５．廣德寺
有年長些的說那地方鬧鬼，勸我別去送死。我心里一寒。可料想那少年應不會失信于我。再則自己已一貧如洗，就差露宿街頭。若是座荒寺，棲身一宿，總好過睡在深秋紫煙鎮的青石板上。
廣德寺和市集相比，的確荒涼許多。此刻已是黃昏，夕陽如透明的紅綢罩在唯一一條渺無人煙的細徑上。沿途生滿了參差的灌木，枝枝蔓蔓交錯糾纏，很是陰森。
荒寺的院牆已倒了一坯，攔腰被雨水沖毀的青磚隨意散在廣德寺南側一隅。正門上懸的匾額油漆剝落，斜掛著，從一角牽了一張大大的蛛網到門檻上，分明許久無人進出。
我縱身越過門牆，踩過及膝的荒草步入正殿。最後一抹夕陽也隱在了遠處的山岱之後，玫瑰色夕輝漸漸被無邊無際的漆黑溶解。好在月華如練，倒也並非暗無天日。深秋將盡，百蟲噤聲，委實多出幾分蕭瑟。觀音像上的金粉早已落盡，留一個班駁的泥偶在蓮座上，月光透過琉璃瓦破損的窟窿映照在觀音的臉龐，辨認得出那種施恩天下的仁慈與安詳。忽然從她身後竄出一只狸貓，尖銳的鳴叫，晶亮的眼楮閃爍著凜冽的寒光，打破了沉悶的死寂。約是在抗議我佔領了它的空間。
我抱了一捆干草在蓮花座旁鋪開，打算對付一宿。百無聊賴之際，掏出師父為我做的竹蕭。蕭聲隨心，平白涌起那麼多愁緒。回想近日的遭遇，不勝唏噓。不知師父可好。突然听見有腳步聲，步履輕微，輕功在我之上。我停止吹奏，慌忙躲身于像後。看不清來者的五官，卻看得到那把刀的刀柄在暗處綠熒熒地閃爍。我驚呼出聲—－寒膽刀。
我一聲未歇，刀已游到我身前，我狼狽從蓮台上側翻落地。我欲出手制止，他招招緊逼，每一刀都足以致人死地。我只是躲閃，悔不該押了碧雲劍給掌櫃。他一刀劈在一口破鐘上，嗡嗡長鳴，我的臉剛好在屋頂漏下的月光里，他分明看清了我的樣貌。
岸北？
正是。
他將刀收進刀鞘，用火信點著了像前廢棄的燭台上的殘蠟。又燃了那堆干草。
上官鴻可曾尋你？
他不回答，卻關注起我的遭遇。
你一定遇上困難。以你的性格，清高如此，不到不得已也不至于尋到破廟來找我。
也不跟你客氣，我的盤纏與馬皆被人騙去。連劍都還押在酒樓。念在你我一面之緣，救濟在下，他日定當圖報。
憋了好久才說出來，乞求別人的援助原來竟是這般難以啟齒。
圖報？不必，我還欠你一個人情，剛好可以還你。
我們盤膝坐在了點燃的干草旁，他再次遞過來那個腰間的酒壺。約是空月復的緣故，我只喝了一口，就覺得心口燒得厲害。
看你必不曾用膳！隨我來。
還未請教？
伍寒！寒冷的寒。
他話未說完，已起身走出寺外。他旋身躍上頹敗的院牆，馭風而行。與其說行，不如飛來得貼切。他離地一丈，腳不點地，踩著荒草的葉尖飛身向前。我亦學著他的樣子，提一口氣與他比肩。
月色落在荒林里，清冷如水。他之所以要馭風而起，是因為腳下已無路徑，穿過這段灌木林就來到眠湖，踩過湖水上的渮葉，就到了一座紅牆綠瓦的木樓前，上書歸閣二字。明亮的金漆額匾旁掛兩串紅色燈籠垂地，和半敞的紙窗里透出的燭火互相映襯，溫暖媚艷，確有如歸之感。
樓內的大廳的座上賓剛好十位男子，來去皆女眷，大堂中央搭有木台，拔地兩尺，上方端坐著一個儀態萬方，沉魚落雁的女子，撫琴而歌。她才是真女子，俯身，長身，側身，頷首，垂首，抬首，舉指，斂指，彈指，無不流瀉著風情。眼波里流轉的與其說是柔媚，不如說哀怨。
紫紗斗篷，印花羅白褶裙，用珠釵綰了漆黑濃密的秀發，露出一段細白的頸項，抹了胭脂的臉腮找不到一處粗獷的線條，那般斂著深情的臉，卻字字句句，音音聲聲流著風情。
依舊是我初經眠湖听過的那首歌，依舊是那個過耳不忘的聲音，依舊是哀婉的琴韻，卻離我如此之近。連那個端坐在台上的歌者也離我如此之近。至于台下揚著輕紗曼舞的女子幾乎入不了我的眼。
伍寒拉著愣在天井的我徑直上了樓，入了一間偏房，盡管狹仄，卻處處顯著精致，汝窯的瓷器隨意擺放在博古架上，牆上的字畫雖然難免艷俗，卻也流暢細膩。他吩咐了幾樣小菜，擺上面前的方幾。我的心魄依然在門外的琴韻里徜徉流連。
今日，你好福氣。平白听了如煙的《紅顏如水》！賢弟有所不知，台下那幾個威坐的看客每人坐上一個時辰須得一千貫。一千貫夠買上一處別院。
如煙，好別致輕靈的名字。我嚼著無味的飯菜，听不進半字，單是記住了她的名字。耳里彌漫著清越空靈的歌聲。生怕漫了出來，哪里裝得下別的聲音。
如煙歌畢，我方才醒轉。吃了東西墊底，疲乏略有舒解。對于眼前這個神秘的刺客又好奇起來。幾盞酒後，禁不住又探詢起他來。
鎮上的人為何都以為廣德寺鬧鬼？
兩年前，我相中廢棄的廣德寺作為接洽雇主的地點。撞見一對偷情的男女在觀音面前信誓旦旦。我說要殺掉他們其中一個，讓其自己選，切才還指天指地立誓的男子慌忙求饒，讓我殺了縮在一角的女人。我一刀砍死了這個委瑣無恥的男人，放了那女的回去。那女子約是被嚇懵了，逢人就說廣德寺鬧鬼，逐漸就傳開了。再後來在廣德寺又殺了一個膽大的。他約是與人打了賭，借著酒膽深夜闖了進來。我心想，殺了他，鎮上的人必定深信不疑這里有不干淨的東西。于是，我殺了他，直接點的死穴。
你怎麼敢在觀音像前殺人？
若世上真有觀音，我在哪里殺人，她都會看見；若世上沒有觀音，我像前殺人又何妨？
我再次無言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