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是激情涌動的產物,大凡優秀詩人,往往都是極率真、極容易用文字宣泄感情的人。秋歌也屬這種類型,她見案上已擺好的筆墨紙硯,一時興起,拿起一管筆,旁若無人地即興書寫出一首《念奴嬌》︰
杏花過雨,漸殘紅,零落胭脂顏色。
流水飄香,人漸遠,難托春心脈脈。
恨別王孫,牆陰目斷,誰把青梅摘?
金鞍何處,綠楊依舊南陌。
消散**須臾,多情因甚有輕離輕拆?
燕語千般,爭解說些子伊家消息。
厚約深盟,除非重見,見了方端的。
而今無奈,寸腸千恨堆積。
秋歌邊揮寫,倫文敘邊吟頌,吟完贊道︰「姐姐大才也,此作《念奴嬌》將許多千古名句隨手可摘,小生佩服!」
秋歌故作詫異,問︰「何以見得,望賜教!」
倫文敘手指輕輕指點著,從頭一一解之︰「姑娘這句‘杏花過雨’,借了陳子高《寒食詞》中‘杏花過雨滴’句;
「第二句︰‘漸殘紅,零落胭脂顏色。’是借了李易安所作《暮春詞》中‘零落殘紅,似胭脂顏色’句;
「第三句︰‘流水飄香’,借了蘇東坡所作《浣溪沙》中的‘流水飄香乳燕啼’句;
「第四句︰‘人漸遠,難托春心脈脈。’借了寶月禪師所作《柳梢青》中‘脈脈春心,情人漸遠程’句;
「第五句、第六句︰‘恨別王孫,牆陰目斷,’借了歐陽永叔所作《清明》詩中的‘恨別王孫愁多少、牆陰目斷無人到’句;
「第七句︰‘誰把青梅摘?’是借了晁無咎的《清商怨》中的‘共伊把青梅來摘’句;
「第八句、第九句︰‘金鞍何處,綠楊依舊南陌。’,是借了柳書卿《清平樂》詞中‘金鞍何處尋芳徑,綠楊依舊南陌靜’句;
「第十句︰‘消散**須臾,’是借了晏叔元《虞美人》中‘消散須臾**’句;
「第十一句︰‘多情因甚有輕離輕拆?’是借了魏夫人《卷珠簾》中‘有輕拆輕離,向誰傾訴?’句;
「第十二句︰‘燕語千般,’是借了康伯可《減字木蘭花》中‘弄語千般燕子飛’句;
「第十三句︰‘爭解說些子伊家消息。’是借了秦少游《夜游宮》中‘何曾解說伊家些子’句;
「第十四句、第十五句︰‘厚約深盟,除非重見’是借黃魯直《搗練子》‘厚約深盟何處訴,除非重見那人人’句;
「第十六句︰‘見了方端的。’是借了周美成《滴滴金》中‘音書千里相疏隔,見了方端的’句;
「臨了第十七句、第十八句︰‘而今無奈,寸腸千恨堆積。’是借了了歐陽永叔《蝶戀花》中‘而今無奈寸腸思,堆積千愁空懊惱’句。」
听倫文敘從容不迫解說完,秋歌大喜,連連稱贊︰「奇哉妙也!公子博聞強記,指點精準,解說也甚佳妙,小女佩服得五體投地!」接著提出要求︰「趁此機會,小女求公子也作詞一首,永為珍藏!」
倫文敘本是個詩歌天才,性情中人,遇到異性知音,也來了興致,欣然允諾,提起筆一揮而就,作成一首《水調歌頭》︰
玉人揎皓腕,縴手映朱唇。
鳳吟雅調清清,如瀑泉叮咚。
欲度瑤琴一曲,莫學桓伊三弄。
听答絲竹中。
憶昔知音客,鑒別在柯亭。
至更深,宜月朗,稱疏星。
秋高氣爽,山重水復與弦靜。
幸遇良宵佳景,奏起一聲古詞,耳畔覺神清。
裂石穿雲去,萬籟皆潛形。
秋歌朗聲吟誦,如飲美酒,滿臉飛紅。這正是︰高才得見高才客,不枉良辰共美景!
不知不覺,桌上的蠟燭不覺已燃去大半,更聲已聞兩下。兩人惺惺相惜,湊得更近了,交談也異常地親熱。秋歌有意無意地踫到倫文敘的手,倫文敘觸電般縮了一下,頓時一臉羞紅。
蠟將燃盡,更聲已聞三下,倫文敘不禁心旌搖蕩,胸口發熱,但想起自己的身世家境,父母食之艱難,立即又冷靜下來。秋歌的情感和倫文敘有所不同,她孤身漂泊,情無所依,突然遇到一位風流倜儻的知音,一股愛的情愫油然而生。她情不自禁地靠近倫文敘,倫文敘沒有後退。二人幾乎零距離,彼此能感受對方呼吸。倫文敘心里想︰這位秋歌姑娘談吐不俗,才思敏捷,受過良好教育,一定不是一般家庭出身,其中必有故事。能結識此紅顏詩友也為大幸也……想到此,倫文敘輕輕拍拍秋歌的肩,安慰了一會兒,然後鞠躬告辭道︰「今日會見姐姐,文敘十分榮幸!現天色已晚,望姐姐早些安歇,改日再來登門求教。」說罷,倫文敘轉身向外就走。
秋歌看著倫文敘離去的背影,既欣慰又失落,痴痴地立在那里,良久,良久。詩興未消的秋歌隨口又吟出︰
日暮迎君香閣中,
相見恨晚志趣同。
寒雞鼓翼紗窗外,
已覺情思逐曉風……
倫文敘夜訪閨閣,秋歌心有他屬,痴心的柳先開全然不知。
柳先開前來求見,菊兒以秋歌微恙為由婉拒,柳先開怏怏而退。柳先開百思不得其解,後突靈機一動,力邀倫文敘同往,結果出人意料,馬上受熱情接待。柳先開經過過濾,認為這段時間,秋歌恐怕已對師兄更有好感,暗暗有些失落。心里很郁悶,很想找師兄聊聊。
另一騷客——提督府的包藏攀多次來求見,每每遭婉拒。包藏攀心生不滿,自知憑他
自身文采和外在條件無法和倫文敘、柳先開比,更難博得美人芳心,干脆來個借花獻佛。他將他的狐朋狗友之一,提督王將軍的兒子王天雷帶了過來。
這天王天雷呲著大牙,在包藏攀的引領下,大大咧咧求見,菊兒以秋歌微恙為由婉拒,不料這二人根本不顧斯文,強行闖關,將菊兒差點推倒,徑直沖到了三樓。秋歌見包藏攀帶一凶神惡煞般的闊少闖進來,還動手動腳,更感厭惡,勉強應酬了幾句,然後稱頭痛得厲害,好不容易把他們打發走了。
但自打被倫文敘教訓了一頓後,王天雷最近有所收斂。他雖對吟詩猜聯毫無興趣,但他是個尋花問柳之人,對美色趨之若騖,一見到程秋歌就幾乎挪不動腳了。雖遭冷遇,但他還能一忍再忍,給足了面子,回去時還一路對程秋歌的美貌贊不絕口。
包藏攀見此事有利可圖,趁機說︰「少爺,心急吃不得熱豆腐,要慢慢來,在下會幫你的。」王天雷雖暫且忍了一下,但心里癢癢的,感覺有點難耐,馬上掏出一包銀子交給包藏攀,叫他盡快幫助搞到手。
這天晚上,菊兒又悄悄將倫文敘找來,帶進倚香樓。秋歌見倫文敘連飯都沒來得及吃,體貼地拿出點心給倫文敘吃,倫文敘津津有味地吃著地點心,抬眼,卻發現了秋歌異樣的臉色。
秋歌眼內閃爍晶瑩,粉腮掛滿淚珠,委屈地將包藏攀和王天雷來過的情況告知倫文敘,說出自己的擔憂。倫文敘不禁憤然,咬牙切齒。他不解地問︰「姐姐受過良好教育,滿月復詩詞文章,令人肅然起敬。可為什麼到這種地方,受這股窩囊氣?到底是為什麼?」
秋歌淚眼婆挲,如泣如訴,忍不住向倫文敘道出自己不幸的遭遇。原來父親程牧雪在朝任禮部郎中,為人剛正不阿,鐵骨錚錚。他是個詩人,酷愛寫詩,以詩言志,不少詩文是諷刺時政、抨擊權貴黨魁的,如利箭投槍,處處擊中要害。有詩為證︰
男兒少小不求學,只用錢財可立身。
君看朝中當權者,心底最喜買官人。
此詩流傳出去後,頗受同僚歡迎,也多次惹來麻煩、恐嚇,但程牧雪仍不退縮,有詩為證︰
朝廷重權豪,忠言惹禍苗。
萬般皆下品,唯有馬屁高。
當時的奸相、吏部尚書萬安弄權納賄,賣官蠰爵。官員欲求富貴者,一個又一個拜在他門下做干兒子,或以重金賄賂,或送上一兩個美妙佳麗,不久即可升遷到顯達位置。朝廷結黨,官風敗壞,貪官四處搜刮民脂民膏,弄得人心惶惶,民不聊生。而大權在握的萬安在各部門均安插心月復爪牙,凡與其作對者,不分青紅皂白,立即打擊報復。輕則杖打,重則殺害。除非不怕死不要命的,才敢站出來說句公道話。
一日早朝,程牧雪憤而奏表,備述萬安欺君誤國、弄權納賄、賣官蠰爵之罪行,乞請皇上誅拿治罪以平民心。不想被萬安反咬一口,獲罪下獄。後判決下來,削職為民,發配遼東充軍。即日收拾行李,拖家帶口,顧了一輛車,往遼東進發。滿朝文武同僚,因懼怕株連,沒有一個敢來送別。程牧雪慨嘆世態炎涼,又作詩一首︰
一紙奏章忤朝堂,
蕭然行李入北荒。
相知不敢餞門送,
恐觸權奸惹禍殃。
一路上辛苦自不必說,一天到了山海關外,程牧雪帶家小到一個小店歇息,萬安暗派的殺手沖了進來。正在這萬分危急時刻,忽有一俠士挺身而出,力敵數人。一時之間,刀光劍影,喊聲震天。程牧雪趕緊攜秋歌母親、哥嫂、小佷、秋歌和僕人奪路而逃,逃出幾里路後,秋歌與家人在夜暗中走散。
十四歲的程秋歌獨自在關外荒原上踉蹌奔逃,喪魂落魄,一連幾日,差點餓死途中,幸好一位路過的商人救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