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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來到火車站，見好些鐵路上的阿姨在站台上搞清潔衛生，便壯著膽子向一個年紀大一點的阿姨走去。
阿姨，你們這里，她心里一急，說話有些結結巴巴。有人要人帶小孩的人嗎？什麼有人要人？她根本沒听懂她的話。帶什麼小孩的人？我是說，我想到這里幫人帶小孩。听講，你們這里缺保姆……
她心里平靜了些，不求別的，只要有碗飯吃就行。經她這一講，這位阿姨將她上上下下打量個夠。她吃驚地望著她，望著她那雙誘人的大眼楮；她吃驚地望著她，望著她那條紅燈芯絨褲上兩個顯眼的破洞，還有那雙顯然不合腳的解放鞋……
她憑著職業的敏感，心中升起了一連串的疑團，她們天天與旅客打交道，接觸過各式各樣的人，見得多了，自然多出了幾個心眼兒。她象在思考︰她從哪來？家在哪里？家里有些什麼人？今年好大了？為什麼出來與人家帶小孩？看樣子象從哪逃出來的？究竟在她身上發生了什麼事？……
她將她領進休息室，讓她坐在火爐邊，還給她泡了一杯茶。不一會，那些阿姨都進來了。
那來的妹子？這麼冷的天，還沒穿棉襖？阿姨們向她投來詫異、憐憫的目光，目光觸踫到她身上又激起熱烈的話題——
喲！長相還挺不錯的！真是的，你們看她象電影里的誰？我看，她象劉——曉——慶！劉曉慶比她胖！我看呀，她還真有點象林黛玉！你們越扯越沒邊了！我們听听她說……
她說自己家在雲南，他們那個村子叫揚莊。父親偷野老婆，逼得母親自殺了！父親就跟一個女人到外面做生意去了，外婆帶著她過日子。誰知她六歲時，外婆又死了。她沒有了親人，父親在什麼地方做生意，她也不知道，自己只有在外面流浪，想去幫別人帶小孩，只要有碗飯吃就行……
她盡情向她們訴說，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她婆婆是雲南人，她好象听他們講過，婆婆老家那個地方叫楊莊……
你今年多大啦？十歲。那個人販子看她象十歲，她現在就報十歲。天啦，這麼小的人，就到外面來謀生啦！我還怕你有十二三歲呢！一個阿姨說，那些阿姨一個個也替她嘆著氣；一個個都說她命苦，她們對她編的故事，基本上沒有多少懷疑，只是不太相信她的年齡。
帶她去洗個澡就好，她身上太髒了。一位戴眼鏡的阿姨說。你帶有換洗衣裳麼？她旁邊這位阿姨深情地問。
里面換洗的衣褲我這里有。坐在角落邊那位阿姨看上去非常嬌小秀麗，她邊說邊站起身開櫃取衣服。我一身制服小了穿不得，她可能會合身！一位矮胖胖的阿姨站起身，說給她算了。
年紀大的那位阿姨帶她到澡堂痛痛快快洗了個澡，還幫她洗干淨了換下的衣服。她穿上一身嶄新的鐵路制服神氣多了！只是衣褲都顯得大……
翠雲，你家濤濤不是沒人帶麼？年紀大的阿姨提議，你把她領去算了。她也怪可憐的……到我家去好嗎？嬌小秀麗的阿姨問。
她點了點頭。
她到這位阿姨家的任務當小保姆，帶一個非常可愛的小男孩，那時小弟弟三歲。她實際只比她大五歲。她也正是這麼大的時候，母親離開了他……她望著濤濤，就想到自己，想到自己，眼圈就紅了。小弟弟在上幼兒園，她的任務是幫著接送他。小弟弟與她很快與她建立了感情，他甜甜叫她「姐姐」，整日纏著她，晚上非要和她睡覺，多象她的親弟弟呵！叔叔、阿姨也非常喜歡她，夸她勤快、能干；夸她懂事、聰明。她那身破舊的衣服和那雙解放鞋，早叫阿姨發慈悲打發給一個叫花婆了。她本來生得秀氣，換上鮮艷的花衣服更顯得漂亮了。這個家庭給了她很多很多的溫暖，她在親生父母手上失去的愛，在這里得到了補回，不知不覺一個月就過去了。鄰居都說她長胖了。她照著鏡子，也喜醉了！叔叔、阿姨對她的恩，她沒有別的報答，只把家務事做得好好的，把小弟弟帶得乖乖的，早早用電飯煲做好飯，洗好菜（阿姨自己炒菜），迎接他們下班歸來……
他們對她開始不放心，阿姨先後考驗過她三次了，她心里非常清楚。一次是將一百塊錢壓在枕頭下，她清理床鋪時發現交給了她；一次將一枚金戒指有意丟到一個牆角邊，她也撿起還給了她；還有一次，將十斤全國糧票有意放在要洗的髒衣口袋里，她洗衣服時也搜出來還給了她……
阿姨是車站的客運員，叔叔是客運值班員。一天晚上，她偶然听到叔叔、阿姨在房間悄悄議論著什麼，好象也是有關她的事。她心里一陣緊張，趕快靠近門邊，側耳細听。只要所獲得的信息對她有害，她就是拔腿逃跑！她被那個婦人帶她到傻瓜家去嚇怕了！
她這麼聰明能干，把她放到我們這里浪費了！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要她到我哥家去。去照料我老娘！她其實基本上能自理，只是要扶牆慢慢行走。現在問題是，先後請了兩個人照料她，人都不行。主要是缺少愛心！平時根本沒有多少事，就是照料一下她，都耐不得煩！我娘那晚起不得床，喚了她好多聲，想要她扶她一把，她就是裝睡著不理！平時，都是我娘自己起來的，就這一次喚她，她都不理！還是我嫂從隔壁房听到呼喚，趕快奔過來，但已經來不及了。我娘尿已經屙在鋪上了！氣得我嫂，第二天一早，就將這個四川妹打發走了！昨天，我哥來電話講，現在他們還在物色人，寧可花錢多一點，也要請一個有點責任心的……
對呀對呀，她放在我們這里真是浪費了！我看她非常耐心負責，人還蠻機靈又誠實，照料你娘沒有一點問題！濤濤人挺乖好帶，我們另外去請一個人算了……
是呀。我也是這麼想……我還真舍不得這小姑娘，不是去照料我老娘……
什麼時候送走呢？過完這個年吧。我們也可以趁這段時間特色過一個人……
琴琴這才長長松了口氣，他們不是壞人，沒有害她的意思。這不跟帶小孩差不多麼？一老一小……只要有碗飯吃就行，只要不是遇到人販子……
一九八六年的春節，很快就來了人間了。新年他們給了琴琴二十塊壓歲錢，又給她買了一身新衣服。這段時期他們一直沒有提要將她送走的事，一直到初八那天晚上，她將濤濤弄睡著後，他們才來到琴琴房間。他們沒有急于道白，叔叔先與她聊家里的事︰他有兩兄弟，本來應該有四兄弟的，上面兩個老兄還沒到上學的年齡，就先後夭折了。他這個哥哥是老大，比他整整大十五歲。他父親死得早，母親又沒工作，他是老兄撫養大。老兄是湖北一所縣中學的老師，嫂嫂也在當地一所水電站的小學教書。他老娘現在七十多歲了，跟著他老兄過日子。老娘去年得了腦溢血，命保住了，但現病癱在床。經過治療，恢復了很多，基本上能下地行走……
我們的意思是想送你到哪去，讓你去照料我們的老娘！阿姨有點沉不住氣，將話挑明。包吃包住，每月給你二十塊錢！不是象你這樣有點責任心的，我們還不會推薦呢！
她點了點頭，表示願意去。
他們還是有點舍不得將她送走，臨行前又給她買了一套新衣服。叔叔一直將她送到湖北老兄家，他哥嫂當听到這個小女孩名叫「琴琴」時，都暗吃一驚！琴琴察覺到了他們臉目表情的變化，她當時想，是不是這個名字沒取好呢？是不是他們不喜歡這個名字呢？他嫂還是挺興奮，含笑望了一陣琴琴，見時間不早了，可以弄晚飯了。就趕快奔到廚房去了。他們整整乘了兩天的火車，途中轉了一次車，又乘了一天汽車，汽車只到縣城，從城里再換乘一輛公共汽車才到達這里。汽車只能停靠進電站的路口，還要步行三華里路……真是一路風塵僕僕，琴琴心里興奮、緊張，既感到對外面世界的新鮮好奇，又夾有絲絲害怕與恐懼。但身不由已，只有听天由命了。
劉老師這時皺起眉頭來，厲聲責怪他弟，真是開玩笑，帶一個這麼小的人來！哥，在電話里，我就跟你講了是個小妹子嘛……我還以為你找了個打工妹，有十**歲呢！看她這樣子，還象個小學生！能干這種事麼？
叔叔吐了吐舌，悄悄向她扮了個鬼臉，他做夢了沒有想到，自己一片好心，還將事情辦砸了！她很快明白叔叔的意思，趕快插言︰
我今年十二歲了呢（她又增加了兩歲）！也不小了！我能照料好婆婆的，我什麼都能做。我會煮飯洗菜，會洗衣搞衛生。晚上扶婆婆上廁所沒問題，我有勁的。再說，我現在雖然小，但一天一天在長大，也一天比一天勁大呀……
我是見你太小，怕你干不了這個事。如果不適應，你就馬上提出來！有什麼事，千萬千萬不要悶在心里。還有他嫂的性格有點急躁，如果言語重了，你受不了，你就悄悄跟我說。你的任務就是照料我這個老娘，家務活不要你做，他嫂子能干著呢！我老娘白天幾乎都不要什麼管，她自己能吃飯，能慢慢起床模著牆走到外面曬太陽。主要是晚上，她要起來解手，你就要扶著她，怕她摔跤……更主要的是，有個伴陪著她，使她心里愉快些。我們都很忙，我一個星期才回來一次。她又在這里教書，玲玲在這里上學。這一整天時光，我娘身邊就要有一個人陪伴、照料……
放心，我能做好的，我會把她看作是我的外婆，我是外婆帶大的。我外婆最疼我，我也會象愛我外婆一樣愛她……
真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玲玲要是有她懂事就好呵！她婆婆房間，她是從不進的。做完作業就玩，要麼就早早上床睡覺。與她婆婆三天難講上一句話，但她卻是她婆婆抱大的呵！她在學校還是一個優生，學習成績不錯。老師也挺喜歡她，就是不愛吱聲……
琴琴就這樣留下來了。她叔叔由于工作忙，只在那呆一天就返回了。
劉老師原來還是個畫家。琴琴到這來的第二天，就與她畫了一張像。她正站在陽台上欣賞一朵藍天下的白雲，像畫好送給她才知道。畫得還蠻逼真，將她這雙盯著那朵白雲的眼楮畫得傳神極了！看得出，劉老師很喜歡她，這張畫她至今還保留著。
琴琴在這里只「試用」一個星期，不用說劉老師非常
喜歡她，就是他愛人胡老師也十分滿意，就喜滋滋的沖著他說︰我看她不錯，不僅會做事，蠻細心。而且人誠實，不是我們在時一個樣，我們走了又另一個樣……她嗓門比較大，講這些全給琴琴听到了。也許是有意讓她听到的。她繼續夸她。昨天你喝酒去了，我考驗了她一下，我躲在隔壁家的陽台上，悄悄觀察了她半天。不錯，她對娘挺好！有說有笑，就象她的親孫女一樣！那種親熱是完全發出內心的，不是做給人家看的！還有，那天夜里娘沒有喚她，她听到響動，都趕快起來扶娘上廁所！這是我意想不到的！我也偷偷起來察看，娘說看到你來，我心里就快活！精神一好，病就顯得好多了！腳就有勁了。能慢慢走的。你正是長瞌睡的時候，以後你不要起來，我自己能走，我會注意的，不會摔跤……你看她
怎麼回答？她說，婆婆，晚上沒有事，我睡得早，半夜醒得來的，你只要輕輕喚我，或踫我一下。千萬不要象今晚這樣，一個人悄悄的起來呵，萬一有個閃失，你受苦了，我也交不了差呵！你猜娘怎麼回答？你只管放心睡，我呢，其實夜里不起來也行的，睡覺前少喝點水……你看，這幾天晚上，娘真的沒有起來……娘非常喜歡她，她跟左鄰右舍都講，她與前兩個照顧她的人完全不同，她是心里裝著有這個她，不是把她作為一個累贅……
劉老師心情卻沉重起來了！眼看離開學的日子越來越近了。一天他深情的撫模著她的頭，與她講述著自己家里的事。他告訴她，他本來有兩個女兒，是一對雙胞胎女兒，去年十二月四日，他小女兒得白血病死了，她也叫「琴琴」！琴琴就淚光閃閃望著他，好一陣才說，我也是這一天離家出走的呢！
她這一句話，引起了劉老師的極大震動！他就開始以種種口氣，想套出琴琴的真實身世來。琴琴心里明白，就是不松口。緊接著，他又開導她，要她講實話，她究竟是什麼地方人？父母是干什麼的？為什麼離家出走？只要講了實話，她就答應收養她，並送她去讀書！
這樣呀，我就跟你實說了吧。我其實才八歲呢。在讀小學二年級，下學期就讀三年級了。那天我是見你嫌我小臨時編的，怕你們不收留我，我不想再去流浪……你是那一年生的？一九七七年七月二十二日……
劉老師就撫模著她的頭，淚流滿面。劉老師愛人也被這個驚人的巧合驚呆了！沒想到她與他們的兩個女兒，同年同月同日生，而且她也叫琴琴！她又測試了一下她所學的知識，證明她沒講謊話，確實在讀二年級。她的真實情況只吐露到這里就打止了。其余還是一口咬定她所編的那個真真假假的故事。楊莊究竟在雲南什麼地方？是屬于那個縣？琴琴答不知道。這是實話，她只知道公公、婆婆家是雲南一個什麼叫「楊莊」地方的人。無法再撬開她的口，他們當然就無法赴什麼雲南「楊莊」考證了。當然，他們清楚這小女孩有隱情，他們又非常喜歡她，也就不再追著她的「身世」不放。
一九八六年三月，劉老師通過當地民政部門，正式將她收養了。劉老師原來死去的女兒叫劉琴琴，乳名叫「琴琴」，恰好與她乳名一樣。他們為「琴琴」取名叫「劉小琴」，含意是比死去的「琴琴」小。因為琴琴告訴他們，她是七月二十二日下午三點出生的，這個是她外婆告訴她的。而他們家這一對雙胞胎，則是這一天上午十點出生的。他們仍喚她「琴琴」，就象在喚他們已故的親女兒一樣。到後來，他們還產生了錯覺，已故的「琴琴」從他們的記憶中，竟漸漸消失了！眼下的琴琴，就是已故的琴琴。兩個女孩充實著父母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