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你把那人帶到哪去了?」
「我、我……」面對一臉冷厲的寒霜,若冰畏縮地顫抖囁嚅︰「因為、因為那人已經昏過去了,所、所以……」
「你太天真了。」寒霜不悅地責備道︰「要知道,像那種失去至親、深受打擊之人,根本不曉得會做出怎般的瘋狂舉動,若是因你的一時心軟,卻反給我們帶來災禍的話,那該怎麼辦?」
「我……」面對尖銳的責難,若冰啞口無言。
她絕不是心軟,她只是對于那名青衣少年的悲戚哭喊感到不忍,不忍那股哀傷在這冰封的天地間徘徊不去……
她真的沒有要救助那名少年的意思,雖然沒直接取走性命,可她把他棄置在那塊靠近山麓的雪地中,倘若他沒能及時醒來或是讓人發現,成為另一具尸首也只是時間上的問題而已。
然而,面對霜姨冷酷的訊問,她卻是怎樣也無法明確表達自己的想法。
總覺得,不管自己怎麼解釋都是錯的……
無法被認同的挫折,總讓她不由自主地想哭,但在這嚴酷的天險之地里,哭泣是軟弱的表征,眼淚是不被允許看見的。
所以,軟弱無能的她,只能找地方躲起來偷偷哭泣。
直到那一次,她遇見了他……
「剛才又有人潛入山里了?」
山頭的風雪,是霜姨制造出的警戒網,一旦有人入侵,便能立即從風雪的擾動變化中察覺出來。
「咦!」若冰的心頭不由得驚跳了下。「沒、沒有啊。」
但,寒霜銳利的雙眼卻毫不輕放她的回避。
「你剛才見到了誰?」
「沒、沒有,我沒看到人啊!」若冰急忙反駁,目光卻是心虛地不敢直視前方。
「哦?沒有嗎?」寒霜雙眼微眯,「那麼,殘留在你身上的那股氣味是怎麼回事?」
「咦?這……」若冰緊張地抓緊雙臂。「這、這是……我、我剛剛在山林中遇見、遇見一只熊……」
寒霜挑了挑眉。
「熊?在這四周遍布毒香的情況下,竟然還有野獸得以存活?」
「這個……」無助的目光驚慌地轉了轉。「也、也許是從別的山頭跑來的……」不自覺地咬了咬下唇,她已經扯不下去了。
沉重的寂靜凝滯許久,寒霜徐徐站起身,朝她走來。
「到底是找的教養出了差錯,抑或是天性使然呢?背離人群、與我們共存的你,竟然學會了說謊……」
若冰害怕地閉緊雙眼,渾身顫抖,不敢正視即將面臨的責罰。
然而,預想中的痛楚沒有落下,取而代之的是若有似無的輕撫,以及沉重的嘆息。
「你的骨子里,終究還是人之子啊。」
你的骨予里,終究是人之子……
暴雪漸緩,留下狂風依舊,淺白的身影自褪去的蒼茫中徐徐顯現。
注視著眼前被雪晶凍結的遍地銀白,若冰漠然的眼瞳逐漸透出一抹陰郁。
一次意外的相遇,卻激蕩起了連綿不絕的後續……
不似常人一旦心生對妖物的疑慮,便是格殺勿論的反應,那時的他語氣雖感懷疑,卻仍是平心靜氣,沒有絲毫殺意。
因為這份特別,讓她的內心起了動搖,怎樣也不願就這麼見他無故葬身于此。
如果可以,就別再出現了吧!別再出現在這座山里、別再出現在她面前、別……逼她動手。
「你明明答應過,不會再來的……」望著前方遭冰封于雪晶之中的人影,若冰喃喃低語。
一直以來,她們都秉持著「人不可信」的理念,以妖之名存活于世的她們,既無法與人互信,更不可能共存。
曾經帶給她的那股暖意,早就被棄置在那處岩洞里,隨著時間化為腐朽。
她不能對「人」存有任何留戀。
垂首睇向自己毫無血色的慘白雙手。這些年來與秋彼岸相依的生活,早就改變了她那天真的想法。
畢竟,在生死關頭前,哀求是沒有用的,眼淚也是沒有意義的,一切只能靠自己,不會有任何援手。
至少,在秋姐姐回來之前,不能出任何差錯……
啪!
一陣細微的破裂聲驚觸了出神的她。
猛一瞪眼,只見「匡啷」一陣巨響,眼前高大的人形雪晶頓時破碎四散,從中掙月兌而出的男子,則是若無其事地吁了口氣。
若冰不敢置信地瞪大雙眼。
怎麼會……
伸手撥落身上的殘余碎冰,龍耀礬抬頭回望一臉呆滯的她,無奈莞爾。
「連個辯解的機會都不給,你的反應還真是激烈呢。」
要不是他及時將內力催發出體外包覆形成隔絕,想破冰而出不知還得花上多少時間呢。
環顧了下四周令人嘆為觀止的冰封景象,他遂將目光放回她身上重新打量。
「話說回來,你……是雪族後裔嗎?」
此番交手,對于她擁有操縱風雪的能力已是無庸置疑,但雪族該有的雪發藍眸,她卻是一樣都沒有。
若冰警戒的雙眸中微露一絲詫異。
雪族……不知已有多久不曾從人口中听見這個稱呼了。
「你究竟是什麼人?」
聞言,龍耀礬微微一笑。
「對了,我似乎還沒自我介紹過呢。」他拱手一揖。「在下姓龍,名耀礬,乃雙龍堂的現任堂主。」
「雙龍堂?」她沒听過。
「還有,我並不是你口中的除妖客,我對于奪取山里妖物的性命沒興趣。」他嚴正聲明自己的立場。
不是……嗎?
懷疑的目光直瞟向他。反觀龍耀礬倒是一副無謂地聳聳肩。
「不過,那只花妖現正身在雙龍堂中作客就是了。」
若冰愣了愣。
「……你說什麼?」
「那只花妖不知何故身受重傷,正巧遇上我們堂內的大夫路過,因為不忍見她痛苦等死,所以順手將她撿了回去。」他淡述道。
「秋姐姐……她沒事吧?」若冰焦急問道,擔憂之情在臉上表露無遺。
姐姐?龍耀礬猛一挑眉。
「她的狀況如何我並不清楚,畢竟我現在可是身處北境這端,根本無從得知任何消息。」
事實上,除了重傷一事是听來的以外,其余部份全是他瞎說的。他並不清楚真正的事情經過,孫獨行那家伙什麼也沒告訴他。
「話說回來,至今似乎未曾听聞花妖還有個『妹妹』呢。」
她的發色既不似花妖的紅艷,亦不同于雪族的霜白,而是與常人無異的墨黑……不管怎麼看,都很難將她跟其他族群扯在一塊兒做聯想。
「我……」若冰一臉悵然地欲言又止。
眠緋冢因花妖而得名,人人眼中理所當然只看得見艷紅的秋彼岸。自從秋姨與霜姨相繼逝世後,除了秋姐姐之外,沒有任何人知道她的存在。
她,從來不曾存在……
「你總是不願正面回答我所提出的問題呢。」面對緘默不語的她,龍耀礬不由得提出抗議。
不是立刻轉移話題,就是沉默不答,真不公平,他可是有問必答呢。
「……沒有回答的必要。」她漠然回應道。
「可若你什麼都不說,我又怎能知道我究竟做錯了什麼?」龍耀礬無奈地雙手一攤。「就算想取我性命,好歹也先給個理由,別讓我死得不明不白的啊。」
他可不希望剛才的情況再多來個幾次,否則就得換孫獨行來替他收尸了。
聞言,若冰不屑的眼神斜瞟向他。
「你們人類在對我們趕盡殺絕之前,又曾給過我們什麼該死的理由嗎?」冰冷的語氣中滿是濃濃的怨懇。
龍耀礬的臉皮不由得抽搐了下。
「你不也是人嗎?」老是一句「人類」就把他劃分到不知所謂的另一邊,感覺真的很詭異。「在我看來,你跟我並沒有什麼不同,同樣是有血有肉的個體,而非那虛無縹緲的存在,不是嗎?」
「你不也承認了花妖的存在嗎?」她對他的反駁嗤之以鼻。
「那不過是個單純的稱呼而已啊。」他喊冤。
如同孫獨行被冠上「毒手神醫」的稱號一般,「花妖」一詞對他來說,也不過就是個別名而已。
「因為不知其身分,所以只能順著傳聞中的稱號叫喚,並不代表就是將其歸為妖物之流吧。」微頓,他的神色閃過一抹古怪。「當然,除非你承認自己是,那我無話可說。」
若冰無語盯著他,眼神出現了些許迷惘。
「我不是……」她茫然低喃。
你終究是人之子……
回蕩在腦海中的嘆息瞬間驚醒了她,若冰甩甩頭,帶怒瞪向他。
「不關你的事!」她憤而抬手一揮。「膽敢入侵此地,就要有死的覺悟,所以……納命來吧!」
龍耀礬淡瞥了眼四周再起的風雪。「殺了我,對你有什麼好處?」
她微怔,「至少能保有往後的安寧……」
「我的存在會破壞你的安寧?」這是哪門子的理由?
「對。」
「為什麼?」
細致的柳眉驀然緊蹙。「你廢話太多了!」語畢,冷冽的凍氣再度朝他席卷而去。
以前曾經放過他,不代表自己現在會重蹈覆轍,這一次,她絕對不會。
「廢話太多?唔……也就是說,倘若我省點口舌的話,你就沒有非得將我滅口的理由了吧?」
若冰悚然一怔,雙眼不敢置信地直瞪著空無一人的前方——
人呢?
「不過,要我閉嘴之前,還是先讓我把話說完吧。」
霎時,一陣突如其來的暖意自背後將她團團圍住,令她突然失神。
「關于約定,雖然我說過不會再回來,但相對的,你必須跟我一起走,記得嗎?所以,毀約的人是你,不是我。」
剛才慘遭冰封的瞬間,令他驟然憶起了那段關鍵的過往,也終于記起了這句被遺忘的承諾。
原來人在面臨生死關頭前,還真的是會回顧自己的一生呢。
「我沒有答應……」若冰不自覺地茫然低喃。
「所以!既然你沒答應,那麼這個約定便不成立,也就是說我並沒有毀約,而是你錯怪我了。」
總而言之,千錯萬錯都不是他的錯,他是無辜的。
「歪理!」倏然回神,她欲轉身瞪他,卻因他的箝制而無法動彈。
「歪理也是理。」他無謂地聳肩,環住她的雙臂又收緊了些。「還有,瞧你冷得,可見這些風雪真的很凍人,何苦為了除掉我而如此殘害自己呢?」
剛才的破冰舉動耗去了他不少內力,而這場持續不歇的風雪寒氣,也已經開始慢慢影響到他的行動了。
「……寒氣,本就是出自我體內。」她冷聲回應。
意即,他想趁機借由她取暖是不可能的,繼續與她接觸只會加速寒氣對他的侵害。
「這樣啊……」用意被識破,龍耀礬只能將無奈化為嘆息,可緊摟的雙臂卻沒有絲毫放松的意思。「好吧!我承認,我已經快支撐不住了。不過,真的沒有商量的余地?」
「沒有!」若冰不耐地攗眉。
「真是冥頑不靈啊……」他驀然揚笑,半斂的眸底閃過一道利芒。「不過,我可不會乖乖束手就擒喔。」
若冰倏然一凜。
「你……」糟了!
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只覺頸部猝然一疼,她的意識隨即沉入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