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廢棄的村落,除了比記憶中要來得更加殘破之外,其實沒啥多大改變。
信步走在杳無人煙的廢村中,龍耀礬昂首眯眼,?向眼前已然白頭的群山——
果真不見半點紅啊。
三天前……
「真是稀奇,听說你這回出門,竟還順便帶了個伴手禮回來……」盯著姍姍來遲的孫獨行,龍耀礬不禁揶揄道。「可是天要下紅雨了?」
「要天下紅雨,還得先靠你將這江湖攪弄成腥風血雨才有可能哪。」孫獨行不以為意地笑道。
「這趟出門,可有什麼成果?」
孫獨行淡然抬眼瞟向他。
「你很有明知故問的嫌疑。」
「喔,既然這麼了解我,那還不快自己主動招來,要知道拐彎抹角的說話可是很累人的呢。」
孫獨行不以為然地啐了聲。
「不擅長的事,就別勉強自己做了吧。」
「呵,真能說不做就不做嗎?」龍耀礬一語雙關地自嘲。
聞言,孫獨行不由得沉默了會兒,隨即長嘆口氣,決定轉移話題︰
「你知道我帶回來的人是誰嗎?」
「如無意外,應該就是那只名聞遐邇的眠緋冢花妖吧。」思及此,龍耀礬不禁揚笑。「听見北境山頭的變化時,我本以為是你終于下定決心痛下殺手,沒想到竟然是把她給拐下山了——」
「其實,在我到達之前,北境山頭就已無半點紅影了。」孫獨行淡然打斷他的推論。
龍耀礬不由得轉為納悶。
「怎麼會?難不成有人先你一步解決了她?」這也不對,對方不是被他迷昏捉回了嗎?
「也不是那樣……」孫獨行猶豫了下,接著自懷中取出一只黑色小盒。「老實說,有一點我怎麼也想不通。」
「哦?」龍耀礬好奇地看著他打開盒蓋,里頭是一枚保存完好的血色花瓣。
「雖說山頭不見半點紅,但花香卻未曾淡去,加上風中仍不時夾雜著幾片紅花殘瓣……依我猜測,那片緋紅應當是遭人以某種障眼法掩蔽,並非死絕消失。」語畢,他不由得苦惱攬眉。「但,真有人有如此能力,能夠在短時間里行使如此大範圍的障眼法嗎?」他實在難以想象。
剎那間,龍耀礬的心頭猛一跳——
呼風喚雪、借以掩飾行跡的能力……
「耀礬?」孫獨行不解地看向若有所思的他。
「……你沒探出任何蛛絲馬跡嗎?」
「沒有。」孫獨行遺憾道︰「因為出了一些狀況,所以我並沒有上山,無從得知山巔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你沒上山?」龍耀礬更加納悶了。「那你帶回來的那個女人是怎麼回事?」
「這……說來話長啊……」孫獨行略顯為難地搔搔頭,不知該從何說起。
龍耀礬直盯著他好一會兒,道︰
「看樣子,這只花妖魅惑人的功力不低啊,竟連大名鼎鼎的『毒手神醫』也為之著迷了……」
悚然一怔,孫獨行頓時面露難色。
「不是這樣的,我只是……她受了重傷,所以……」
「你想護她?」
「不是!」孫獨行下意識地急切反駁。
「口是心非。」龍耀礬嗤笑了聲。「是說,想留她在此療傷也不是不行,但你能保證她待在這里不會出任何岔子?」
孫獨行遲疑了會兒,承諾道︰「我不會讓她踏出竹園一步。」
「可要說到做到啊。」龍耀礬起身伸了伸懶腰。「話說,既然你回來了,也該輪到我休息了吧?」
孫獨行無奈一嘆。「知道了。」當初決定選擇此處做為療傷之所時,他便已經有所覺悟了。
「那麼,接下來就交給你了。」
「你要出門?」這可真難得,通常他不是應該要趁這機會繼續研究精進、改造更多機關嗎?
「嗯,老實說,我對那座眠緋冢還挺感好奇的。」龍耀礬心不在焉地回應。「既然你無緣一窺究竟,那換我親自去探個虛實也未嘗不可啊。」
畢竟他心里確實是有那麼一點在意……
憑借著模糊的記憶,他踏入略為積雪的泥濘小徑,沿路直往山頂邁進。
最初,只有幾點讓人不以為意的零星飄雪,然而越是深入,風雪之勢越猛,腳下足跡只消片刻便失去印痕。
龍耀礬停下腳步,沉凝的目光放在這場似曾相識的風雪上。
如今已近春末融雪的季節,縱然北境山脈位居冰寒之境,全年飄雪並不令人意外,但這場風雪卻凜冽得十分不尋常。
激狂的風雪中,夾帶著不曾消散的濃烈毒香,讓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腥甜氣味,與當年相比更顯濃郁。
在眠緋冢已然白頭的今日,如此濃烈的香氣不論怎麼推斷都不可能是殘存余香,那到底……
兀自思索之際,一陣隱約的細微聲響夾雜在風雪的擾動間,他徐然微怔,隨即豎耳傾听。
若有似無的抽泣嗚咽,觸動了他的听覺。
……是山哭!
深藏已久的記憶,頓時猶如潮水般一涌而出……
當年的迷途,讓他對于那處相遇的岩洞無從尋起,他正感到一籌莫展呢。
不過,這哭聲的方向與當年似乎也有所不同……
真是同一人嗎?
剎那間,一抹刺眼的艷色乍然白灰蒙飄雪的枯林間飛竄而出、急掠過他眼前。
龍耀礬眼捷手快地伸手攔截,沒教那抹艷紅擦身而過,待看清了掌中的異物後,目光瞬間一亮——
是那象征眠緋冢的紅花殘瓣!
看樣子,山頭的那抹緋紅果然是被刻意遮蔽了。
但,會是誰做的?又是用什麼方法?
再度靜心諦听那仍夾雜在風雪中的聲聲細微泣鳴,似是與紅花殘瓣來自同一方向……
是說,待在原地空想,應該也理不出個所以然吧!
龍耀礬微微一笑,心里有了決定。
拔起因長時間佇立而陷入雪中的雙腳,他輕步踏在雲上,如履平地般不留一絲印記,朝向那哭聲緩步前進。
這回,在哭聲的那頭,會有什麼在等著呢?
滿懷著好奇逐步深入,直到遍地紅艷毫無預警躍入他的視野內,且無止盡般往前延伸擴散、幾乎覆滿了整座山頭,他終于看見了——
一名佇立在艷紅花叢中、掩面哭泣的姑娘。
是誰?
听見乍響的枯枝斷裂聲,若冰下意識猛然抬頭,當她瞧見佇立存枯林邊那抹巨大魁梧的陌生人影時,不由得驚恐地倒抽一口氣。
怎麼會?現在滿山的赤艷應該都在雪影覆蓋下無法顯現,竟然還有人能夠找到這里來……
怎、怎麼辦?
自蒼茫中乍然出現的遍地血花,令龍耀礬不由得怔愣了會兒。
原來,這就是眠緋冢的真貌嗎?
逕自環顧眼前宛若血海般的紅艷花海,冷不防瞥見那名立身其中、渾身僵住的人兒——
雪般白皙剔透的肌膚,襯著墨色的揚飛長發,細致的柳眉下是一對猶帶殘淚、黑白分明的水靈大眼……
猶如雪般蒼白的人影,在這冰封的天地間,彷佛只剩下黑與白。
曾經模糊的記憶,在這黑白之際再度鮮明了起來。
是她。
她的模樣並沒有多大的改變,除了身量較為抽高外,瘦弱干癟的身形讓她看起來依舊像是當年那名孱弱的孩子。
但,她看向他的眼神卻是陌生而驚恐,毫無一絲熟悉感。
「……你不認得我了?」這認知,引起他淡淡的不悅。
他說話了!
若冰先是被那突如其來的詢問聲驚跳了下,隨即充滿疑惑。
但,那是什麼意思?她認識他嗎?還是她該認得他?
難不成……他是之前哪個被解決的除妖客的親人,現在來報仇了?
思及此,若冰心里不禁更加惶恐,抖個沒完沒了的雙腳不斷叫囂著要先跑,卻無力到只能不爭氣地僵立在原地,一步也跨不出。
望著毫無反應的她,龍耀礬不由得皺起眉頭。
她沒听見嗎?
「喂,你……」
他舉步朝前跨出的動作驚觸了若冰的警戒神經,令她乍然回神,下意識急喊︰「不、不要過來!」
停住未邁開的下一步,一抹突兀感驟然掠過龍耀礬的思緒。
淒厲的雪嘯風咆在他們之間不停地來回穿梭,可她的聲音雖細微,卻能毫無阻隔、穩定地穿過層層風牆到達他的耳中,風雪聲反倒退成了背景,雖仍存在,但構不成阻礙。
這感覺,與他以內力使出的隔空傳音不盡相同,她那綿軟的音調完全感受不到絲毫勁力,卻能夠不受風雪阻撓……
「我、我不認識你!」若冰直瞪著站在枯林邊的人,抖著聲裝腔作勢道︰「這里、這里不是你該來的地方,現、現在,給你一個機會回、回頭,再不離開的話,就、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聞言,龍耀礬忍不住挑眉。
「哦?怎樣的不客氣法?」明明都抖成那樣了,實在很難說服人她有什麼方法能阻止他的侵略。
「呃……」思緒呈現一團混亂的若冰,頓時被反問得啞口無言。
見狀,龍耀礬不懷好意地笑道︰「或者,直接讓我親自體驗比較不必浪費口舌說明,你認為如何?」語畢,他再度舉步朝她跨出。
「你、你你……啊——」
眼見他不把警告當一回事地逕自逼近,若冰再也止不住恐懼,決定掉頭就逃,無奈發麻的雙腳拒絕合作,動作跟不上反應,令她反身跌向一旁凍結成柱的銳利花叢。
「小心!」
龍耀礬猛然一驚,立即不顧一切飛身踏入盛開的赤艷間,在千鈞一發之際攬住她的腰身,阻去她可能落得的悲慘下場。
「唔?」下墜的身勢莫名止住,腰際的束縛令若冰不自覺一愣,模不著頭緒的她下意識回頭一望——
只見原本站在遠處的那人,現正站在她的身後,而他的手……
「啊——」
毫無預警的慘烈尖叫令龍耀礬一時反應不過,只得錯愕地盯著直扯喉嚨的她。
下一瞬,卻見她揚袖一揮,一股強烈寒氣乍然襲面,令龍耀礬眉宇倏攏,直覺不對勁地松手——
然而,就在放手的那一剎那,白茫的雪花忽然自他倆間不尋常地飛揚竄起……
她不見了!
龍耀礬不敢置信地瞪著空無一人的眼前。
怎麼會?不過是眨眼間的事……
不,不可能,肯定另有蹊蹺!
他立即恢復鎮定,如隼鷹般銳利的雙眼掃過周圍搖擺不定的花枝間。
記得那時也是同樣的情況——白茫的飛雪驟起,眼前便失去了她的身影……
他不信那些山精鬼魅之談,也不認為擁有實體的她會是其中一員。
他不信一個人真的能夠就此平空消失。
玄機,應該就藏在這場打從一開始便令他感到有所異樣的風雪中……
隱約間,一陣細微的磨擦聲自耳邊掠過,龍耀礬想也不想便伸手朝旁一捉——
「啊——」熟悉的驚叫聲再起。
只見原本空無一人的身旁,就這麼讓他平空逮著了一只想偷溜的白兔兒。
相觸的瞬間,她的身影立現,近在咫尺的驚恐表情直瞪著他。
龍耀礬微微一笑。
「找、到、了。」想跟他玩捉迷藏,她可還差得遠了。
若冰不由得瞠目結舌,腦袋頓感一片空白。
怎麼會……這人竟能看透雪晶反射出的幻象!
「放、放開我!」一回過神,她立即死命掙扎。
「別慌,我剛才不過是說笑而已。」對于她激烈的抗拒,龍耀礬滿懷無奈地嘆息。「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
然而,被恐懼淹沒的若冰,對于他所說的話完全沒听進耳中,只是一逕地掙扎。
「放開我!」
怎樣也無法掙月兌箝制的她神色倏凜,只見原本盈滿驚懼的雙眼彷佛罩上一層寒冰般頓失神采,一股異樣的寒氣自她周身輻射而出,周遭溫度剎那間明顯急速驟降——
龍耀礬察覺異樣,雖然心中甚感驚愕,卻依舊不願放手。
她剛才那一招並非奇門遁甲之術,既不是事先布好法術陣式,也不是靠速度迷惑雙眼,卻能在眨眼間隱去身影……
要是就這麼放了,豈不又得再一次眼睜睜看著她消失?
不過,雖說有極陽內功護體,可他既不知這股寒氣究竟會下探到何種程度,也無從預測自己在這股異常的寒氣包圍之下到底能支撐多久……
既然用說的沒用,那就改用行動表示吧。
旋即,龍耀礬不由分說地將她一把拉過,擁入懷中!
這股熟悉的觸感是什麼?
冰冷的眼瞳浮現出了淡淡的迷惘,那令人發寒的凍氣也因而沒了後續動靜,甚至逐漸減弱。
在那幾乎被遺忘的遙遠記憶里,似乎也曾有誰這麼對她做過,讓她第一次深刻感受到什麼叫做「溫暖」……
「你還沒想起來嗎?」滿懷無奈的聲音自她頭頂響起。「十年前,我在山壁的岩縫中找到你,記得嗎?」
山壁?
對了,曾經有過那麼一個地方,那是她好不容易才找到、可以躲起來偷哭的地方,可是後來卻被人給發現了。
被一個高大粗壯、像熊一樣的少年……
茫然的眼瞬間回神。
「是你!」
她微訝的低呼令龍耀礬露出一彎淺笑。
「你記起來了嗎?」
「你是當年上山來找人的那個大熊男?」
笑容瞬間僵在唇邊。
「大熊……男?」那是什麼鬼?
「呃……不、不是,這個……」意識到自己竟然把私自對他取的昵稱說溜了嘴,若冰不禁尷尬地立刻轉移話題︰「那、那個,為、為什麼你會在這里?」
「……我來找你。」他順著她的詢問避重就輕道︰「那時沒能來得及向你道謝,你就不見蹤影了,這件事一直令我無法忘懷,所以,我一直希望能再見你一面……」
「我……」听著他一番感人肺腑的誠摯說詞,若冰卻是忍不住顰起雙眉。
「這山巔上只有你一個人嗎?」他環顧空蕩蕩的四周,眉宇微蹙。「看你這副瘦骨嶙峋的模樣,可見山上的生活並不好過啊——」
「你是不是……忘了什麼?」突如其來的輕聲低語,打斷了他的話。
「什麼?」他怔了下,隨即一頭霧水地垂首詢問懷中的人兒。
「你毀約了啊……」
在他尚模不著頭緒的當下,若冰反手用力一推,掙月兌出他懷中。
「什……」龍耀礬一時反應不及,只能眼睜睜看著她的身影再度消失在風雪之中。「等等!」
毀約?他有立過什麼誓約嗎?
偏偏在那被遺忘許久的記憶里,他還真搜尋不到任何印象。
你已經忘了吧…
淡漠的呢喃回蕩在冰封的天地間,猶如山哭那般虛幻不實,四周原本退去的寒意再度竄起,將他給團團包圍。
「這是怎麼回事?」龍耀礬不解地對著呼嘯的風雪發問。
他明白自己似乎是觸怒了她,但對于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或說錯了什麼,卻是完全毫無頭緒。
奇怪的是,剛才還能靠著冰雪聲響的細微差異察覺出她的所在,但現在卻完全感受不到她的存在……
她當真還在這附近?
「寒若冰!」沒由來的不安與焦躁,讓他喊出了那塵封已久的名字。
……你為何而來?
縹緲的聲音平空響起,那語氣中的冷冽程度,連他都不禁為之顫栗。
這般冷酷到近乎無情的聲音……當真是她所有?
「我不是說了嗎?我是來找你……」
你說謊!
突如其來的怒語,伴隨著更為強勁的風雪直朝他襲來,令他不由自主地退了幾步。
「我沒有!」他不服地大聲抗議。
他沒有說謊,頂多是沒把來此的理由全盤托出而已。
人類,不能信任……
聞言,龍耀礬不由得皺緊眉頭。
「你不也一樣是人嗎?」
空中沒有任何回音,但,風雪之勢依然持續增強。
你也是除妖客吧。
不帶絲毫情感的聲音,明顯透出一股殺氣。
你也是那打著正義之名行迫害之實的人啊……
不對勁!
龍耀礬心頭一凜,隨即瞪大雙眼——
剎那間,前方的艷紅中倏然劃出了一道分界線,定楮一看,那道線竟是瞬間遭凍結成柱的紅花。
思緒甫一轉,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只見以那條冰柱線為界,一道極強的凍氣猛然朝他這方迎面撲來,遍地紅花隨之罩上一層冰殼,天地瞬間遭到冰凍,萬物頓時失去生息。
而身處其中的他,也在那眨眼間,成了凍結的冰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