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百無聊賴的唐彥文漫無目的地走在全興煤礦生活區的小道上,他是不願意過這種演戲生活的,這實在是無可奈何之舉。這幾天簡直把他憋壞了。他走了出來,盡管映入他眼前的仍是一片蕭索的景色,他也感到心中舒暢多了。
唐彥文轉過一棵樹皮斑駁的法國梧桐,耳邊隱隱約約地傳來一陣陣輕輕的哭聲。他的雙眼朝四周搜尋一遍,沒有發現什麼動靜。只有法國梧桐樹蔭的一側,有一座年久失修的平房。唐彥文發現,那輕微地壓抑著的哭泣,就是從那里面泄出,傳入他的耳朵。對了,那是男人強忍著的,而又無法掩飾的啜泣。
年青的助理會計師雖然是一個七尺男兒,卻從來也不願意看到別人的眼淚,尤其是男人傷心欲絕的模樣,因為那樣會使他也跟著傷心動情。唐彥文掉過頭來,打算另找去處。可他轉念一想,便向那座平房走去。
平房外面空無一人,一排房門緊鎖。只有東頭靠法國梧桐側面的一間房門虛掩著。唐彥文輕輕地推門而入,接著將門仍舊掩上,房子里散發的一股說不清楚的氣味便撲進了他的鼻子。
進入這位高個青年眼簾的,是擺放在左右兩邊的八張床鋪。床上除了過時的簡陋被帳外,還凌亂地放著礦工們特有的藏青、深藍、鐵灰、紫醬等各色衣襪,沒有一件白色的服飾。房間里散放著木箱、凳子、碗筷一類東西,床下塞滿了鞋子、編織袋等物品。右邊靠窗的床上,蜷縮著一個二十來歲的身材瘦削的男性青年,他的面前放著一件干干淨淨的藍色工作服,正是唐彥文和孫大雷下井時穿的那種顏色。那男子顴骨突出的臉上毫無血色,淒愴的淚水布滿臉龐,一雙悲戚的眼楮正驚訝地看著唐彥文這位不速之客,「你,你要干什麼?」他慌忙問道。
唐彥文盡量輕言細語地說︰「這位老兄,你哭什麼?能給我說一說嗎?」
「你」那男子一下子抓住他面前的工作服,臉上帶著淒惘的神色,「你是什麼人?」
「你放心,」和顏悅色的唐彥文笑了,「我是市安全生產監督管理局的,來這里秘密調查裂縫垮塌事故的情況。你如果有什麼難言之隱的話,盡管跟我說。」接著,從口袋里掏出「安全生產檢查證」遞到他手里。
看著這張小小的證件,身材瘦削的男子禁不住淚流滿面。他抬起右手,用衣袖抹了一把臉,左手放下正抓著的藍色工作服,然後迅速地跳下床鋪,跑到門邊,用盡全身力氣,牢牢地將房門拴上。他扶著門框稍微停頓了片刻,讓自己的情緒穩定一下後,急步走到唐彥文面前,整個身軀往前倒下,跪地不起,右手指著那件藍色的工作服,淚如雨下︰「他是我的把兄弟,我最要好的兄弟啊!」
唐彥文知道,在外面打工,尤其是在小煤窯打工,生死難卜。于是一些打工者便聯合起來,效法桃園結義的故事,結拜兄弟,以互相幫助。他將那已成淚人的男子扶起,自己的雙眼也已經有些迷糊︰「別激動,慢慢說,呵,慢慢說。」將對方扶到床沿上坐下後,唐彥文便去尋找茶杯和開水瓶,準備倒茶。
正在這時,外面一個聲音大喊︰「吳東山!你在哪里?」頓時,這男子驚惶失措,說不出話來,雙眼茫然地望著唐彥文,不知如何是好。唐彥文見勢不妙,連忙示意他去開門,自己則往房門的一側躲避。
吳東山一下猛醒過來,一邊將唐彥文藏到門後,一邊急急忙忙地低聲說︰「我的把兄弟汪清河,裂縫垮塌時正是當班,當時他們八個人死了七個,只有他失蹤了。」「孔方新怎麼處理?」「他根本不承認汪清河上了班,還罵道︰‘那小子跑了,屁也不放一個就跑了。’」
這時,外面的喊聲越來越近︰「吳東山!」隨即房門被拳頭捶得「咚咚」作響,「你睡死啦!快起來!」
吳東山朝唐彥文使個眼色,連忙輕輕地走到自己床前,裝著睡眼惺忪的模樣答應道︰
「誰呀?」
2
「通知公安局,立即尋找吳東山。」鐘曉君深邃的眼楮望著遠方,對站在一棵古松下的小黃說。
「我們已經找了公安局。」孫大雷說,「我和唐彥文返回市里後,王局長馬上同公安局聯系,請他們出面找吳東山。可是,在我們來向你匯報的路上,他們打來電話,說吳東山失蹤了。現在小唐正在公安局協助繪制吳東山的電腦模擬畫象。」
鐘曉君望著奔騰不息的瀑布,沉思片刻,對小黃說︰「叫公安局盡量縮小知情範圍,畫象出來後馬上向我匯報。」接著,他又問孫大雷,「你們是怎麼從全興煤礦出來的?」
「我們對孔方新說,長期供銷合同的事要向廠里匯報,所以要回太平洋賓館。他也沒有強留。但我總覺得他有所察覺。吳東山的失蹤可能不是巧合。」
鐘曉君和王佑民同時點了點頭。
市委書記掏出香煙,遞給兩位下屬一人一支後,自己拿了支輕輕地在煙盒上直擊著︰「小唐在南大巷左側的上斜巷看見了一些什麼?」
「那是一條廢巷。」
「是嗎。還有呢?」
「有一股廢氣的味道。」
「嗯。」
「哦,對了,好象有個溶洞。」
「溶洞?在什麼位置?」坐在石頭上的王佑民立即站了起來,問道。
「好象在上斜巷的右邊。」
王佑民低頭踱了幾步,驀地站住︰「鐘書記,是不是可以設想一下當時事故的情景?」
市委書記點了點頭︰「你說。」
安監局長重新坐到石頭上,撿了根樹枝,在地上比劃著︰「當時八個礦工正在上斜巷掘進工作面作業,至少有三台風鑽在打炮眼。在這之前,工作面應該早已出現滴水,某些地方石頭松動,風鑽的鋼 轉動時被卡等險情。在三台風鑽的震動下,某一塊早已松動的石塊被泥漿壓迫得抵檔不住,月兌落下來。于是,黃色的泥漿噴涌而出,立即吞沒了汪清河等八個人的身體」
鐘曉君接過王佑民手中的樹枝,在地上畫出了一大一小兩個相鄰的圓圈,繼續補充道︰「由于是上斜巷,巨大的泥流奔瀉而下,雖然沒有這瀑布的威力,」他指了指眼前飛流直下的玉溪,「但也已經是致命的了。它裹挾著這八條拼死掙扎的生命肆無忌憚地奔涌翻滾,其中七條和它一起向南大巷沖去」
「另一條生命,即汪清河與部份泥漿,卻落到右邊的溶洞里去了。」孫大雷接過市委書記的話,後悔不迭地說︰「我真是太粗心了,差點漏掉了小唐說的溶洞。早知道這樣,我會死死地攔住孔方新,讓唐彥文將那里面看個一清二楚。」
「也好。」鐘曉君說,「你要是真的死死地攔住了這位‘孔方兄」,肯定會遭到比上次王局長他們三人更慘的命運,等我知道時,說不定早到閻王爺那里去了。」
唉,驚心動魄呀!雖然這只是假設。
「孔方新為什麼要在地質復雜的地方打這條上斜巷呢?」市委書記自言自語地說。
「鐘書記,」小黃走過來,打斷了鐘曉君的沉思,將手機遞給他,「省長助理丁伯範的電話。」
「曉君呀,」前任市委書記親切地叫道,「看來我運氣不行呀。省里派我明天去長平市檢查,但剛接到報告,洪水泛濫,路上一座大橋沖垮了。哼,那肯定是個豆腐渣工程。」丁伯範恨恨地說,「這樣吧,我後天準時到。喂,听說你們還在調查全興那個事故,是這樣嗎?」
鐘曉君無可奈何地回答︰「是的。」
「有什麼進展嗎?」
「沒有大的進展。」
「你們不要太固執嘛,有些東西是不能信的。」
「是。」
「你在哪里呀?」
「在玉溪瀑布。」
「呵,你可真有閑情逸致呀。是旅游局的同志叫你去看雨過天晴的景致吧?」丁伯範的調侃里不無譏諷。
鐘曉君老實地回答︰「也不全是他們的意思。」
「哈哈,把那件事放下來吧,你現在的首要任務是抗洪搶險。」省長助理指示道。
「是。請領導放心。」
鐘曉君不明白,做為省里的領導,丁伯範為什麼總是抓住下面的一項具體工作不放?是關心,還是听信了讒言?抑或還是有別的什麼原因。他隱隱約約地感到孔方新神通廣大,有著非同一般的本事,有著非同一般的關系網。或許,他真的應該退縮。但是退縮不是鐘曉君的性格,應該說,他的字典里根本就沒有「退縮」二字。他望了望王佑民和孫大雷,兩個人的眼里流露著堅定而期待的目光。
「你現在的首要任務是抗洪搶險」,不錯,有的地方連降大雨,出現了洪澇災害,長平也是一樣,雖然只有局部地區一些小災,但切不可輕敵。根據氣象預報,還將有更大的暴雨出現。他這個市委書記,包括各個部門單位的領導,本應當出現在抗洪搶險的第一線。讓全體人民群眾經常在電視里,報紙上看到他們的身影,以表明領導的重視,提振全市人民抗洪搶險的決心和信心。若不如此,將來那怕出一丁點問題,罪責難逃。王佑民和孫大雷雖然不是抗洪搶險主要部門的領導,但他們也有具體的「嚴防死守」任務,責任十分重大。
「我們還是到抗洪搶險的第一線去吧。」鐘曉君無奈地對王佑民和孫大雷說。
孫大雷大手一揮︰「我不去。」
「沒必要。」王佑民慢騰騰地說。
「我們局里的‘嚴防死守’任務有專人具體負責,早安排好了。」孫大雷補了一句。
對于抗洪搶險,各級各部門各單位都訂立了嚴格的責任制,按照具體的時間、地點和人員進行有序的分工負責,責任到人。市里成立了由市長任指揮長,市委書記任政委的指揮部,制定了幾套預案。應該說,措施是周密的。但鐘曉君畢竟是指揮部政委,王佑民和孫大雷也有各自相應的任務。鐘曉君深知調查裂縫垮塌事故的風險,他不願意這兩個戰友遭遇什麼挫折。
「鐘書記,我想說句不該說的話。」王佑民的兩只眼楮里露出坦率的神情。
「你盡管說。」鐘曉君道,臉上顯現出真誠的笑意。
「一個一把手的工作能力,」王佑民緩緩地說,「只有在他不在場的時候才能顯露出來。」
市委書記沉吟半晌︰「這話有一定的道理。」他轉而笑了,說,「那麼,你們要留我調查裂縫垮塌事故,是從另一個方面說明我沒有工作能力喲。」
「不是,我們兩個新來乍到。不然的話,我們也不會依靠你。」王佑民毫不謙虛地說,「我認為,這個工作比抗洪搶險要復雜得多。」
「我同意你的看法。只是,」鐘曉君嚴肅地說,「我們要做最壞的打算。」
孫大雷大聲說︰「大不了我仍舊挖煤去!」
「那麼,在後天以前,我們要抓緊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