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物篇
6.伍寒
每個人都應該有選擇自己職業的權利。和刺客相比,我更想嘗試別的行業,比如染布,瓷器,茶葉,織絲等很多有趣之事。可我的父親伍蒼年在我還沒出生時就已經替我安排。
伍蒼年這個名字在臨安一帶的權貴中赫赫有名。見過他的人多半死了,听過這個名字的卻不少。他是最好的刀客,最有把握的殺手。在臨安人眼里,寒膽刀就是催命符。當年父親殺人的報酬從五百貫到一千貫不等。而我,殺一個人的報酬不過八十貫。
他除了殺人,就是到青樓狎妓,而找的最多的就是我的母親柳氏,當時杭州的花魁可人。但母親帶我到紫煙鎮,從不讓人喚她柳可人。總有些時候,我們自己的名字只允許心尖的某個人稱呼。
伍蒼年最後一次殺人之前就在母親身邊,母親已懷我三個月。伍蒼年听到這個喜訊並無異樣的神情,只淡淡回了一句,知道了。轉身提著寒膽刀出門,在跨出門檻的一刻,他停頭也不回地補了一句,等我回來。
約是三更的樣子,伍蒼年回來了。他殺人從不失手,惟獨這回他筋脈已斷,心旁兩寸被一劍刺穿。母親說她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父親臨終前說過的那段話。這麼多年過去了,這也是母親唯一的軟肋。
「我一生閱人無數,殺了一百五十七人。死是遲早的事。干我們這一行,總有結束的一日,只不過這個日子提前了。之所以從未失手,不是因為我的刀快,而是因為我總是思考周全。本來不配有個家,是你讓我有了牽掛。雖然交往無數煙花女子,可人是我最心儀的一個。這里有五張會子,面值兩千貫,是我收得最高的報酬。如今看來,我確實收高了,壞了規矩,才落得慘淡收場。答應我,把孩子生下來,用這些錢贖身。若生個男孩,取名伍寒,長成十歲,讓他學會這本刀譜。這是我結合伍家刀法以及實戰經驗自創的。但不許他報仇。我們這個行當無所謂仇恨,我殺人意在為人消滅仇恨,自己根本無所謂仇家,較起真來,我是所有被我殺過的人的仇家。都來找我尋仇,怕得砍上一百五十七刀。若生個女兒,就燒了刀譜,埋了寒膽刀,安心過日子。雖然……我死了……可我知足……伍家有後……」
說完,血從胸口涌出,當場氣絕。母親幾次要尋醫,都被父親制止。若不是說那麼多話,可能還能多撐幾個時辰。母親每每提起,懊悔不已。
老鴇見母親有了身孕,也就不曾為難母親,要了三千貫贖身,放母親離了臨安。母親怕有人尋仇,一直逃到大宋西部邊陲瀘州的紫煙鎮。見這里山清水秀,就此定居。生我不久,就傾盡積蓄開了這間歸閣。
因此,我的童年是在青樓消磨。女人們多是教我識字,男人們就尋我開心。母親要招呼客人,我的童年也就格外孤獨。我唯一的慰藉就是母親講給我的關于伍蒼年的故事。我每每想著父親如何了得的往事竟會痴在歸閣的後花園里。對于父親的刀譜,我一直不曾領悟透徹,練了十年,也達不到父親的境界。可我有一樣超越了父親,我第一回替人殺人只有十五歲,比父親整整小了七歲。至今難忘殺得那個波斯商人。濺了我一身血,在眠湖里怎麼也洗不潔淨。雇主本不相信我能殺人,確信是我殺的之後,付給我五貫錢,他也因此成了我的中間人,並請人教會我傳自西域的易容術。母親直到我十八歲,才知道我已做起了殺人的營生。母親並沒有反對,可我看到她轉過身掩面流下的淚水。從此,母親待我越發淡漠。
我沒有朋友,也不需要朋友。大多在青樓里廝混,早早懂得並接觸了男女之事,可我從不在歸閣尋歡。戲子也有情,她們常常以繡工精致的絲帕相贈,我只用來擦刀。我不想重蹈父親的覆轍。好的殺手怎能有牽掛?可我一直不能超越父親。因為他是死人,活人怎麼可以與死人相比。我的優勢是年輕,或許可以超越一百五十七這個數字。他寫在刀譜扉頁上的一句話,我一直奉為本行的經典。「殺人者總以為是用利器殺人,高明的殺人者用智慧。」每樣事物都隱藏著智慧,做人有做人的智慧,生存有生存的智慧,那殺人也不例外。我想,父親說的殺人的智慧就是用腦子。這一點,我深信不疑。
如煙比我長兩歲,是個落魄的中年人賣進歸閣的。她進歸閣的頭一天,我就躲在二樓偏房的窗格旁偷看,直到他們簽字畫押。如煙十二歲已經出落得很標致,只是身上很髒,看不清膚色,忽閃的眼楮卻是明亮逼人的。約是她過于顯眼,我竟不記得那個中年人生得何許模樣。
我與如煙說話極少,母親也不允許我多接觸。可我看得出來,我是她唯一的朋友。她隨母親學琴棋書畫比旁人都用心,似乎卯足了勁,一定要做花魁。事實上,她做到了,她成了紫煙鎮最有名的歌妓。不單因為她美,還因為她高潔。男人是奇怪的動物,心里老想擁有美貌的女子,卻總也看不起被佔有過的女子。在煙花地保持高潔何其艱難,也正因如此,如煙的身價才高。母親很清楚男人想要什麼,所以她從不逼如煙,母親更清楚女人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