背影,她只覺得眼楮發花,眨眨眼走近細看,看清了。不高興地罵﹕
「整得你媽鬼眉鬼眼的。」
家里只有母親肯管他。父親不敢管。爺爺把他捧著慣著。畢竟獨子一個,連姐妹都沒有,母親再管也管不到哪里去。他見了母親,接過話說﹕
「少時不美,老來後悔。」
母親也沒再說什麼。只問﹕
「剛才和老萬說些什麼﹖」
「還能說什麼﹖他老那樣掏出來就撒,也太不文明、太戳眼楮了。」雷鳴氣憤地說。「這回看我怎麼收拾他,讓他來了一回,就不敢再來二回。」
「這老挨刀的,是該給他長點記性。」母親附合著。
這個老萬也實在太討厭,解溲不避老小,不避男女,調轉背就撒。能不讓人氣憤嗎﹖其實,這樣的人除了老萬,村里還大有人在,老輩人中就有這樣的,當然那一輩都會出那麼一兩個。也決非他們耍流氓,如果有人說他們流氓,他們會理直氣壯地回答。
「牛不忙,你們吃什麼?」
是呵,這里的山地梯田都是靠牛來耕種,拖拉機在這些地方是施展不開的。這個地方離文明實在是太遙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