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曰︰不此岸,不彼岸,不中流;而化眾生,觀于寂滅,亦不永滅,不此不彼,不以此,不以彼。
一.岸北篇
1。岸北
殘陽如常在向西延伸的官道上渲染,地平線仿佛天地裂開的縫隙。我身後是茂密的叢林,胯下威猛矯健的赤兔馬驚起兩旁蒼翠的古松里藏著的飛鳥,撲騰著沖向湛藍的天空。深秋的風已有了寒意,涼涼掠過耳鬢,刮落的金黃的闊葉片片散落在官道兩旁。馬掌沉實地擊打在滿是黃土的路面,如鼓槌一聲緊過一聲地敲打著戰鼓。
我拽緊馬韁,在蒼茫的暮色里奔馳。師父說江湖就是是非,就是生死存亡,無血不成江湖,無淚不成豪俠。我下意識握緊手中平凡的只沾過獸血的青雲劍。師父說真正的劍客不在乎手中所持是否鋒利,一枝一器皆可成兵。我以為,名劍畢竟不同,遇劍斷劍,遇刀折刀,催枯拉朽,非一枝一器可擋。
自我記事起,就一直喚他師父,真實姓名反而不知。他對我亦師亦父。我無親無故,孑然一身,被師父拾于長江北岸,得名岸北。此次下山,師父希望我能見見世面,順便尋找自己的身世。而我身上除了那塊通透碧綠的佩玉,再無線索,佩玉精致有余,卻不足以看出任何蛛絲馬跡。其實,對于身世,我並無好奇,長年跟隨師父在山中習武耕種,殷切地期望到江湖見識。單是師父帶上來的那幾十卷書,已不足以滿足我對山下那個廣闊世界日益強烈的好奇。
猶記得幼年,我登上回音谷,手執木劍直指對面高聳入雲的石峰,怒吼一聲,我欲殺你。回音谷回答,我欲殺你,我欲殺你,反復數次,讓我心生恐懼。我回頭告知師父,他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模模我的頭,若你改呼,我欲護你,則無畏。我重又折回回音谷,持劍肅立,屏氣凝神,高呼,我欲護你。山谷回應,我欲護你,我欲護你,果然無畏。我想,江湖就是回音谷。
行程中已是第二回日落,還不曾遇見過一個人,江湖竟是如此寂寞。我與手中的劍都渴望一種全新的體驗,比如主持正義或是英雄救美什麼的,可竟連人都不曾遇見。帶的干糧已經快吃完,再尋不到集鎮,怕只有山泉充饑,好在赤兔馬尚有敗草可嚼。
2。寒膽刀
天色將明未明,官道旁的樹林里兵器撞擊聲隱約可聞。正當困倦,听見纏斗之聲,自然興奮,終于可以看見人。有人就有爭斗,有爭斗就有仇,有仇就有恨,有恨就是江湖。
我扔了韁繩,讓馬自己尋草吃。步入林中,晨光已經透過樹葉灑進了潮濕的樹林,前方有一片開闊的空地尤其明媚。兵器相擊震落的樹葉,驚飛的鳥,讓人覺察林中正在進行一場生死相搏。
遠遠見到四個人正圍斗一個樣貌平凡的少年,不由動了惻隱之心。對方雖人眾,卻並不討好。少年臉色偏黑,穿一身灰色粗棉直領上衣,扎一方錦帕,束革帶,身形俊朗。手持一柄刀,刀柄黃綠若玉,刀身長不足五尺,寬不足三寸,因為輕便,出手無普通刀的笨拙,如劍一般輕靈。少年招招險奇,少有護己的招式,多半以攻為守。即便三劍一刀齊齊砍殺自己,也是搶在人家前面將刀喂入四個中年壯漢的要害。
我的劍從未與別的劍相遇,和我一樣蠢蠢欲動。四人對付一人,應算不公。少年背後漏個破綻,眼看著會被一劍刺中,我不及細想,拔劍如蒼鷹撲兔飛身擋開偷襲的利劍。少年沖我點頭,並無言語,繼續沉著應對。眼見來了幫手,四位勁袖青衫的壯漢並無慌亂,自動分成兩組,與我倆周旋。我挺劍便刺,除了師父,我還不曾與人交手。只有刺激,並不覺得凶險,雙方無語,持劍的的滿腮胡髭,攻我下盤,持刀的倒一臉斯文,頜下留一撇山羊胡,攻我上盤。幾十個回合下來,與那少年相比,我並不從容,甚至開始手忙腳亂。而我愈亂,對手愈狠。我定了定神,將那柄青雲劍舞得滴水不漏,不管對方如何喂招,我自顧自如在白羽山上的夕照里一般舞劍,以守為攻。少年倒得心應手,矮身避開左側的柳葉刀,就地滾到另一個對手的腳旁,一刀疾揮,只听慘嚎一聲,削斷了壯漢的雙足。柳葉刀襲向他脖頸時,他不避,右手將刀反揮,砍在對方的肩膀上,血濺在一旁的落葉上,鮮艷如花。而傷者並不停手,愈加搏命。又過了半個時辰,我體力佔了上風,用劍柄封住了對手的三處大穴,令他倆動彈不得。回頭看見少年一刀割掉了砍斷雙足的漢子的頭顱,頭顱飛出去一丈開外。那漢子雖斷了雙足,不能移步,依舊在原地揮刀,一掌拍地,彈身而起,斬向少年雙腿,反被割了頭顱,噴血如注,當真慘烈。肩膀受傷的刀客見大勢已去,雙眼血紅,奮力劈向少年腰際,被少年跺地彈開。傷者縱身躍上一棵古松,向遠處逃遁。他一躍而起時,我清晰看見他雙眼噙不住的淚水順頰而下,砸在草地上。如此勇猛的漢子,竟滾出熱淚,必是眼看同伴慘死,心痛欲裂。少年無意追趕,冷漠望一眼逃遁的方向。轉身拔刀砍落了被我制住的兩人的頭顱。他出刀太快,快得我不可能出手阻止。我不由憤怒。
為何殺死他們?他倆已被我制住!
你不殺他,他日後定會殺你!
我無言以對,怒氣未消,卻不由自主地隨他來到林中的一處清澈的溪澗旁。這林子郁郁蔥蔥,其中竟藏著這麼一處別有洞天的去處。此時已值深秋,溪水卻並不寒冽,反冒著騰騰的霧氣,手入水微溫。林中的闊葉樹多半落盡,唯溪澗旁的樹與草蔥翠依然,綿軟的綠苔可模出一掌水來。
少年掬了一捧水把臉洗淨,並將別在腰間的酒壺里的酒倒在刀上,刀上干枯的血跡漸漸溶解成血珠,再用一張刺繡精致的絲帕擦淨刀上的血跡,揚手將沾了血漬的絲帕丟入溪水,絲絹如一朵花在溪水里緩緩綻開,上方的血在水里漾開染紅了一小片溪水,轉眼流向下游,又清澈如初,再濃的血也染不紅流水啊!
他頭仰起來朝向一旁站立的我,我暗自一驚,因為他已面目全非,比先前瘦削白淨,目光澄澈,幾縷凌亂的頭發隨意披散下來,輕狂中多了一分不可接近的孤傲。我狐疑地望一眼溪水,這水竟有這等神奇,頃刻改換人的容顏?
他看穿似的微微牽動嘴角。
我易了容。
他遞過來那只精致的酒葫蘆,約有半斤白釀,我婉拒。他仰頭一飲而盡,撿起衣袖抹一抹打濕的下巴。此人確實怪異,用絲帕擦刀,用衣袖擦嘴。
酒是個好東西,不喝就錯過許多境界。我這雙洗不淨血的手,喝了酒就會干淨不少。我第一回殺人,從人脖頸上噴涌的鮮血濺了我一身,我將衣服月兌下來在湖水中洗,卻怎麼也洗不干淨。滴了酒的衣襟卻洗淨了,我于是將酒倒上去,竟洗去了所有的血污。從此,我相信,酒可以洗去我心上的血腥。至于是否會忘記,是否可以夢不醒,我並不計較,一個殺人為生的人從來不願意喝醉。死在我刀下的醉的人比醒的人多好多。殺一個醉了的人比殺一個醒著的人要容易。即使我們知道醉酒是很危險的事,依舊不由自主的愈飲愈想,愈想愈飲,有人勸無人勸都可以爛醉。我只醉過一次,我不會再醉了。
這人必是喝得多了,說這麼多,和我師父一樣,平日沉默寡言,喝了酒就喋喋不休。
你易容必是怕人來殺你。既然怕人來殺你,為何又去殺人,殺了人,為何又放走一人。
我殺死三人,留一個活口,無非想引飛雲堡堡主出來尋我。上官鴻行蹤飄忽,省得四處尋他。
既是讓人尋你,你何必易容?
他只要記得我的刀就夠了,至于我是什麼樣子,又有什麼要緊?
如此說來,上官鴻必是仗義之人,不然,不至于找你尋死。
那也未必。你有所不知,你助我殺的這些人乃飛雲堡四大護法。當今江湖,可將其擊斃者不出十人,能一人將四大護法擊殺者不出六人。我本只想傷兩位,上官鴻義薄雲天,必不會善罷甘休。不曾料到有你相助,讓我順利殺死三大護法,免得日後找我尋仇。不過,上官鴻找我未必就是尋死,他的武功不在我之下。
你既知上官鴻乃重義之人,又何苦殺他?
有人重金索他的命,他不死,我如何生存。每個人都會死,早晚而已。他先我而死,可讓後死的我過得灑月兌一些。
為你自己的灑月兌就致他人于死地,未免太過狠毒自私!
他回頭瞥我一眼,繼續輕描淡寫地回應。
自私就有,太過狠毒就當不起。他因護法之死與我尋仇,非致我于死地而後快,不也是因為我的先死可以令後死的他解月兌一些嗎?
我一時語塞,明知不對,卻不知道如何反駁。
還有一點我不解,你為何告訴我這些?
從你剛剛不分青紅動手看來,你不懂江湖,或者並非江湖中人,我告知于你,並無危險。憑你一人竟可以制住飛雲堡兩大護法,可見你也算個人物。江湖中,非友即敵。今日,你就是我的朋友,起碼我在江湖中又少了一個對手。若真的他日有人取你的命,你必疏于防範,我殺你也容易許多。
你倒坦蕩。你都告訴我了,我未必不會提防。
等你學會提防,我怕也不是今天的我。兵器只有在不斷殺人的過程中才越來越凶險。以你的稟性,你這柄劍怕是難以沾血,不殺人的劍本來就談不上凶險。那你防我又如何?
說完,他朗聲大笑,笑聲從容而霸氣。他將手探入懷中模出另一壺酒遞到我面前,酒壺比先前小了許多,卻別致玲瓏,一定醇厚高貴。我遲疑著接過來泯了一口,辣而刺鼻,他卻說此酒香而醇。我想,酒本身一定是辣而扎喉的,喝酒的人不過是喝慣了,也就無所謂酒原本的味道。
如何稱呼?
岸北。你呢?
我,記住這把刀就行,這柄刀叫寒膽刀。若要找我,到離此地五十里外紫煙鎮西郊荒廢的廣德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