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上官城
這幾日堡中事物太過繁忙,不曾留意妹妹的出走。她忽然跑回來告訴我,幕後的殺父仇人乃黑旗寨寨主李若谷,並詳盡地講述了這幾日的神奇遭遇。若當真如此,只怕更難報仇雪恨。父親從未在我面前提起此人,李若谷也從未劫過我飛雲堡的鏢,他們之間當真有什麼深仇大恨?即便如此,憑他的本事,為何還要假手于人,當今天下有幾人是李若谷殺不了的?
當務之急是堡主繼位,復仇可以從長計議。這個叫岸北的少俠不知是敵是友,幫過本堡的仇敵,也幫過我們。有一點可以肯定,他似乎極為迷戀如煙姑娘,閑著在堡中轉悠,總愛打听如煙的事。他若能為如煙效力,那父親的遺願實現起來就多了幾分把握。
與堡中的長輩商定于本月初七決定由誰接任下一屆堡主。若父親在世,必無人敢提出異議。想來,其結果也可以預料,段岳利欲燻心,為人狡詐,必不至于入選。最擔心段岳中傷韓護法,影響長輩們的判斷。等此事告一斷落,就隨如煙上杭州。其實押鏢去過好多次,這回的心境卻截然不同。近來總有一種生離死別的感慨,騎馬走在生活了十幾年的紫煙鎮,驟然間變得親切而難以割舍。尤其是紫陽書院,在那里念了幾年書,一草一木都留了印記。還有朱姑娘。每每相見,都會心潮澎湃,起伏跌宕。比見了心狠手辣的強盜還畏懼,卻又那麼盼望不期而遇。
紫陽書院的海棠樹生得繁密,枝葉交錯,樹下時有幾個埋首研讀的學子,也有的盤腿坐于樹下拉奚琴,好生愜意。來這里念書的大多家境不好,所以格外用心。先生朱震山崇尚理學,精通丹青詩詞,儒雅博學,頗有名士之風。愛執羽扇,與人對弈。熟悉爽朗的笑聲從先生的書齋穿透了木格子紙門,必是先生又贏了一局,恍惚中自己仿佛又回到了與先生之女朱妍朝夕相對的溫書生涯。先生很是開明,讓女兒隨我們一起念書,雖只是個旁听席位,她卻念得仔細,不讓須眉。因了她的到來,書院就多了生氣,她的衣裳其實素淨,在同窗們看來卻明艷。約是先生時常夸我,她對我也另眼相看。
書院每年海棠盛開的季節,同窗們都會自發組織蹴鞠賽,先生說蹴鞠與圍棋同理,都是對弈,一動一靜,可養身,亦可養性。朱妍並不參與,只隨體弱的同窗倚著海棠樹觀賽。因了練劍的緣故,我踢得精準些,就尤其受他們擁戴。也有不服氣的,與我拼搶特別凶狠,將我的腿骨踢傷。朱妍慌忙跑過來,掏出一方女工精致的絲絹為我包扎了流血的傷口,還關切地詢問,同窗們刻意哄笑著回避,羞得她倉皇轉身離去。
我將洗淨的絲絹還她,卻被婉拒,才知她一直心儀于我。以後每每與我相遇,她總低首避開。卻與別的同窗侃侃而談,我也不知是該歡喜還是難過。
在推開書齋門的一刻,我收回了月兌韁的思緒。
學生上官城拜見先生!
先生起身相迎。
怕不是來拜見我,是看問妍兒的吧!我去替你傳個話!
說完,先生大笑,走去朱妍的起居室,竟讓我局促起來。滿屋子都是先生自己的字畫,筆墨飽滿,恣意灑月兌,氣韻流動,磅礡恢弘。不同于時下的枯墨禿筆,頗有唐朝遺風。其中一張人物工筆,畫得朱妍,線條縴細流暢,形態逼真。不禁記起她旁若無人的牽起我的衣袖,步出學堂,揀一處僻靜的所在,讓我聆听她新寫的詩詞,那捧卷吟誦的神態恰似這副工筆畫。
正愣怔間,先生回到了書齋,靜默一陣,望一眼急切的我,攆須一笑。
小女不願見你,老朽也愛莫能助!
我有些難堪,雙手將昨夜修好的書信遞過去。
勞煩先生轉交。學生就此別過,不擾您雅興!
我也疑惑,以你的秉性,不至于出入煙花之地,何以娶個煙花女子?如煙倒是風雅人,卻不必非娶為妻。不過,為師相信你有苦衷!
我不想解釋,拱手行禮,轉身離去。先生並無挽留,繼續與友人全神貫注于黑白棋子錯落的棋盤。
與朱妍約于紫煙鎮東隅听雨亭,雨點敲在亭子上,敲得人心亂如麻。酉時已過,她才執一柄油紙傘姍姍來遲。她一步跨進亭內,轉過身抖落傘緣的水滴。她也同男子一般扎了一方東坡巾,卻是小女子的情態,對比之下,更顯嫵媚。可一念及此去怕是山水相隔,就心如刀割。她轉過身來,已是梨花帶雨,彼此淚眼相看,都不知該如何啟口。
我奉父親之命才與如煙姑娘完婚,絕非本意。我對姑娘始終不諭,日月可鑒。她不過父親的恩人之後,為掩人耳目,父親才讓我假借成婚之名贖身。朱姑娘!
朱妍緩緩倚靠過來。止不住抽泣。
我信你!可我們……
夜色在雨幕中升起,我望著遠方沒在漆黑里的泥濘的小道,說不出的惆悵。
等我!他日父仇得報,就是你我成親之日。四年之後你的生辰,我定歸來與你相會。
懷抱著至愛,卻無力常伴身側守護。本是習武之人,卻背負著太過沉重的仇恨,須得背井離鄉,闊別愛人。這大概就是江湖所謂身不由己的尷尬與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