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猛地抬手,止住他們要說出口的話,微笑瞧著朱壽︰「你說的不錯,若非親眼所見,我也不會相信這世上還有一個與自己一模一樣的人。你叫什麼名字?是做什麼的?為何深夜在這長城之外?」
少年白淨清秀的臉上雖然透著和朱壽一模一樣的那股子看似人畜無害親切的笑容,但說出的話卻是咄咄逼人,不容人不回答。
其實朱壽從震驚中醒過神,瞧著少年頭上戴著紅面六瓣錦綢六合帽,身上穿著盤領玄色繡蘭草、蠶蟲、祥雲、振翅鷹雀圖案的錦袍,腰系紫玉錦帶,腰間懸掛的玉飾皆做工精致剔透如血,就算再沒見識也能瞧出皆都是上品美玉。袍擺微分雙腿,露出半截做工精致縷金線的牛皮短靴。
大明會典有制,四品以上官員才準穿紅,而腰系玉帶,則是一品大員才能享有的資格。
再則此少年舉手投足言談話語都流露出一股貴氣,一雙眼開闔間透射令人膽寒畏敬的威嚴霸氣。朱壽不用猜也能知曉此少年壓根就不是什麼行商豪富家的公子,必出身高門或許是公侯之家,只是不解他為何會夤夜出現在長城外。
之所以朱壽沒有懷疑他如在氈包見過的韃子小王子,是因為這少年自稱來自京城,可說話的發音卻帶著外省味道。
朱壽前世曾去鳳陽游玩過,能听出少年的話里有鳳陽話發音的味道。身處大明朝,這必就是鳳陽官話。這種地道的發音韃子是無論如何學不會的。
朱壽沒露出瞧出少年身份貴重的神色,因此依舊懶散的坐在地上,微笑道︰「在下朱壽,是保安衛駐東八里堡小旗,他們都是我手下的兵卒。之所以這麼晚會在這長城外駐足,貴駕想必瞧著這架上烤的鮮女敕羊肉和這些牛羊馬匹就應該猜得出來。」
少年瞧向朱壽身後水泡子邊由馬群半圓環圍的牛羊,慢慢的臉上的笑容越發濃了,半晌點頭道︰「你一個小旗,手下就十余個人,就敢夜襲韃子氈包,還搶奪來這麼多馬匹牛羊。看來你不僅有膽量,這腦子也很聰明。」
朱壽笑道︰「貴駕過獎了。」
少年微挑了一下眉梢,淡淡道︰「若與那些依舊還在與蒙古韃子扯皮冒功的將軍們比起來,你稱得起英雄二字。」
英雄?!朱壽微微一愣,瞧著少年嘴角那抹似笑非笑的神情,這話說的學問,在這位貴宦公子心里不會以為,我這個兵頭是那些落草或是江湖道上閑晃的所謂好漢假冒的吧,這句明是贊美,實則套話,估模是心里存著像我這等粗鄙的江湖漢子聞了英雄二字,必會眉開眼笑行藏大露,連忙套詞,不敢不敢,敢問兄弟是哪個山頭的。接著就是吹牛皮甚至再順著他的話蔑視幾句邊鎮兵將,接下來就是被他那些手下就地擒拿了。想詐我,你小子還女敕點。
朱壽白淨的臉上浮起淡淡的羞澀,擺手笑道︰「貴駕謬贊了,在下越發不敢當了。在下還是有幾分自知之明的,自己這點本事也就能鑽鑽韃子的空子,抽冷子干些小買賣而已。怎敢與那些為守衛大明邊鎮,與韃子浴血奮戰的將軍大人們相提並論。」
少年扭臉深深的瞧著朱壽白淨臉上的笑容,可無論怎麼瞧怎麼就是自己站在了對面,突然綻顏一笑,在朱壽身旁坐下了。
朱壽瞧著少年臉上開心的笑容,心里暗自好笑,看來他是認可了我這個兵頭的身份了,不過就簡單的一句試探,就信了我。到底是少不更事沒有多少閱歷的貴宦公子。
「主子不可!」一名頭戴黑翼襆頭,身穿圓領青布直裰,身材矮胖,兩鬢花白,額頭有很深的抬頭紋,看年紀約有五旬開外,一張無須白淨有兩個胖臉蛋的臉透著忠厚的僕人緊張擔憂的出聲喊道。
少年沒有回頭,笑道︰「你剛才的話,我也深有同感,要不是我也知道自己是獨子,還真有些懷疑你我是孿生兄弟,怎麼會長得如此之像。」
一旁烤肉的孫大彪喘了口大氣,忍不住說道︰「要不是你倆說話口音有些不同,俺還真以為見鬼了呢,這家伙簡直就是一個模子里印出來的似的。」
「放肆!」那名矮胖老僕人目露陰厲殺意,喝道。
少年回頭淡淡的瞧了一眼老僕人,老僕人臉色一變,微躬身子,不敢再說話了。
少年轉頭笑著瞧向孫大彪︰「肉還沒烤好嗎,我可是真餓了。」
孫大彪橫了一眼老僕人,不屑的撇了下嘴,听聞到少年問話,抬眼瞧著和朱壽一模一樣的笑臉,有些發花的眨了下眼,不由自主笑道︰「好了,好了,這就能吃了。」
說話間,雙手一舉,將烤得焦黃油亮的兩只羊腔子從架子上端起,將其中一只交給胡侃。
端著剩下的羊腔,邁步走了過來,將木棍一頭支在地上,抽出繳獲的蒙古短刀,得意地笑道︰「俺的手藝天下獨一份,這整只羊燒烤,火急了慢了都不行,火急了光是外表一層烤焦了,里面都是生肉。火慢了,這外面的肉倒是被小火炙熟了,可力道不夠,里面還是生的。俺烤的可是外焦里女敕,火候剛剛好,內里絕沒有一點生肉。」
少年饞涎欲滴的深吸了一口氣,笑道︰「好香啊,都快將我的饞蟲勾出來了。」
史可朗過去幫忙扶住棗木棍,孫大彪也不怕燙,一手抓著烤肉,一手握刀,在後腿上片下一大塊肉,先遞給朱壽,朱壽笑著示意,孫大彪猶豫瞧著少年。
少年滿臉興奮伸手去接。驚得一旁的十幾名僕人都變了色,老僕人急忙攔阻道︰「萬萬使不得,主子會燙壞的。你們都將帕子掏出來。」十余名僕人紛紛伸手入懷。
少年眼中閃過怒意,沉聲道︰「他們能如此吃得,我為何就不能,我偏就要這樣吃。你等要是再多嘴,都給我滾回去。」伸手要去接烤羊肉。
「等等。」朱壽站起身,繞過火堆,拔出短刀割了厚厚一捆女敕草回來,將女敕草放在草地上,捋了一小把遞給少年,少年疑惑的看著朱壽,慢慢伸手接過。
朱壽又捋了一小把草放在手里,笑道︰「大彪他們沒當兵前就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終日勞作的農民,這當了兵,餐風露宿什麼樣的苦都吃了,一雙手就連睡覺都模著兵刃,因此他們的手上都是厚厚的老繭,不怕燙。」
少年瞧了瞧孫大彪粗糙的大手,果然如此。
朱壽微笑瞧著少年透著余怒又充滿好奇的臉,接著說道︰「貴駕不同,瞧貴駕穿著和氣度,必是攥著金元寶出世的大富之家少爺。你的手嬌女敕,若是真將那塊炙烤冒油的後腿肉抓在手里,你這手立時就會燙出燎泡來。那你這雙手恐怕要有些日子不能拿東西了。」
朱壽示意,孫大彪將後腿肉放在少年墊草的手里,又在另一條後腿上片下一大塊肉放在朱壽手里。
少年身後那位矮胖老僕人瞧到少年並沒喊疼扔了羊肉,如釋重負的暗暗輕吁了一口氣,微眯著眼瞧著朱壽的背影,無聲的冷哼了一下,算你小子曉事識時務,不然燙著主子,老夫一定立斃了你。不過……真是萬沒想到,你這小子竟與主子如此相像……
老僕人微眯的雙眼又下意識的眯緊了,兩道冷厲的殺機迸射而出。
朱壽笑著示意,隔著女敕草輕握羊肉︰「別握的太緊,不然冒出油脂,會燙著手。」吹了吹,張嘴咬了一口,邊咀嚼邊贊賞地沖孫大彪笑著點頭。
孫大彪咧嘴一笑,切羊肉與史可朗狼吞虎咽起來。
少年有樣學樣,也隔著女敕草輕握羊肉,輕吹著咬了一口,雙眼立時亮了,也連連點頭,邊嚼著邊興奮道︰「香女敕軟滑,咸淡適中,還透著一股淡淡的草香,這才是男人的吃法,合我的口味。可惜沒有酒,若是有酒就更完美了。」
朱壽笑了一下,瞧向孫大彪,孫大彪肉疼的從腰上拽下酒囊扔了過去,嘟囔道︰「那幫韃子都是酒鬼,搜了半天就搜出這一囊里有酒,壽哥你可要省著點喝,千萬給兄弟們留兩口。」
朱壽伸手接過,要遞與少年,想了一下,張嘴咬開塞子,仰脖喝了一大口,這才遞與少年,抬手抹了一把嘴︰「我下了死命令,這趟買賣沒完成,不許飲酒。抱歉了,貴駕自能獨飲,在下和兄弟們不能相陪了。」
少年接過酒囊,聞了一下,驚喜的問道︰「這就是韃子的馬女乃子酒?」朱壽笑著點點頭。
少年也仰脖喝了一大口,臉色立時漲紅了,但咬著牙盡數咽進肚里,吐著酒氣,笑道︰「韃子的酒果然好烈,入喉就如刀割,到了肚里也如火燒一般,不錯,這才是英雄喝的酒。」
朱壽一愣,瞧著少年眉飛色舞興奮的神情,眼中露出怪異之色。
少年又仰脖喝了一大口,咬著牙苦著臉咽進肚里,但隨即面露舒服的使勁呼了一口氣,大口咬了一口羊肉,使勁咀嚼著,笑道︰「痛快!」臉上全是征服感的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