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決戰
岸北想到將如煙藏在相府並非長久之計,索性直接去找史彌遠。他進忠義樓時,宰相正與一位朝廷官員談論著什麼。門口的下人不敢攔阻,他一步跨進去。宰相頗為意外,讓那名官員先行退下,詫異地盯著闖進來的岸北。平日岸北從來不會如此鹵莽。
父親,我知道您一直派人追查如煙的下落。可人家一介女流,並無謀反之心,何不網開一面?再者,我與她情投意和,還望父親玉成!
岸北低頭一口氣說完,生怕被打斷,忐忑地瞟一眼坐在扶手椅上不動聲色的史彌遠。對宰相而言,他很清楚岸北並非自己親生。可也許因為自己一直沒有子嗣,所以格外器重岸北,即使岸北實乃別人的骨肉。他一直很矛盾,到底該如何處置眼前這個兒子。本來如煙不足為患,他自然明白,可似乎只有她的死可以遮蓋自己過于狠毒的過往。或許,他可以暫時放過這個趙竑唯一的後人,日後皇上追究,就有十足的借口處死如煙。眼下,岸北站在身前,不如順水推舟,作個人情。如此一來,不僅穩住了岸北,也不至于激怒伍寒。
也罷!老夫可以不予追究。誰讓你叫我一聲父親呢?不過,讓她最好掩飾自己的身份,否則,誰也保不住她的性命。有機會,不妨帶過來見見為父。
孩兒一定謹記于心。謝謝父親!她此刻正在相府。
哦?你倒先斬後奏!
史彌遠其實早就知曉,還擺出一副訝異的神情。
還望父親海涵!
岸北別過宰相,穿過花廊回自己的廂房。他並不曾料想到如此順利,反生出不安。不過,他依然急切地希望將這個意外的驚喜帶給如煙。未到廂房門口,就遠遠喚如煙的名字,並無回應,以為必是如煙不敢答應。一把推開廂房的格子門,卻遍尋不見如煙的身影。岸北的心不由一緊。突然瞥見屋內的方桌上擱著一封筆記潦草的書信,應是離開時匆忙草就。
上書岸北親啟,拆開來,龍飛風舞的毛筆字躍入眼簾。
如煙我帶走了。閣下大鬧本人的府邸,我可以不予計較。可你我當有個了斷。明日午時,錢塘東面蘆葦蕩,決一勝負,生死各安天命。若在下敗,閣下大可將如煙帶走,我從此不再現身杭州。若在下勝,閣下自行離開。
落名伍寒。
岸北頹然跌坐于圓凳,書信從其手中滑落。不料當年伍寒一語成讖,他與伍寒終于兵戎相見。
錢塘江潮本是杭州勝景,逢上中秋,觀者如雲。在其東面十里處有一片蘆葦蕩,附近渺無人煙。此時正值初春,積雪已經融化,岸北騎著馬沿江岸奔向東郊。一望無際的金黃的蘆葦在凜冽的風中搖曳,卷起的葉浪恰似洶涌的錢塘江潮滾滾而來,四處飛散的葦絮像極漫天的細雪,漸次迷了人眼。遠處的碧水粼粼映著正午的日光,寂靜地波動。抬眼望一眼慘白的天空,眼楮瞬間的失明。在蘆葦深處,如煙水紅的羅裙在金黃的蘆葦叢中格外醒目。岸北棄了馬,踩著清澈的水面,如一只翩躚的白鶴,輕靈飄入蘆葦叢。如煙席地坐于一張葦席,身前擱著一方琴台,琴台上置有古琴。伍寒俯身替如煙解了穴,如煙才說出話來。
岸北?
岸北擺手制止。
伍寒!既是你我對決,何苦牽扯如煙,不如讓她離開,免得分神,也好決個痛快!
不然!我特意帶了古琴,就是想與你比試時,有琴韻相伴。如煙的琴藝冠絕天下,反而可讓你我更為專注!
如煙!委屈你了,只管凝神撫琴。如若不然,我必不能專心舞劍。
拔劍!
伍寒一抬左手,作個請的姿勢。岸北清楚地瞧見伍寒左手斷了大指。一來伍寒刻意掩飾,二來會面本就少,岸北之前一直不曾留意。他也忽然想起,在白羽山發現師父胸前的掌痕,只留有四根指印,當時總以為不妥。如今,似有了頭緒。
你去過白羽山?
去過,去殺一個人。
這就是了!
你殺的人可是不曾反抗?
說來奇怪,我只說我從杭州來,他竟回答,知道這一天遲早要來。他確實不曾還手。我不殺手無寸鐵之人,丟給他一根木棍。可我拍了他一掌,以削尖的木棍刺過去,他並無還手。
你殺得那個人是我父親!
岸北的語氣雲淡風輕。伍寒卻愕然,他不曾料到史彌遠讓自己殺的人竟是岸北的親生父親,他忽然覺得被宰相算計了,史彌遠似乎一手安排了這樣一個收場。甚或自己殺死上官兄妹,都在宰相意料之中。宰相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喜歡如煙,可他卻玉成岸北。即使此刻伍寒若有所悟,也已經進退維谷。
你的父親伍蒼年殺死我母親。你殺死我父親。你我之間的恩怨確實該有個了結。
伍寒又是一驚。雖然他並不知曉岸北如何得知,可他相信。岸北絕非信口雌黃之人。如此血海深仇,看來今日非得魚死網破。也好,父親種下的怨,總得有人承擔。他瞅一眼如煙,示意她開始撫琴。
琴音驟起,如風拂面,和著蘆葦的搖曳之聲,讓這浩瀚的葦塘分外蒼涼。寒膽刀月兌鞘的剎那伴著短促的嗡鳴,隨騰起的伍寒沖向立定的岸北。如煙見岸北一直未曾拔劍,暗自替心上人捏了一把汗。挾雷霆萬鈞之勢的寒膽刀眼看就要將岸北分身,湛廬劍和著劍鞘一起迎上去,劍鞘砰的一聲被撕開,岸北被逼退十步。彼此相距不過一丈,各自握緊手中兵刃立于原地。舒緩的琴音如水在他們之間彌漫,上漲,淹沒,仿佛要將其罩入一個空闊的洞穴,惟有垂死掙扎才有一線生機。
岸北的劍突然游向伍寒,奪魄第七式鶴舞白沙,如展翅的鵬揮動有力的翅膀,分別從九個不同的方位斜刺十三劍,每一劍的劍氣都齊整地割斷一片蘆葦花。伍寒的刀如手中旋轉的車輪擋住了岸北犀利的劍氣。伍寒手中的刀忽然長出七寸橫劈岸北的腰際,岸北向地面空刺一劍,身體彈射而出,躍向蘆葦桿,馭風而行。伍寒提刀追上去。從岸邊遠看,兩位絕世高手仿如在蘆葦梢上奔跑,兵刃相撞的聲響驚起藏在蘆葦深處的白鷺,撲騰著潔白的翅膀沖向碧波輕漾的湖面。時不時看見被劍氣刺落的羽毛漫天飛舞,風刮得金黃的蘆葦越發動蕩,外來一陣比一陣急促的琴聲,讓這場生死對決格外激烈。
月兌手的寒彈刀仿如生了翅膀的鳥圍著岸北手中的湛廬劍恣意俯沖翻飛。岸北一踏刀尖,翻身將劍喂向伍寒面頰,伍寒避無可避,惟有下沉沒入蘆葦叢。岸北一時失去了目標,遲疑間,伍寒的刀從身後襲來。岸北索性退至湖中,伍寒的刀在水面上滑出一刀刀水痕,與岸北的劍氣可將水濤激至一丈。湖面上,兩人的倒影如翩躚的白鷺,踩著動蕩的水波絕美地舞動。伍寒的刀霸氣十足,不容對手一絲喘息;岸北的劍從容大氣,密不透風。兩人又僵持了一炷香工夫,伍寒的刀遇見如煙的琴聲自然淋灕盡致,可他從未遇見如此頑強的對手,內心有一絲焦躁。岸北捕捉到對手情緒細微的波動,賣個破綻,佯裝敗退之蘆葦蕩,伍寒的刀游至岸北正面,朝岸北右肩劈過去,岸北用劍去擋,可對手內力雄渾,直接將湛廬劍壓至岸北肩膀,血噴濺而出打濕一片蘆葦,如煙一驚,錚得一聲斷了一根琴弦。岸北撤劍向葦叢下墜,伍寒眼中掠過一道殺氣,揮刀欲攔腰將其斬成兩截,刀已月兌手,勢在必得。岸北從身後將劍換向左手,就在即將落地的剎那,一招落花劍式第八式回頭是岸,直接將劍壓在了剛落地的伍寒的脖頸上,而寒膽刀也同時落在離伍寒七寸的位置。
你輸了!若我滑動劍刃,你立刻人頭落地。
岸北!不可!
如煙起身喊了一聲,岸北剛一回頭,伍寒左手運用內力將寒膽刀吸入手中,順勢一提,直接斬向岸北右臂,岸北似乎從如煙驚駭的眼神中看到了危險,下意識往左側避了兩寸,寒膽刀貼著岸北的右臂,割下一塊皮肉,深可見骨,血剛好濺在沖上來的如煙臉上。如煙駭然立于原地,直到伍寒過來拉她,她不知哪里來的氣力,將伍寒推得一個趔趄。然後拾起岸北月兌手的湛廬劍對直刺向伍寒右胸。連攤倒在地上的岸北也吃了一驚,如煙丟了劍,慌忙蹲下去扶受傷的岸北。還好傷口不深,伍寒拔了湛廬劍,轉身欲走出這片蘆葦蕩。在劍被拔出的一刻,他感覺不到疼痛,他此刻清晰地浮現寒膽刀刺入上官雁身體的情景,他似乎能感受到那個女子內心的淒苦,眼前映現的皆是那個痴情的女子淒厲的眼神,他覺得自己若一塊被置于沙漠烈日下的岩石,避無可避。當我們深愛的人用兵刃指向自己時,我們往往忘記了閃躲,因為那一刻,最疼痛的是心,需要用**的傷去抵消來自內心深處的悸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