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南下
如煙一行怕再遇刺客,在鄂州改乘運鹽返行的商船去往杭州。大宋的鹽商富庶天下,雖不過運鹽的貨船,依舊雕梁畫棟,華美異常,一來可顯闊商家,二來可避過沿岸的土匪鹽幫劫船。
白帆被赤膊的漢子扯起來,張滿帆的大船順流而下,被船頭犁開的江面翻卷著涌向兩岸。
如煙立于船尾看滔滔的江水和兩岸漸顯春意的青山,一時興起,在甲板上擺了方幾,順上古琴,撫弦而歌。
流水無聲似雲
縴手握緊
冷如冰
碎步疊孤影
猶入夢境
挽不回落入春水的濃情
髒絹太輕
清溪浣不淨
誰比得過匆匆而過的浮雲
索性
放了掌控不住的素命
無花果
合歡樹
全是奪了魂魄的愛情
有情是情
無情也情
揚手丟入流水的風月
總還會被新人守護如命
伍寒靠著船舷側耳聆听,泯了兩口烈酒,涌入耳鼓的呼呼的風聲讓婉轉的歌聲听上去格外遙遠,離開紫煙鎮的顛沛流離的日子歷歷在目,他頓覺疲憊,似乎所有的變故都源自上官鴻的死,上官鴻那不曾刺出的一劍一直困擾著他,這完全悖對他你死我活的刺客原則。
好,好山好水好听,美音美人美情。在下願出兩千貫請姑娘再彈唱一曲!
從船艙步出的商船主人向東流擊掌叫好。
不瞞先生,小女子原以買唱為生,自月兌離煙花地,便不想再蹈復轍。
有氣節!如此說來,向某真得抱憾終生!
先生若真想听,小女子不妨再彈一首《紅顏如水》,分文不取,全當答謝先生搭載之恩。
站在船舷邊的上官城第一次對如煙肅然起敬,不由伴著琴韻思念起故鄉的朱妍姑娘。正當他凝神之際,商船駛入較為狹窄的江面,前方十幾只竹筏向大船逼近,每只竹筏上立著五名身強體壯手握短刀的漢子,眼看竹筏就要撞上大船,漢子們忽然用牙咬住刀背,棄筏騰空而起,帶起的水花打濕了甲板。商船的鹽商似乎見慣了這種場面,從容步出船艙,手拿一張面值五百貫的會子。
拿給兄弟們喝酒!
為首的漢子臉上有一道三寸長的刀疤,目光凶狠,不屑地一擺手。
向東流,你也太小看舵主,區區五百貫就想打發。得罪我們鹽幫,怕你也不想在這條水路上混了。
我如今有知州撐腰,只要他一聲令下,就可以滅了你們這幫鹽匪。
既然不識抬舉,我今天就把你向東流的船給劫了,再殺你滅口,看你的後台能奈我何!
向東流也非泛泛之輩,手下的家丁及船工個個手執利刃,準備拼死一博。如煙一行看來也無法置身事外,唇亡必定齒寒。
兄弟們,洗船,一個活口都不留,我為大伙跟老大討賞,今晚喝個痛快。
擒賊先擒王,上官城躍過沖殺過來的鹽匪,直逼刀疤臉,軟劍如蛇游向對方的咽喉。
好俊的功夫,好標致的後生,未請教?
匪首的刀奇快,話語間,已斬出七刀,上官城連答腔的空隙都沒有,屏氣招架。上官雁也沖過去幫哥哥。薛五起初袖著雙手作壁上觀,看著伍寒以一敵五。鹽幫來劫船者皆非等閑,刀法都師自刀疤臉之手,寒膽刀並不討好。對手刀法怪異,出手極狠,正是失傳多年的追魂劍的招式。想必刀疤臉就是母親曾提起過的杭州雙絕追魂劍周氏兄弟之一周子燦。伍寒不及細想,眼前凶險異常,必須全神貫注。而周子燦也已注意到他手中寒氣逼人的寒膽刀,虛晃兩刀,擺月兌上官兄妹,靠近伍寒,驚呼出聲。
寒膽刀?
伍寒與對手同時停手。周子燦驚異地上下打量伍寒。
像!真像!你該是伍蒼年的兒子!刀居然在你手上,難不成他龜兒子死了?
不許污辱我爹!
這麼看來,他是真的死了。他殺死我的兄弟,逼得我遠離杭州,隱姓埋名,這麼早死,便宜他了!
說完,周子燦忽然嚎啕大哭,呼天搶地,悲憤交加。打斗者皆停了手,不明就里,雙方死傷過半,甲板上已被鮮血染紅,連船帆上都沾有噴濺的血跡。
也好,你爹的寒膽刀廢了我們兄弟的追魂劍,我就用我自創的追魂刀再來會會它?接招吧!船上只有如煙與向東流不會武功,立在樓板上眼睜睜看著血腥的廝殺。向東流也不知如何安慰一旁淚流不止的如煙。
連累你們了!這一帶常年鹽幫橫行,鹽商們敢怒不敢言,常遭盤剝甚至洗劫。本來是正當生意,也不得不豢養一批武藝不凡的家丁。近來,他們越發猖獗,有恃無恐。官府正下令整治,當地的知州是我的朋友,我保你們全身而退。看你的朋友也決非平庸之輩,應該不會有事。
如煙並不答話,旁人哪里知道她的心思,她也見慣了刀光劍影,倒並不擔心個人安危,只是見不得死傷這麼多人。想到滿門的不幸,不由悲從中來。
伍寒自學會華十三的內功心法,日日研習,武功精進,與從前已不能同日而語。他也不曾知道,伍蒼年最後一次殺人的對象就是周氏兄弟。追魂劍因為常犯官宦商賈而臭名昭著,周氏兄弟劍法冠絕蘇杭,行蹤飄忽,連官府也奈何不得。不想一場激戰,敗于催命寒單刀之下。周氏兄弟一死一傷,周子燦的臉為其兄的追魂劍所誤傷,傷口深可見骨,不曾及時醫治,才成今天的傷疤。身體的傷雖痊愈,可他從不曾放棄仇恨,從此苦練刀法,得追魂劍啟發,自創追魂刀,刀口短小,狀似劍刃,專為克制寒膽刀。伍蒼年也被割斷筋脈,走回妓院不久,就流血過多而殞命。逃走的周子燦棲身鹽幫,教了一批殺人不眨眼的徒弟。他埋名多年,因深知號稱臨安最好的刺客絕不可能留下活口。不曾料到,冤家路窄,十九年後,竟在長江上與其子不期而遇,讓周子燦怎能不感傷而泣。
伍寒的刀因了華十三內功心法的催動,可月兌手三寸,出人意表,凶險異常。每每刀近身周子燦還欠一寸之際,驟然長出三寸,嚇得他一身冷汗。伍寒舞刀的路數與其父如出一轍,卻平白多出幾分殺氣。這在周子燦意想之外。伍寒一蹬甲板,躍上船帆,周子燦的左手追魂刀緊隨其後,周子燦借甲板彈射的力量,直接捅向對方後背。伍寒倒踩帆布飛向桅桿,忽然轉身回劈,刀月兌手割傷周子燦左頰。周子燦滿臉血污,樣子煞是可怖,可他並不停手,追魂刀換向右手,割傷伍寒右腿,左手一拍布帆,旋身如箭射向身形未穩的伍寒。伍寒縱身躍離桅桿,右手月兌刀貫穿周子燦心口。周子燦慘呼一聲,從五丈高的桅桿之上硬生生墜下去,抓住了另一根橫梁的伍寒伸手欲拽住下墜的周子燦,卻只扯下一截衣袖。可憐一代梟雄摔在甲板上血肉模糊,支離破碎。伍寒躍下桅桿,拔了尸體上的寒膽刀,輕輕嘆了口氣。周子燦一眾弟子一個個面如死灰,倒並無人上前收殮師父的遺體。
伍寒目光離開周子燦的尸體,緩緩抬頭看向掩面而泣的如煙。忽然騰空飛向立在一旁的薛五,薛五面對突來的變故,下意識拔刀相迎。只見伍寒刀鋒一轉,饒其背後,將一枚暗器磕飛,細小的暗器插在甲板,立刻黑了木板,必是淬了巨毒。可薛五的刀收勢不住,割傷了伍寒左腿。接著就是如雨點般急促密集的羽箭從兩岸射向商船。船上的人所剩無幾,精通水性的紛紛投江,船帆早已千瘡百孔,如煙的古琴被射得錚錚而鳴。受傷的伍寒與上官兄妹護著如煙入了船艙。如煙卻忽然轉身打開艙門,沖入箭雨,拾了樣物件回來。原來如煙剛剛進船艙過于慌亂,不想一柄木梳從懷里滑了出來。
當伍寒看清那物件不過一柄樣子平平的桃木梳,不由責怪起來。
一柄木梳,值得你以命相護?
如煙也不回話,埋頭將那柄被摩挲光滑的梳子揣進懷里。
伍大哥有所不知,那可是岸北少俠親手所刻!
上官雁調皮地搶白一句。伍寒正欲說出的話,又硬生生吞了回去。
好在甲板夠厚,才不至于貫穿,否則必然死無葬身之地。等箭雨停下來,他們才打開艙門,留如煙在艙中。四處躺倒的尸體,讓他們幾乎無處立足,鹽商向東流身中數箭,氣絕多時。江面上九名蒙面的扶桑忍者手握東洋刀從兩岸踏浪而來,躍上甲板。彼此都無話,抽刀迎敵。薛五躊躇片刻,將大刀喂向伍寒後腰。伍寒回頭冷漠地看一眼薛五,薛五又撤刀砍向扶桑武士。以四敵九,勢均力敵。雙方大戰百余回合,伍寒把守艙門,不讓任何人進艙傷害如煙。他身上雖多處受傷,可勇不可擋,斬殺四名扶桑忍者。最終殺死八名武士,留一活口,上官城欲盤問幕後主使,不想扶桑人剛烈異常,嚼舌自盡。
風平浪靜之後,彼此疲乏不堪。上官城忽然將劍壓在薛五的脖頸上。其他人也不驚異,打量著薛五。
誰派你來的?是何居心?
要殺要剮,悉听尊便!
我一路都很疑惑,無論我們在哪里,都有人尾隨而至。我暗中注意過你,只有你周圍曾有信鴿出現。
上官城其實無意殺薛五,要殺早可出手,實在無須等到現在。薛五雖對人淡漠,卻多次出手相救。上官城收回劍,語氣略為緩和。
我唯一不解的是你為何多次出手相救?
結識諸位,也算薛某的福分。不瞞諸位,我本臨安捕頭,奉命追查上官鴻的死因,朝廷懷疑上官先生的身份。不料竟發現寒膽刀的蹤跡。
如果我沒猜錯,你就是我那晚發現的蒙面人。
&nbs
p;伍寒猜想他必是掘墳之人。
正是在下。
那晚擄走如煙的可是你?我從你滅口的同伴身上找到一塊捕快的令牌。
上官城也大膽猜測。
也是在下。因是秘密追查,不可泄露身份,若我被抓住,他也會毫不猶豫地殺死我。
一直不解,那些被你引來的人為何要追殺如煙?你又為何在祠堂舍身相救。如果我所料不虛,切才伍少俠為你擋開的暗器就是要除掉你。你大可不必冒著得罪朝廷的風險獲取我們的信任!
如煙的事,關乎社稷,我不便透露。之所以救你們,是為追查寒膽刀的下落。在紫煙鎮,我就知道,只要跟著你們,尤其是上官姑娘,寒膽刀就一定會現身。若你們那麼早就被殺,我就斷了線索?
上官雁與伍寒對視一眼,她又慌忙避開。
你為何一定要追查我的寒膽刀,就因為我錯手殺害了上官前輩?
那倒不是。因為你爹用這把刀殺死了我爹。你爹除開殺死了周子燦的哥哥,還殺人無數,其中就有一代名捕薛志廉,也就是家父。他一生唯一不曾緝拿歸案的就是你父親,後來死在你父親的刀下。我苦練刀法,做了捕快,就期望有朝一日能親手拿你父親歸案。如今,死者已矣。我其實有很多機會都可以暗算你,可看你也不失磊落,何況你方才還出手相救,實在不忍下手。也許上代的恩怨本不該我們這一代來承擔。不過,我既不能為父報仇,也不見容于朝廷,應算不忠不孝,唯有以死謝罪。
話未說完,他已刎頸自絕。伍寒伸手奪刀,終究晚了一步。
這又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