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如煙 泯恩仇

作者 ︰ 思賢

14。泯恩仇

上官雁緊泯雙唇,在華十三對面坐了。名滿江湖的華十三竟須發皆白,慈眉善目。原來,善殺人者並非一定凶神惡煞。華十三自斟自飲,又命掌櫃加了一副杯盞,親手為上官雁斟上一杯。他在等待對方的答復,主動承諾幫人一個忙,實在不用重復第二遍。

上官雁猶豫著握住了酒杯,將小小的杯盅停在半空,朝樓上亮著燭火的廂房瞥了一眼,然後一飲而盡。這一路上多虧伍寒照顧,她因為匆忙,連一文錢的盤纏也不曾帶。要將一個人恨得徹底需要怎樣的心力?她將空酒杯貫向地面,青花瓷的酒杯在空中劃一道斜線沖向地面,卻停在離地一寸的位置,被華十三用內力吸入手中。這種內力修為,整個武林也算罕見,隔空馭物,若無三四十年的修為,決然不能,況且還是受力的物件。

上官雁定了定神,咬牙切齒地說︰

我想請前輩為我殺了樓上那個狂妄的無恥之徒,他與我有不共戴天的殺父之仇。

華十三瞅一眼樓上,又泯了一口酒。

立群,別傻站著,過來吃點東西。

陳立群約是喜極,又或是金瘡藥確實神效,血已結痂,也不見他疼得齜牙咧嘴。乍听華十三喚他,真是喜出望外,慌忙坐下來吃起自己點的剩菜。

你父親是?

上官鴻!

華十三微微張開了口,約是有些驚訝,能殺死上官鴻之人決非等閑。

讓他睡過今夜!

華十三說完,就起身去就寢。

伍寒清晨醒來,推開窗格,朝霞染紅了車道,向著天涯神秘莫測地延伸。他頭一回置身紫煙鎮以外的地方,有種模糊的激越。對比著自幼生活的煙花地的繁華,這里荒涼寂寞,渺無人煙的荒原生出這一片茂密的香柏林,林外又搭建了這麼一處客棧,本身就充斥著叵測的刺激。

他推門靠在二樓鏤花的木扶手上,看見樓下上官雁,華十三與陳立群正在樓下的方桌旁用早膳。對他們而言,江湖不過生存的空間,無所謂新奇,更無所謂欣賞。在陳立群眼里,樓上不知天高地厚的後生不過一具尚在行走的尸體。

上官雁恢復了女子打扮,清秀不俗,卻不正眼瞧伍寒,只顧埋頭吃著掌櫃送去的白粥。伍寒好生驚奇,不到一晚上的功夫,從哪里搬來的幫手?他甚至從她眼里看出了羞愧。他握緊寒膽刀一步步舒緩地下行,他能從白鬢白髯的華十三身上感覺到一種並不凜冽的殺氣,一種隱匿的殺氣。若不是因他是個經驗豐富的刺客,他或許根本無從感知。一個如此老道的刺客殺人太多以後,是不會讓被殺的人感覺到危險的,他們通常以一種稀松平常的姿態出現在你四圍,只等你松懈無防,才致命一擊。

伍寒坐在他們側面的方桌上,以便更清楚也更安全地審視這個老者。華十三絕非等閑,卻也是尋常打扮,斜襟白衫,闊袖方履,散散披著銀白的頭發。伍寒吃完東西準備出店,三只筷子分別從不同的方向射向他的面頰。寒膽刀刀光一閃,竹筷斷成六截,六截竹筷勢無所減,繼續射向他五官。伍寒已無可避,出刀亦來不及,卻被迎面飛來的花生粒擊落。都不曾看見華十三出手,卻分明看見了飛出去的竹筷,花十三正悠閑地就著花生米下酒。

你手中所使可是寒膽刀。

是又如何?

閣下該是蒼年後人。

難不成你認得我父親?前輩就是威名遠揚的華十三華前輩吧?

丫頭,看來我幫不了你。剛才我試過他的身手,以他的本事還不足以殺害其父。何況他也算我的同行。

是上官前輩讓著我,才讓我有機可乘。

要不,小子告訴我是誰買上官鴻的命?

前輩也是道中人,應知刺客的規矩。很感激前輩手下留情。我雖算不上頂尖的刺客,卻也懂得遵守規則。恕難相告!

伍寒話未說完,人業已步出門外。

丫頭,我華十三一言九鼎,但我確實不能殺他。我答應你,只要你能找到原凶,一定為你雪恨。

上官雁一扭身賭氣跟出門外。伍寒的馬已沖出一丈開外。上官雁的青鬃馬畢竟玲瓏,與伍寒相隔越來越遠。

道路愈行愈荒涼,渺無人跡,騎馬奔行幾十里無一處人家。伍寒並不識路,漸漸辨不清東西。上官雁眼看天色漸晚,禁不住生出恐懼。以前總隨著大隊人馬跟鏢,不覺得夜路驚恐。如今孤身一人,倒吸一口寒氣。附近荒蕪,無處遮蔽,將人逼得那般寂寥。再者,情急之下連干糧也不曾帶一口。如今饑寒交迫,倒惦記起仇人的好處。伍寒有刀壯膽,面對無邊無際的沼澤草灘,看不到出路,好似航行在無垠的大海,找不到一塊可棲身的島嶼,四顧茫然。有蒼鷹飛過,從四圍擠壓過來的孤獨感壓得人與馬都無所適從。好幾次馬險些陷入沼澤。

伍寒沒來由地想到一路跟過來的上官雁。一介女流,恐怕更為驚懼。不由掉轉馬首回行。回到大道之後,依然尋不到上官雁的蹤影。伍寒從馬背上下來,貼耳听路面的震響,方圓十里並無馬行,不由駭然。

伍寒與上官雁此時其實地處吐蕃邊境。在吐蕃邊境有一座無為觀,相傳乃北宋義軍領袖之一李義榮所創,後見名將岳飛遭奸人所害,心灰意冷,隱居在此,建成此道觀,偶爾幫大宋兌換馬匹。輾轉流入吐蕃人之手,成為販賣女眷的賊窩。他們將搶來的稍有姿色的女子賣與遼與西夏作妾與隨軍,換得馬匹又賣與大宋。累累罪行令人發指。

上官姑娘見天色不早,誤打誤撞尋到這一處荒僻的道觀,欲進去討口齋飯,不想自投羅網。觀主自命無為,其實就是賊首,著一身黃道袍,交領斜襟,系青結頭巾。樣子是大宋道士的裝扮,卻一副吐蕃人的嘴臉,猥瑣婬邪。上官姑娘被一幫道士圍困,並不驚慌,沉著應對,可終究寡不敵眾,落入賊手。小道士將她用麻繩捆了個結實,抬到無為道長的雕花大床上。

無為見得了這麼個送上門的活色生香的妙齡女子,好不得意。忍不住多喝了幾杯,踉踉蹌蹌闖進臥室,撥開蚊帳,拔了堵在上官雁口中的方帕,封了上官雁的穴位,解了繩索,剝開她的衣衫,滿是油膩的嘴臉就湊了上去,淚水從上官雁閉著的雙眼擠出來。忽然觀內傳來廝殺之聲,緊接著就听見門外急切的拍門聲。無為本不想理會,拍門聲卻越發緊迫,他不得已披了道袍去開門,興味索然地給拿著火把站在門口的小道士兩個嘴巴子。

不好……不……好……有人……有人……殺進來了!

無為一把推倒結結巴巴的小道士,跑出去看個究竟。

闖入道觀的人正是伍寒,本來言辭客氣地詢問上官雁的下落。哪曉得那小道士不知天高地厚,大言不慚地說那小女子正在觀主的床上。伍寒怒火中燒,不由分說,一刀劈死了應門的道士,殺將進去。這分明一幫賊寇,將此清淨地弄得烏煙瘴氣,一口氣殺了十二個道士。他被里里外外圍了三層,全是烏合之眾,竟無一人上前。伍寒勢如破竹,無人能擋,提一把寒膽刀見人殺人,見佛殺佛,不辨方位,徑直往里闖,與迎面而來的無為道長撞個正著。

無為道長瞥一眼躺在院里的弟子尸體,握緊拂塵就沖了上去。

拿命來!

他手中所持拂塵乃韌性十足的玄鐵打造,青銅鑄柄,上身非死即傷。

伍寒的刀摧枯拉朽,虎虎生風,與拂塵相踫,叮當作響,斷裂的玄鐵長片四散迸飛。斗了約莫四十回合,伍寒忽然騰空倒懸,刀尖直指地面的無為道長,無為慌忙舉拂塵朝空中散開相迎。拂塵揚天如蒲公英般盛開,旋轉幻化成杯形,與刀尖相遇,拂塵立刻碎成千百片朝四周迸濺,碎片伴著火星打入四圍假道士的體內,打中要害者當場斃命。眾道士駭然,紛紛避躲到附近的古樹之後。只听如絲綢撕裂之聲,可憐的吐蕃道長被伍寒一招「寒月壓頂」碎尸萬段,支離破碎。道士見賊首慘死,四散逃命。

伍寒看見瑟縮在床角的上官雁,敞開的衣衫著曼妙的侗體,梨花帶雨的俏臉在燭光里格外動人,禁不住呆了一刻,繼而一陣酸楚。他殺人也算不少,頭一回為一名女子心酸至此。上官雁睜著驚恐的大眼楮淒惶無助,目光散亂。伍寒掃一眼豪華奢侈的廂房。如此偏僻的道觀,竟也有這等奢華的所在,陳設皆一色的鈞窯瓷器,做工考究精致,花色生動溫潤,瓷面細膩光潔。伍寒怒由心起,揮起寒膽刀將其砸成齏粉。

他為上官雁解開穴道,披上衣衫,雙手抱著她從廂房步出。上官雁掙扎著下地,步履慌亂地折回廂房,伍寒也跟了過去。上官雁扭開一個博古架上的青花瓷盤,屏風立刻向兩旁滑開,掌燈而入,竟捆縛著十幾個各族妙齡女子,皆被破布堵住了口。他倆幫各位一一松了幫,眾女子一再叩謝。伍寒將暗室找到的賊贓分給眾人,打發她們結伴歸家。

上官雁打點好一切,疲乏不堪,癱倒在道觀的太師椅上,又恢復了切才的驚慌與冷漠。伍寒揀鄰近的位子坐了,打量著這座陳設豪華的道觀大殿。大殿供的李義榮塑像氣質軒然,自在灑月兌,他可能萬萬不曾料到,他的弟子竟會干出這等傷天害理的勾當。

伍寒陡然覺察左側有劍的罡風襲來,用刀去擋已然太遲。因距離過近,避無可避,慌亂中伸出左手去抓來勢迅疾的薄劍。偷襲的上官雁的劍刃被伍寒死死扣住,上官雁一扭劍柄,橫切,伍寒左手大拇指當場斷落,血流如注。伍寒右手的寒膽刀橫掃過來,再一次壓在了上官雁的脖頸上。

我救你,你反而殺我?

上官雁約是恢復了力氣,望著斷指,臉頰憋得通紅,卻倔強依舊。

要殺要剮,悉听尊便。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伍寒雖自己封了七筋八脈,依然流血不止,臉色蒼白。上官雁緩緩用劍鞘推開刀鋒,探手入懷,取出一小巧別致的瓷瓶,倒出金瘡藥敷在伍寒的傷口上,血很快凝在一起,成黑色的凝塊。

早知要救我,何必殺我?

殺你是因為不共戴天,殺不了你是你的造化,沒把你殺死,所以要救你。

不愧為豪俠之後,不讓須眉啊!是李若谷雇我刺殺你爹。個中緣故,我無權過問。你爹與李若谷可有過結。

過結?不曾听爹提起過。回頭問問我哥,興許他知道。

我答應你,替你殺了李若谷。權當我對

上官前輩之死的彌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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