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恭恭敬敬地叫了他一聲「季先生」。
他點頭「嗯」了一下,停頓幾秒,才又開口,「季旭沒來?」
「他最近身體不太好,發了燒。」我把對季夫人說的話原封不動地重復了一遍,余光望向他,季老先生面色未動,連眉頭都未皺一下。
「最近風聲很多,讓他收斂點。」他望著我,一字一頓,「別等到時候出了事情,誰都救不了他。」
氣氛凝滯,季琳忙站出來打圓場,拉著季老先生撒嬌,「不是說您起的那名字不好,就是有點生澀,寫出來都沒幾個人認識。要不咱們再查字典找找?」
「那不叫生澀,那叫文雅。」季老先生語氣柔和很多,「你這孩子,就是不懂我的良苦用心。」
他抱怨歸抱怨,還是拉了季琳的手轉身朝屋里去。因著腿腳不好,行動很緩慢,我望著他艱難挺直的背影,雖然一直在克制,終是無法將一口氣重新咽回月復中。
「季先生。」我鼓足了氣提高音量,「我不知道你們父子間的隔閡有多麼深多麼厚,可是血濃于水,他終歸是您的親生兒子。季旭他現在很不好,非常不好,您不能去看看他嗎?哪怕就一次,哪怕就一眼?」
季琳先回過頭來,滿是擔憂地詢問情況,我只抿唇不語。季老先生拉過她,溫聲讓她先去屋里把字典找出來。房門掩實,他才慢慢回身面向我。
他的皺紋比上次我見到時更多更密,即使花白的頭發已經過精心梳理,衣服也干淨整齊,羊毛衫的色澤質地堪稱完美,然而倦老的面容依舊是怎麼也無法再掩蓋住嗝。
季天重,當代一流的建築設計師,他的名譽和聲望已達到巔峰。世人只知道他有一個幸福完滿的家庭,卻不知他還有個從不提起的兒子,開一家只有空頭名號的公司,在城里房地產的暗流中呼風喚雨。他羞于承認季旭的存在,他視他為恥辱。
我心中有深深的難過,這難過令我拋開一切,不惜擔著多管閑事的罪名開口問出。意外地,季天重臉上沒有怒容,有的只是觸動往事的滄桑與無奈。
「我雖然只見過你一面,但你卻是季旭多年來唯一帶回家正式介紹的女孩子,想必你對于他有著不同尋常的意義。有些事,如果你願意知道,我可以給你講一個故事。但我不會去看他。」
我沉默著傾听,他停頓一下,像是在從記憶的深處開始打撈片段,蒼老沙啞的嗓音徐徐而起,「在很多年前,有一個男人曾深深地愛著一個女人,他不惜一切地跟她結了婚,然而結婚的當天晚上,他卻發現她的心已死。他恨她,卻又愛她,痛苦難當,只能以冷漠發泄。這個女人後來和他生了一個男孩,卻因為整日郁郁寡歡,在這個男孩三歲的時候離開了人世。他將全部的恨和愛寄托在了這個男孩身上,他對男孩很嚴厲,悉心培養他,想讓他成為一個出色的人。然而這個男孩卻處處和他作對,處處丟盡他的臉面。十五歲時,這個男孩在深夜離家出走,他氣得生了病,報警去抓,卻沒有將男孩抓回。整整八年,他沒有得到關于這個男孩一絲一毫的信息,他以為男孩死了,他經歷過整夜整夜的失眠,全身疼痛,嘔吐,他落入到一條深深的看不見底的峽谷……」
季老先生的語聲越來越重,越來越低,終在一處戛然而止,滿目掙扎。我怔怔地望著他,在心里補充後面的內容︰然後季旭回來了,卻沒有成為季天重心目中出色的人,相反,他做著在老頭子眼里見不得人的勾當,一次又一次地挑戰著父親的底線。
這些陳年舊事,就像插在心口的一根刺,拔不掉,又不能踫,一踫就是淋灕的鮮血,鑽心的疼閘。
我站在他面前,將他內心的起伏波瀾收在眼底,暗暗驚痛。想不到季旭如今運籌帷幄的外表下竟隱藏著這樣不羈的過去。十五歲的孩子在外漂流八年,沒有錢,沒有人,他是經歷了怎樣的殘酷,才走到如今這個境地?那些黑暗的過程,是我無論如何想象不到,也不敢去想的。
季天重深深吸了幾口氣,晃了晃身子站穩,搖頭重重嘆息,「我已經老了,只想著快快樂樂度過自己的晚年,子孫繞膝。我自認對他無愧于心,他的事,我無能為力。」
老人轉過身,推開門進了房間。里面立時傳出歡聲笑語,震破耳膜。
我快步離開,途中撞到季家的佣人,神色訝異地留住我,說是晚上還有家宴。我只是搖頭,一分一秒都不願在這里多待,這不是季旭的家,更不是我的家,這座別墅如此之大,卻沒有一磚一瓦的位置是留給我們。
後備箱里的東西已經被人拿走,我顫抖著打開車門,幾乎逃一般地沖進車里發動引擎,踩下油門沖出好幾十米。強大的後座力使得我的後腦重重撞向椅背,握著方向盤的手冷汗津津,指甲深深嵌進肉里。
淚眼模糊中,一輛黑色轎車擦車而過,沈皓安貼在車窗上放大的臉轉瞬即逝,我甚至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高昂的鳴笛音自車後傳來,後視鏡中,黑色轎車猛地一個後轉彎,直直朝我撲來。
我不知道他這樣是要做什麼,但並沒減慢速度。他繼續鳴笛幾聲,見我不理,索性安靜下來,穩穩地跟在我車後。
我只是顧著向前開,想要盡快回去,我滿腦子想的都是季旭的手術動得怎麼樣,會不會有危險,會不會再也見不到他,這些念頭把我折磨得發狂。那一段路我的時速絕對超過了界限,我以為凡事謹慎小心的沈皓安一定早就被我甩掉,卻沒想到他在醫院門口攔在我面前。
像是在演戲般,他氣喘吁吁,赤紅了臉,三步做兩步走進我,然後,抱住。
「杜琪,對不起。」他呼氣在我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