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禮站在逸然居的閣樓前,向下眺望,滿園的翠***流,鶯聲燕語,紅花綠葉相得益彰。
多久沒有站在這里,一年,五年,還是十年?
已經記不清了。
只是依然記得,當年找到這塊地方的時候,自己的心情是多麼的激動。
激動中又充滿了對未來的無限憧憬。
只是這個憧憬,破滅的速度,快到讓多年的醞釀都不值一提。
收起手中的扇子,允禮手模過回廊,那種溫潤依然如斯,可是,逸然居的牌子卻在若干年前就已經拆下來了,沒有了她,這個名字也不屬于這里,因為它原本,就是為了渲染他們將有的生活而存在的,那種幸福的生活不存在了,那麼留著又有什麼意義呢?
允禮記得當時自己親手劈斷那塊牌匾時的疼痛。
那種疼痛,從掌上,到心里,途經的血液,沒有半絲以後,都是傷痕。
那只受傷的右手包扎了許久,他也不知道,那時候他到底用了多少力氣,只知道,是用盡了全力,只知道,是耗盡了幸福。
後來手上結了淤,換了皮,那種痛苦消失了,可是另一只手撫過的時候,卻仍能夠明顯感受到皮膚表面的凹凸不平,像是在提醒他,那顆心,也如同這只手,早已因為那次耗盡,已經失去了完整的權利,以及意義。
我們的逸然居,早已不復存在了。
允禮突然有一種強烈的不舍,在來這里之前,他給自己一個決定,他要把這兒賣掉。
沒有了瑾翛,沒有了逸然居,這兒,不過就是個美麗的花園,里面開滿了各色各樣嬌艷的花朵,只是,缺少了欣賞的人,既然這樣,又何必浪費了這大好的美色呢?
可是依然不舍,這曾經,是多麼矜貴的願望啊!
賣掉這兒,就像是賣掉自己的一個願望,或者說,是刻意讓自己失去希望。
這一趟去西藏,回來後,自己是否要過上另外一種生活,另外一種許多人都在期盼許多人也一直在希望的關于他的幸福。
瑾翛已經真正放手了,該是到他放手的時候了。
他的母妃,他的皇兄,他的側福晉。
他的娘親,他的哥哥,他的妻子。
不同的稱呼,不同的心鏡。
可是,決定是相同的。
望過遠處的星星點點,那是他帶的隊伍扎的營點的火把,趁著大家休息的當兒,他回來一趟,只是想看看,感受一下桃花依舊笑春風是一種悲還是一種喜,是一種悵然還是一種解月兌。
只是感受不到,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總會向那燈火照不到的地方去搜索,想知道「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到底是不是一個真實的寫照。
翛兒,我只是想知道,你現在過得好嗎?
燈火闌珊處,戴羚用指尖掐斷若隱若現的燭光,以前無聊的時候,她總是喜歡重復這樣一個動作,打亮打火機,然後用拇指和食指從火焰的底部的藍火處掐斷了火種,不痛,偶爾踫到明亮的火焰時,手指會「嗖」地往回縮,感受到那種疼痛後,又會想要繼續去嘗試,嘗試自己究竟能夠承受多少的疼痛,這個游戲簡單且有趣,但是戴羚總能從疼痛中,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火光停止了跳動,指尖有明顯的疼痛,有一種干澀的感覺,像細胞猛地枯死。
那個人說,燈火闌珊處的那個人,即使再回首多少次也見不著。
&
nbsp;戴羚突然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
見不著了,見不著。
可是依然會想,越是寧靜的夜,越是團圓的日子,就越想。
會想他此刻的幸福,會想他的樣子,會想他的笑容,會想他的大小眼,會想他蒼白又縴長的手指,和總是修剪得格外整齊的指甲。
走近夜色中,戴羚仿佛又听見小齊那樸質的歌聲,一首《燭光》,纏繞在心間。
你現在好嗎今天快樂嗎
我從遠方送你的花
你收到了嗎
分手以後的雨季
斷斷續續下不停
沒有你的日子真的不容易
躲不開回憶最難忘記你
再說什麼也無法壓抑
洶涌的情緒
我已學會珍惜
再給我一次勇氣
好想告訴你我的愛
一直留在你那里
三百六十五支燭光亮在我心上
每一天一支燭光照的我的心慌
我只想擁有凡人的***
唯有你是我的陽光
唯有你能讓我的天空晴朗
三百六十五支燭光亮在我心上
每一天一支燭光都是相同的願望
你的愛是我期待的天堂
祝你天天年年快樂
也祝福我們地久天長
月正當空,漂浮在空中的相同情思,不斷地撞出火花。
朦朧的兩個背影,在月光中漸漸地重疊並清晰。
他們都突然地往身後無邊的夜色中望去,卻只有風聲的呢喃與夜色的清幽。
木然地轉過身,又踏上了彼此的征途,臉上是尚未卸下的風塵,腳下是馬不停蹄地前進。
人,是不可以停留的。
因為一旦停留,記憶便會被歲月覆蓋,故事便會被紅塵沖刷,只能奮力的追,或者叫做逃。
戴羚回到屋子里,重新點燃那虛弱的燭光,提起筆,又往下寫她的故事。
總覺得別人的故事,都是完整的。
可是自己,卻總是在每一次以為已經要結束的時候,畫下了一個省略號,然後在若干個日子後,某個夜深人靜的時候,又重新提起筆,把省略號輕輕劃掉,再接著寫下去。
潛意識里,也許自己總覺得自己的故事還有續集。
像讓人無法忍受又欲罷不能的瓊瑤故事般,總要留若干的懸念,等待另一輪的煽情。
繼續嗎?不知,或者未然。
在某一個時點上,也許我們曾經遇見,可是因為我們被空間阻隔,所以只能注定了擦肩而過。
我想,不管經過多少年,當我們之間的距離只剩下0.01米的話,我會認出你的。
認出你的樣子,認出你的笑容,認出你的大小眼,認出你的手指,認出你的指甲。
突然想起王家衛的《重慶森林》,多年以後,不記得故事,不記得人物,不記得劇情,卻只記得這個名字和它詮釋的氛圍。
我想念你的笑,想念你的外套,想念你白色襪子,和你身上的味道。
雍正十二年十一月,允禮等到達噶達後,受到漢藏兩種儀式的迎接,行至惠遠廟中門時,七世**喇嘛在堪欽持金剛和近侍俄仁巴等陪同下來相見。然後一同走進大經堂,允禮宣讀雍正皇帝金字聖旨,獻上所賜各種景泰藍及珍寶器皿,用百色錦緞織成的多種奇異供物、大小五色內庫哈達、百余匹內庫緞子、十余匹土爾扈特產紅黃色氆氌和白銀兩萬兩。爾後就座會宴相談。
雍正十二月二十一日,孟湘音順利誕下一女,小名盼兒,意在等待允禮盡快歸來。
雍正十三年正月,允禮離開泰寧返京,四月初一日回到北京述職。
天涯客棧依然賓客滿堂,戴羚那本關于擦肩而過的人的故事書,已經有一尺多厚了,里面密密麻麻記載的,是每個人的精彩與遺憾,閑來無事的時候戴羚便會一頁頁慢慢地翻看,細細地品味,然後再蘸著用眼淚和著的墨汁,再一筆筆寫自己的故事。
有時候她也會給來客棧的客人們講故事,講《一千零一夜》,講《伊索寓言》,講《小王子》。
客人們似懂非懂,卻依然喜歡听她字正腔圓的故事。
戴羚會覺得自己就像是夜晚在孩子床頭講著美麗童話故事的媽媽,她在告訴孩子「從此以後,王子與公主過著幸福美好的生活」的同時,會打趣地想,王子和公主吵架嗎?王子和公主打架嗎?王子包二女乃嗎?公主會為了青蛙移情別戀嗎?想著想著就會看到孩子清澈又向往的眼光,才知道,原來,自己所能理解的幸福,摻雜了太多關于社會的不確定因素,或者說,因為自己對幸福的無可奈何而讓自己變成了一個對別人的幸福過多揣測的人。
或許做人,不應該糊涂,也不能太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