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雪恨
上官城騎著高大的大理良駒,系著火紅的綢花,浩浩蕩蕩將如煙用八人大轎迎進了飛雲堡。
盈門的賓客退去後已是三更。上官鴻讓兒女回避,自己單獨在大堂與如煙敘主僕之情。闊別七年,終于得見,不亞于父女情份。迎親不過為掩人耳目。上官鴻就是當年隨如煙潛逃的阿福。
上官城只是按父親的吩咐迎娶如煙,父親沒告訴他緣由,他也就不問。這是父子倆多年形成的默契。他只知道,如煙乃義父恩公唯一的後人。
紫煙鎮這場最盛大的婚禮,在上官家卻冷清了。龐大的鏢局靠著一種什麼樣的意念立于不敗。上官鴻認為是服從。上官城跟隨父親這麼多年,體會最深的就是服從,不爭辯,不反駁,全力的貫徹。將所有的智慧與創造力都用在了執行上,雖避免不了施令之人的失誤,卻最高效率地完成了龐雜結構的運轉。上官城心中其實早有所屬,卻沒有拒絕父親,甚至沒有詢問父親的打算。
飛雲堡也有一個例外,那就是上官鴻的女兒上官雁,父親從來放任,也就讓她格外叛逆。
悄無聲息的幾天平靜日子過去了。上官城對這位有名無實的夫人並沒有好感。盡管這個過慣錦衣玉食奢侈生活的顛倒眾生的女子很快就樸素地在大廳出入,一貫地彬彬有禮,也絲毫抹不去上官城對歌妓這個職業的蔑視。他潔身自好,以前從不在煙花之地出沒。
終于,上官鴻將兒女叫到面前。上官城以為父親會給自己一個解釋。而事實往往在意料之外。
三日之內,我若不歸,你倆就隨如煙上臨安,伺機為恩公報仇,一切听從如煙姑娘安排。城兒,你將飛雲堡的印章直接轉交僅存的護法韓宜,由他接任堡主。飛雲堡于我有恩,為贖如煙,已大傷元氣。我此行替飛雲堡做最後一件事,為三大護法復仇。我若不歸,萬不可為我報仇,以如煙為重。切記!
爹,孩兒代你去!
城兒,為父知你孝順。保護恩公的後人就是你的使命,不可輕言生死。我已年邁,早將生死置之度外。有你們兄妹倆照顧如煙,為父放心。或況,我亦沒那麼容易死。
上官城與上官雁相顧無言。上官鴻決定的事,沒有人可以阻止。上官城雖有疑慮,可他還是服從,因為他習慣服從。
上官鴻獨自來到歸閣。如煙的離去。讓歸閣蕭條冷寂,門可羅雀。修葺一新的大廳對比著昔日的繁華。舊人才去,新人無力,若市的興隆驟然沉寂。
步入歸閣的叱 風雲的上官鴻無人認識。他一向低調謹慎,雖名動天下,卻少有人有過一面之緣,即便見過,也不知道這個嫻靜儒雅的老人就是上官鴻。出名的不過一個代號,行走的生命依然逃不過平凡。他氣定神閑,三縷白髯,形容雖透著華貴,卻實在無法與上官鴻的身份疊合。他拍了一錠黃金在桌上,只對迎上去的柳氏說了一句。
別理會我,我等人。
一連三日,上官鴻都是座上賓,黎明即至,黃昏而別。用上好的汝窯瓷的茶具喝上一天的茶,仿若四圍的冷清或喧嘩與他無關。他如此肯定那把寒膽刀還會出現在歸閣。若與歸閣無關,寒膽刀這把殺人的刀實在用不著為區區一家勾欄出頭。柳氏總覺得見過此人,卻不記得在何時何地見過,只直覺此人不祥。
伍寒抱著刀走進歸閣時,掃了一眼冷清的大堂,只有一個客人,看不出深淺,卻一定非等閑。因為此人手中有把宮廷名劍,說不出來歷,卻極華貴,黃金刻花劍鞘。劍鞘已如此名貴,何況劍,使用此劍之人絕非平庸。附庸風雅實在用不著在劍上,否則,必招殺身之禍。此人衣著本來尋常,卻持華劍。伍寒本來不用關心客人,可也許因為殺過的人越來越多,怕總有一日會有人找他尋仇。他已經猜到,此人不像尋歡的恩客,是尋他的人,也正是他要找的人。徑直走過去,揀對面的位置坐了。
在下上官鴻。候你多日。閣下這把刀,有幸在杭州見過,想必你是伍蒼年的後人。喝杯茶?
伍寒听出上官鴻氣息平穩輕緩,壓抑順耳,內力雄渾。果真老江湖,見著仇人也能如此從容不迫。伍寒曬一張冷臉,不答,順手從懷里掏出酒壺仰首泯了一口。
平生不愛茶,好酒。
說平生太早。喝酒也好,喝茶也罷,一種體會而已。昔日伍蒼年名滿杭州,見過他的人多半死了。我有幸與之交手,並有幸活下來。你不否定我的推測,當真乃其後人。可以告慰他在天之靈。
伍寒依舊不肯定也不否定,卻無端對這個父親的故人生出幾分好感。他不再喝酒,怕誤事,這已經破了先例。喝酒能壯膽,卻讓人遲鈍。此刻,最要緊就是冷靜。而他握緊刀柄的手依然出賣了他,手背並無異樣,手掌沁出的汗卻打濕了刀柄。
上官鴻無意探究這些細微。仿佛自言自語。
雖說你是蒼年的後人,可你殺了我飛雲堡三大護法,你我一戰在所難免。你死之前,可有遺願。當日,你父親本可以取我性命,我的劍離他足有三寸,而你父親的刀尖抵在我的咽喉,他只需進一寸,就可以致挑戰者于死地,而他沒這麼做,而是抽刀離去。
伍寒只回一句。
明日午時,眠湖旁的楓林。
伍寒殺了十九個人,從來無畏,可今夜輾轉難眠。他將自己關在廣德寺,荒涼可以讓人寂靜,流過的血太過熾熱,容易噴濺,所以他需要荒涼。
岸北踏入寺里時,伍寒並無絲毫挪動,他知道是岸北,對一個人太過熟悉,從腳步聲也可以辨認。盡管才相識不過月余,卻好似相識經年。
我來答謝你的慷慨。你讓我贖回了我的劍。丟劍是一名劍客最大的恥辱。
如何答謝?
陪你飲上幾杯!
好,這里正有好酒三壇,好怕獨飲無趣。有你相陪,不醉不休。
月光下,荒寺里,佛像前,兩個男人,三壇好酒。月光為燈,石地為案,以刀劍佐酒。
喝到興濃,伍寒在寺前的荒草里舞起刀來。只見招式,不曾用內力催動。時拔地而起,揮刀斬天,時腳踏實地,揮刀剁地。揮灑自如,英姿勃發。
岸北見伍寒收刀,也握劍沖入荒草叢,腳不點地,在葉尖上凌空而舞。其劍靈動如蛇,人罩在劍花之下,潑水不入。一個騰躍,刺出七七四十九劍,劍劍指月,彎身如弓,恰似勁弓射明月。
兩人一直喝到朝霞漫天,霞光滿寺。岸北朦朧中睡去,打從白羽山闖入江湖,從未如此酣暢地熟睡。他夢見自己化成一條蒼龍在群山間游動,吼聲響徹空谷。在最高的峰頂,被仰首的白虎攔住。此虎斑斕威猛,目如紅鈴。龍虎各不相讓,一時天地變色,日月無光。岸北驚恐中醒來,滿頭大汗。看見三只盛酒的瓷壇,卻獨獨不見了伍寒。他揉著欲裂的頭,依稀記得伍寒讓他照顧好如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