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３。雪仇
伍寒殺了上官鴻，驚動了官府，為避免惹上官非，準備暫時離開紫煙鎮。雖是出逃，並不狼狽，紫煙鎮知道他是刺客的人極少，只有寒膽刀因為殺了上官鴻而路人皆知。因此，伍寒並無易容，不過用白綢裹了寒膽刀系在後背，騎匹白玉馬悠閑地走到紫煙鎮出關口。大理與大宋通商頻繁，出入並無嚴格的盤查。可伍寒似乎忽然記起了什麼，掉轉馬頭折回了眠湖。
他將馬栓在楓林邊的一棵槐樹上。走到自己為上官鴻立的墳墓前。新墳雖才立，掩埋的泥土上已積了厚厚的楓葉。伍寒撥開墳前的落葉，雙膝跪地，叩了三個響頭。起身拍拍膝上的泥土，正當轉身，後背一涼，有利劍偷襲，他就勢彎下腰去再叩了一個響頭。來人正是女扮男裝的上官雁。伍寒見來人眉清目秀，形容消瘦，並不相識。他只是閃躲，不願在上官鴻的墓前殺人。上官雁年紀雖青，武功底子卻不弱，劍法也妙，可惜內力尚淺，經驗亦不足。
我與你無怨無仇，何必苦苦相逼？
你殺了我爹，今天就拿你的人頭在墳前祭奠。
上官城主持堡主交接儀式的當口，上官雁卻去了歸閣。她性格剛烈，一想到上官鴻生前的諸多疼惜，就心如刀割，非得手刃仇敵而後快。她只知殺父者乃歸閣一個年輕的後生，並不知曉樣貌。女扮男裝大搖大擺步入歸閣。
她混入歸閣，為等一個人，又必須裝裝樣子。出手闊綽，舉止輕浮，一直等到伍寒現身，才尾隨出城。後又隨之來到楓林，見到他跪拜的正是父親的墳冢，料到他必是殺父仇人無疑。
照理，伍寒應早就發現有人跟蹤，約是想上官鴻之死過于入神，才一時疏忽。而上官雁自幼在鏢局長大，跟蹤的功夫也算高妙。
伍寒知此人是上官鴻的後人，無心糾纏，疑惑的是上官城何時多出這麼一個嬌小俊俏的弟弟。他拔出寒膽刀砍殺七刀，將上官雁的劍奪在手中，並用刀刃壓在了上官雁細白的脖頸。
上官雁怒目而視，一副視死如歸的神情。知道自己要死，反而看輕了死。
我殺不了你，我哥也會殺你，飛雲堡上下都不會放過你。
伍寒將其兵刃擲于地上，轉身往林外走。他上了白玉馬，上官雁也上了自己的馬尾隨其後，相距不過十尺。伍寒慢下來，上官雁也慢下來。就這樣一直尾隨到關外。
伍寒見天色漸晚，就近找了一間客棧歇腳。這間客棧地處偏僻，門前掛一串大紅的燈籠，上書悅來二字。年輕的掌櫃提一盞風燈來迎客，牽了客人的馬到馬廄。老板娘招呼伍寒在前廳落座。他要了些酒菜佐酒，訂了兩間客房。一間自己用，一間留給跟在後邊的上官雁。
上官雁揀了鄰近的位子坐下，要了些吃的充饑，視線不離伍寒左右。伍寒並不習慣這種如芒在背的目光，隨掌櫃進了樓上客房，忍不住往樓下看了一眼，上官雁正狠狠瞪著他，慌忙收回目光，進了房間。
上官雁並不急于休息，吃得斯文。她清楚自己並沒有直接殺死仇人的手段，惟有智取。她在醞釀，到底不是職業的刺客，殺死一個人的辦法畢竟有限。可她在等一個機會。
華十三走入悅來客棧時，上官雁不曾抬眼，她眼里心里除開伍寒，再也容不下別人。偏偏尾隨華十三的獨眼陳立群是個惡人，他直愣愣用單眼狠狠瞪著冥思苦想的上官雁，因其一只壞死的黑眼洞，尤其可怖。
麻煩你滾遠點，我師父華十三今晚要在這間破客棧用膳。
別亂套近乎，誰是你師父，你陳立群什麼東西，也配做我華十三的徒弟。
陳立群一听華十三開口，像條狗一樣慌忙靠近華十三，支開掌櫃，又是端菜，又是上酒，殷勤備至。
上官雁本將手按在了劍柄上，見面目可憎的陳立群離開，就繼續用膳。不過，眼前這兩個奇裝異服的怪人倒也引起一些興趣。她曾听父親提起過華十三，卻不曾謀面。江湖中有個使飛刀的高手，別名華十三，真實姓名無人知曉，卻名揚四海。據說還沒有人躲過他的飛刀。而華十三從不殺無名之輩。他也是刺客，卻有自己的原則，無名的不殺，不會武功的不殺，女人不殺，俠客不殺，同行不殺。雇他行刺，還須答應他一個條件，實現不了也不接。即便如此，雇他行刺的人依然不少。而江湖中頗有名氣的刺客不屑與之為伍。其實刺客本無貴賤，然而，持明兵器的刺客總也瞧不上使暗器的。華十三清楚，卻尊重持明兵器的同行，他不殺刺客。
陳立群已經跟了華十三整一年，他幾乎屈身為奴，只想華十三替他殺一個人，這個人就是黑旗寨寨主李若谷。李若谷殺了他一家十五口，惟獨陳立群一人逃月兌，其境慘烈無比，陳立群恨不能將仇敵碎尸萬段，嚼筋吞骨。
四年前，李若谷領人洗劫陳立群遠在峽州的租宅。陳立群的父親死死抱住李若谷的腿，被其一槍挑起撞在牆壁上腦漿迸裂而死。李若谷又用銀槍挑飛插在他母親肩上的羽箭，破空而來貫穿了躍上院牆的陳立群右眼。之後他逃入龍隱寺，被智源方丈所救。本想出家為僧，練就一身少林武功。無奈年事已長，天資不夠，怕雪仇無望，不到一年就因為破了嗔戒還了俗。听說江湖中有個行蹤飄忽的飛刀高手，花了兩年時間才尋到華十三，又花了一年時間去說服他。
可華十三清楚，李若谷雖然符合他殺人的所有原則，卻有一個致命的原因不能答應陳立群，那就是他沒有把握。刺殺沒有把握的人其實相當于自殺。
一年來，陳立群為華十三鞍前馬後地奔波，幾乎攬了華十三所有的開銷，當年從祖宅逃出來時揣在懷里的幾十張錢引眼看著就要告罄。華十三卻一如既往地拒絕。
陳立群再次提到復仇的事，語氣哀怨，神情懇切。華十三是他唯一的希望，世間能殺李若谷的刺客若已經在世，必是華十三，除開華十三的飛刀，或許還有伍蒼年的寒膽刀。可伍蒼年已死多年，一名刺客能活到華十三的年紀，可見其過人之處。華十三已年過半百，飛刀卻愈發精準。江湖中的人，可以不認識當今的理宗皇帝，卻不能沒听說過華十三，他的飛刀專殺身手不凡的惡人。所以，有一天，華十三來尋你，只說明兩件事。其一，你已名滿江湖；其二，你活不過今天。正因為寄托了陳立群所有的期望，所以他對華十三近乎虔誠。半年前，他希望華十三可以親手殺死李若谷，半年後改為期望華十三收他為徒。不過，華十三始終不肯，因為他沒有把握，包括能否教會這個徒弟。
華十三約是實在被逼迫得緊了，吃著豬耳下酒之際，腦中突然浮起一個念頭，隨口丟了一個條件給陳立群。
除非，你用自己的嘴咬住自己的耳朵。我就替你殺了那個狼崽子。
陳立群唯一完好的眼楮閃過一道晶亮的光，可僅僅一瞬，眸子又黯淡下去。這幾乎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要求。陳立群癱倒在一旁的方凳上，瞠目結舌。
上官雁有一點同情眼前這個丑陋的獨眼男子，他的際遇與自己多少有些相似。都清楚仇人是誰，也都無能為力。而陳立群比她幸運的是，他可以假手于人。
她喃喃地說︰
割了耳朵，不就成了！
陳立群先是一愣，驟然轉身，對著上官雁長身跪立。起身的一刻，他拔出了上官雁擱在桌上的劍，果決地割下了自己的耳朵。鮮血濺入上官雁桌上的碟子里。她驚駭地看著眼前的變故，站起來踉蹌了幾步。
陳立群擒起鮮血淋灕的耳朵咬在嘴里含混不清地說︰
華師傅，我做到了！
華十三冷冷看著滿臉血污的陳立群，丟過去一瓶苗家金瘡藥。
還不快止血。
少俠，你雖無心，卻無意幫了這個無賴。李若谷，我會去殺。在殺他之前，我也可以替你完成一個心願。看你神情充滿怨恨，莫非也有什麼無法釋懷。你的飯菜既已被這個混帳的血污了，不如過來陪老朽喝上幾杯。
上官雁被眼前的情境弄懵了，一時回不過神來，情不自禁地朝滿口白須的華十三桌前移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