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哥,這不關俺的事。」
朱壽瞧著孫大彪無辜的神情,撲哧笑了起來。緊接著剛沉寂的烏鴉慘死般的笑聲又響徹了起來……
「壽哥,這回商稅的好處咱們是不是不用給蔣欽那癟犢子了?」
「嗯,回去讓克朗將最後那點銀錢都拿出來,讓他去大車客棧全買棒子面,大蔥餅子咱們今兒晌午可勁造。」
「哎呀媽呀,真的假的,壽哥,每回你給俺吃飽飯,俺就覺著你像俺爹。」
「我要是你爹,我就應該餓死你這吃貨!」朱壽沒好氣的放下油布車簾。
孫大彪興奮地揚鞭抽了一馬鞭,老馬吃疼,憤怒的嘶叫了一聲,放開四蹄,在泥濘的官道上狂奔起來。
車廂內傳出朱壽暴怒的吼聲︰「孫大彪你想顛死老子。」
這場從弘治十八年五月孝宗皇帝報喪的消息傳至東八里堡的當天傍晚下起的小雨,竟就這樣不分晝夜淅淅瀝瀝下個沒完,沒有絲毫停歇跡象。
十余天後,三個消息從保安衛傳到了東八里堡,一個是皇太子已正式登基,年號正德,明年為正德元年。
第二個消息是朝廷已下旨,命御馬監太監苗逵監督軍務,保國公總督團營,領三千營、右軍都督府事的朱暉為征虜將軍,充總兵官,右軍都督李俊副之,右都御使史琳提督軍務前往宣大御敵。
第三個消息是蒙古小王子听聞消息從宣府撤兵,宣府不戰自收,上至鎮守、都指揮使,下至各衛所指揮使、千戶這口氣還沒松懈,不成想巴圖蒙和又率蒙古鐵騎精銳突然迂回殺向大同。
朱壽之所以能知曉這麼清楚,是因為保安衛上至指揮使下至各百戶所百戶都要到東八里堡毗鄰懷來的州界旁跪迎苗逵、朱暉等中官大員。
因此命令下到東八里堡,朱壽率領著手下兵卒在堡內是一番雞飛狗跳,好說歹說,瞪眼罵街,武力恐嚇的招數全用上,這才將堡內所有還能看得上眼的民居全部征集。
作為一堡之長的劉保本再一次主動將自己的府宅和大車客棧貢獻了出來,作為指揮使大人和指揮同知、僉事等大人的休憩之地。
朱壽帶領著兵卒將征集的民居從里到外一陣打掃,直忙活的頭發冒煙,實在干無可干了,才住手。
孟明哲帶領全衛百戶以上武將提前三天就進駐東八里堡。服侍這一大幫子老爺們的光榮艱巨的任務又落到了朱小旗身上,從早上的洗臉熱水,漱口水,到從大車客棧將一日三餐熱騰騰的飯食端到各位長官嘴邊,再到晚上的洗腳水。一句話,吃飯就差喂了,出恭就差給遞手紙擦了。
連軸三天下來,朱壽累的腳底板也差點冒了煙,頭發亂得像雞窩,眼圈黑得像熊貓,整個人灰頭土臉萎靡不振看上去就像剛被從偏遠山區解救回的傻姑娘。手下這幫子兄弟也都累得活像剛從小煤窯里逃出來的,一個個都沒法當人瞧了。
地獄般的三天終于熬過去了,第四天卯時初,孟明哲率領著保安衛大小官吏連早飯都沒吃,就在這陰雨綿綿涼風裹挾著雨絲撲面的清晨步行來到保安州界碑前,依品階跪在泥濘的官道兩側樹下等候欽差御敵大軍到來。
十多天飽飲雨露的青樹表皮結子都被雨水沖刷的有些浮囊臃腫,似乎都中了水毒,一滴雨水都不想再飲。
突然瞧到樹下跪著的官員們,都狂喜興奮的隨徐徐拂過的微風使勁晃動著枝葉,不停蓄存在枝葉上有氣無力灑落的水滴瞬間匯成嬰兒手指粗細的水線傾瀉而下。
霎時間,漫天雨絲變作了傾盆暴雨砸落,一眾大小官員在秒數內全變作了落湯雞,雖苦不堪言,可沒有一位武官起身往邊上挪挪。
笑話,這時候正是要向領旨御敵的中官、大員們表現自己忠心孝心的時候,而這身落湯雞的打扮正是最好的證明。
因此上至指揮使下至各所百戶都紋絲不動,一臉悲壯的每隔數分鐘就經受一次暴雨傾盆。
朱壽官卑職小,這等諂媚邀功露臉賣巧的機會是無論如何輪不到他頭上,所以,此刻他率領著手下兄弟跪在東堡門低矮遮雨的土泥拱門內。
自己和一干手下瞧著極遠處雨霧內跪在官道兩側的上司長官們,互相偷瞧的臉上都掛著虛偽的感動同情之色,心里卻都早樂開了花。
可是隨著時間無聲無息緩慢的消逝,朱壽臉上的虛假感動同情也早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一雙眼苦巴巴望眼欲穿的透過層層雨絲瞧著懷來方向。這都快到晌午了,怎麼還沒來?
一直等到下午申時中,官道上和堡子內跪著的保安衛大小官員、堡民們以及西堡門外跪著的保安州大小官吏全都被雨澆的都能發芽了。
朱壽也餓得兩眼發藍,額頭不住冒著虛汗,快要堅持不住時,浩浩蕩蕩足有數千人馬的奉旨御敵大軍終于從懷來衛方向開拔過來。
懷來衛大小官吏一個個滿身泥水步履蹣跚跟隨在隊伍後面,在御敵大軍經過界碑進入保安州境時,懷來衛大小官吏呼啦啦全都跪在踐踏的泥濘不堪的官道上,在懷來衛指揮使大人的帶領下,齊聲喊道︰「懷來衛全體將士恭送天使欽差,祝我奉旨討賊天軍除殘去暴,旗開得勝,奏凱而還。」
亂嚷嚷的叫聲還沒停住,跪伏在界碑這側的孟明哲已聲嘶力竭喊道︰「保安衛指揮使孟明哲率全衛將士恭迎苗公公,征虜大將軍總督朱大人,右都御使史大人及全體奉詔討賊將士。」
數千重甲持鑌鐵長槍兵校重重護衛內一乘八人抬重檐銀頂明黃錦緞繡飛龍大轎的窗簾掀起,露出大半張白淨有些瘦削的臉,一雙眼微眯瞧向渾如落湯雞一般的孟明哲,咧嘴笑了,眼角瞬間露出細密的魚尾紋。輕聲笑道︰「這就是劉公公說的保安衛指揮使孟明哲,長的倒是挺富態嘛。」
聲音雖輕,但卻恰到好處讓身後數尺跟隨的四人抬重檐綠呢官轎內坐著的人以及並行身後有重甲兵校手執大紅傘蓋,騎著烏騅神駿,頭戴護耳金盔,身披鎖葉金甲,國字臉,濃眉虎目,鼻直口闊的將軍听到。
綠呢官轎也掀起窗簾,一雙有些昏酕的眼瞧向馬上將軍,四目相踫。
馬上將軍花白的濃眉微蹙了一下,突然抬手。
身旁跟隨身披甲冑的將軍揚聲喊道︰「止!」聲音破開雨霧,直射而去。
行軍儀仗前列的兩名手執紅黃旌旗的重甲校尉聞聲落旗,數千重甲兵校皆勒住韁繩,沒有絲毫感情的雙眸平靜的盯著最前列兩名棋手校尉落下的旌旗。
征虜將軍朱暉雙目露出恭敬之色瞧向明黃大轎的窗簾,窗簾並沒再次掀起。靜默了片刻,朱暉收回目光,轉而望向跪伏的孟明哲,輕輕點點頭。
身旁的右軍都督李俊揚聲道︰「保安衛指揮使孟明哲近前問話。」
孟明哲急忙雙手撐地,想站起身來,可是一雙腿早就跪得沒了知覺,這一撐險些沒一頭蹌在地上。
一旁跪著的指揮同知許泰急忙伸手攙扶。孟明哲借力使勁咬牙站起身來,蹦跳著來到馬前,正要跪倒。
朱暉忍不住莞爾笑道︰「不必跪了。」
「卑、卑將謝總督大人。」孟明哲感激涕零的躬身說道。
朱暉上下打量了一下孟明哲,沉聲道︰「你很懂規矩,本督領情了。」
孟明哲惶恐的趕忙答道︰「這都是卑將應盡的本分,總督大人如此夸獎,卑將誠惶誠恐。」
朱暉扭臉仿若沉思望著雨霧彌漫的官道,實則余光瞟著明黃錦緞大轎的窗簾,窗簾依舊沒有掀起的跡象。
沉默了片刻,朱暉沉聲道︰「走吧。」
李俊揚聲道︰「起!」
兩名執旗校尉聞聲同時將手里的旌旗舉起,抖動韁繩,胯下戰馬踐踏著濕泥向前行去。身後的儀仗騎兵以及數千重甲軍也都依序緩緩行進起來。
突然明黃繡龍錦緞大轎內那低沉略帶沙啞的聲音再次響起︰「軍情如火,侯爺能否讓你手下的這些兵腿腳麻利一些。」
朱暉臉色微變,急忙抱拳拱手道︰「苗公公說的是,是本督疏忽了。只是,」
轎內傳出沙啞讓人起雞皮疙瘩的笑聲︰「侯爺無須擔心咱家的這些猴崽子們,他們善走著呢,累不著他們。」
朱暉身旁的都督李俊急忙揚聲道︰「全軍急行軍,沿途不得停留,務必在兩個時辰內到達宣府。」
「猴崽子們都听清了吧,距離宣府不過數十里,卻要兩個時辰。侯爺可真是給了你們天大的面子,只是這面子你們消受得起嗎?」
頭前抬轎的一名年約十七八歲,相貌俊秀宛若女子,頭上平巾及身上圓領青色曳衫外都披著孝,一雙黑面軟靴全是泥漿的听事聞言,抿嘴一笑,媚態十足道︰「祖宗且放寬心,孫子們這兩條肉腿不見得就比他們四條腿出溜的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