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欽雙目瞧著城外仿若鬼剃頭一般野草黃土交錯的廣袤荒野,微笑道︰「說句泄氣的話,一牆之隔外的廣袤之地,名雖歸我大明所有,但實際上蒙古韃子早已鐵騎馳騁縱橫無忌了。這里其實就是前線了。你從這里望著天地交、合的廣袤荒野,心中作何想?」
此時雖已進入初夏,但居庸關外皆是塞外氣象,因此拂面而過的微風都透著絲絲從蒙古高原吹來的涼意。
朱壽瞧著空曠天地,目光從透著寂寥滄桑起伏不定的厚厚黃土上那片片團團因寒冬枯黃衰敗的野草叢內,探出的彰顯著頑強生命力的一抹抹綠色,慢慢折射目力所及的荒野深處,黃綠之間,層次是那樣分明一目了然,死亡、新生,死地、活地全然一處,自亙古以來就連綿不絕交織往復。
默然了片刻,朱壽低沉道︰「瞧著這廣袤空曠寂靜之地,卑職的心里感受到了這天地間隱藏著無盡的冷漠殺意和百折不彎的強悍生機,卑職不敢瞞大人,卑職此刻心里除了涌動著莫名的悲愴還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畏懼。」
蔣欽眯著眼深深的瞧著朱壽,半晌,微笑道︰「本官現在有些放心將這里交給你了。心里有畏懼就好,朱壽,知曉本官為什麼親自帶你到這里來嗎?」
朱壽恭謹的躬身道︰「卑職愚昧,懇請大人示下。」
蔣欽微笑道︰「你年歲雖小但你的心思卻很夠用,本官的用意不說你也能猜出幾分。本官剛才說了,你心里有畏懼就好,這樣你才能不作出讓你追悔莫及的錯事,才能如履薄冰小心活著。天威之下死生一念。本官相信你這條命你自己明白應該怎樣小心呵護周全。再送你一句話,要保留這份敬畏,敬畏天威難測,敬畏所有能掌握你身家榮辱之人,只有這樣——你才能活得長久。」
一滴冷汗從後腦發際冒出,沿著脖頸緩緩向下流去,朱壽臉色微變,急忙躬身道︰「卑職謝大人點撥,大人的教誨,卑職一定銘記在心須臾不敢忘懷。」
蔣欽微笑點點頭,望著曠野,輕吁了口氣︰「你能看明白這里既是生地又是險地,不枉本官這番苦口婆心,本官不妨再點撥點撥你,指揮僉事江大人很賞識你,你可要懂得把握,可千萬不要弄得自己身前身後無一處容身保命之地。」
朱壽翻身跪倒,雙手伏地,大聲道︰「大人對卑職的這番恩德,卑職就是做牛做馬都難報萬一。」
蔣欽瞧著伏地的朱壽,心里突然又涌動起那股子說不清楚的不安,本官這是怎麼了?沒來由的怎麼反倒點撥起這小子來了?緩緩輕吁了一口氣,定了定心神︰「該說的不該說的,本官今兒都對你說了,是成人還是做鬼就看你小子自己選了。」
朱壽大聲道︰「請百總大人放心,並請百總大人回稟指揮僉事大人,卑職定當竭盡全力將兩位大人交代的事辦好。卑職的身家榮辱前程全系于兩位大人,卑職絕不敢拿自己的命開玩笑。」
蔣欽靜默了片刻,悠然一笑︰「這里天地寬闊,一個人在這好好靜一靜想一想,有好處!」
「是!卑職恭送大人。」
「你起來吧。」蔣欽邁步走向台階,朱壽悄悄抬頭,瞧著蔣欽拾階下移的側影,暗暗輕吁了一口氣,蔣欽的話里能听出來江彬的意思,他們是在告訴我,此事完了他們也不會心存著找由頭對我怎麼著的。只是讓我不解的是,江彬為什麼還要通過蔣欽的嘴再承諾一次?
朱壽慢慢站起身,黑瞋瞋的雙眸閃爍著疑惑之色,望著黃綠交織彷如一幅生命不斷抗爭的波瀾壯闊畫卷的荒野,眉頭微蹙,他們如此煞費苦心威逼利誘,難道還是因為我如今這副有朱元璋血脈的皮囊身份?可是幾輩前就早已廢黜成庶民,這個身份又能有幾何價值?
步下垛口的蔣欽突然停住腳步,心里的那股子不安消失了,猛地轉頭望著垛口之上,微眯的雙眼閃爍出強烈的復雜之色……
東八里堡曬場,跪伏在地的孫大彪抬眼瞧著蔣欽騎馬駛出了西堡門,臉上露出輕松之色,隨之斜眼瞧向跪在身旁,用手緊緊捂著嘴渾身不住哆嗦的史可朗,嘴角浮起一抹壞笑,突然一把揪住史可朗的後脖領子,將他扔到已換好蒙古軍服的兵士尸首上。
史可朗驚怖至極的尖叫一聲,手忙腳亂的從尸首上爬下,爬出去不及半米遠就忍不住哇哇吐了起來。
胡侃搖晃著肩膀,嬉皮笑臉的過來︰「我說你小子還真你媽能吐,從給這幫子死鬼扒衣裳就開始吐個沒完,彪哥,這他娘的是吐第幾波了?」
孫大彪皺著眉頭,瞧著自己一雙滿是老繭黑如鐵皮的雙手,搖頭道︰「這癟犢子賊能吐,俺都數不過來了,怎麼也有二三十回吧。」
胡侃呲牙笑著,蹲子,瞧著吐得臉色蠟黃的史可朗︰「我說屎殼郎,嘛都沒有你干吐有嘛勁呢,你要是能將蛋黃吐出來,侃爺也服你。」
「彪爺,侃爺,兩位祖宗,求求你們饒了小的吧。」史可朗跪在地上,有氣無力地哭嚎道。
「饒你?!」胡侃嘿嘿一笑︰「彪哥,這小子讓咱倆饒了他,咱們跟這小子又不沾親帶故的,咱為嘛要饒他?」
「對,他又不是俺兒子,憑啥饒他,不能饒!」孫大彪點頭道。
史可朗聞言,不住叩頭,驚哭道︰「別別,兩位祖宗,求您二老給句明白話,要怎麼才能饒了小的?小的實在受不了了,兩位祖宗再折騰小的,小的就真沒命了!」
「哎——!不愧是讀過書的,這腦瓜子就是比一般人靈,有這話就行。屎殼郎,侃爺問你,真想讓侃爺饒了你?!」
史可朗鼻涕眼淚一大把,連連點頭︰「還、還有彪爺。」
胡侃撲哧笑了︰「剛說你小子胖這還喘上了。屎殼郎,這老話說的好,無利不起早。你說你有嘛好處讓俺們饒了你?」
史可朗抽泣道︰「不知侃爺、彪爺要什麼樣的好處?只要小的有的,小的一定孝敬兩位祖宗。」
胡侃得意地點頭道︰「哎!這話侃爺愛听,你小子要早這樣,何苦遭這份罪呢。行了,把懷里那一兩銀子掏出來吧。」
孫大彪嚷道「不對!侃子,你腦袋讓門板擠了,咋是一兩銀子呢,你剛才不是告訴俺這癟犢子身上還有銀子嗎?」
胡侃嘴角輕微一抽搐,嘿嘿干笑道︰「對對,侃爺把這茬忘了。」
「忘個屁呀!你這王八犢子干這事不是一回兩回了,總尋模吧的想吃獨食,彪爺都給你記著呢,等攢夠了我一次削死你!」孫大彪瞪眼不滿的嚷道。
胡侃干笑著瞪向史可朗。史可朗臉色一變,連連哀求道︰「彪爺、侃爺,小的懷里的那點銀錢,小的願孝敬兩位祖宗,可那一兩折銀不是小的的,那是朱小旗官放在小的這讓小的代為保管的,小的要是給了二位祖宗,小的沒法向小旗官交差,求兩位祖宗發發善心別難為小的了。」
「敢拿沒大的小旗嚇唬彪爺,都別攔著我削死這癟犢子!」孫大彪暴跳如雷,作勢要沖過來。
胡侃擺手笑道︰「先別忙,彪哥您了先消消火。」扭頭獰笑瞧著驚怖到極致的史可朗︰「你小子感情到現在還沒明白如今是嘛行市。屎殼郎你不會還以為這一畝三分地是那個大的小旗,叫嘛來著,對,朱壽說了算吧。彪哥,給這小子開開眼。」
孫大彪眨眼發蒙問道︰「咋開眼啊?」
「給他比劃一下,讓這小子知道嘛叫天外有天。」
孫大彪獰笑著,突然吐氣開聲,右拳筆直砸在曬場被碾子壓的溜平的土泥地面,地面隨即發出輕微震顫。
史可朗的雙眼猛地瞪大到極限,直勾勾的瞧著孫大彪仿若短了一截插在地上的手臂,心里驚嚎道,他、他、他,娘啊!他竟然將整只拳頭都砸進地里了?!
胡侃嘿嘿笑著,抬手給了瞠目結舌的史可朗一嘴巴︰「能麼樣,瞧傻了吧?這回長了見識了吧?!」史可朗使勁咽了一口唾沫,慌不迭的直點頭。
「要不要彪爺再給你耍耍刀?」史可朗又急忙搖搖頭。
胡侃又揚手給了一巴掌︰「那你媽還不趕快給看錢!」
史可朗哆嗦著慌忙從懷里掏出兩個小錢袋,胡侃一把奪了過來得意的拋起,一只手如閃電般探過來將兩個錢袋都抓在手里。
胡侃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咂巴了一下嘴,沒敢吱聲,直勾勾的瞧著眉開眼笑打開錢袋的孫大彪。
片刻,孫大彪將史可朗的錢袋扔給胡侃,將裝著一兩銀子的錢袋揣進自己懷里。
胡侃掂了掂手里的錢袋,臉上露出諂笑︰「彪哥,這、這少了點吧。這里面撐死大天也就不到四錢銀子,那一兩銀子能麼著也得分兄弟一點。」
孫大彪搖頭道︰「你小子不地道不能分。這一兩銀子里有你彪哥扣你的不仗義鬼麼哈眼的利息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