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壽拱手,上了馬車,正要抖動韁繩,江彬目光閃爍了一下,微笑道︰「無須惦念家里,本官會替你好好照顧劉族長一家,量蔣欽也不敢再來騷擾鬧事。」
朱壽眉梢輕動了一下,瞧向江彬,目露感激︰「多謝大人。」
趙順過去拉開虛掩的漆跡斑駁厚重的實木堡門,朱壽抖動韁繩,後臀若隱若現數字烙印,鬃毛修剪齊整,骨架寬大的退役軍馬打了個響鼻,邁動四蹄,拉著車廂進入堡內。
江彬微眯著眼,瞧著馬車沿著踩踏高低不平的泥濘土道直穿堡子來到東堡門,朱壽下車,放下門閂,推開堡門,又駕車出堡上了官道。
「大人,您真放心讓他一人進京,萬一……」趙順低聲說道。
江彬沉默了片刻,低沉道︰「你這就去懷來衛的李家車腳行租匹馬,悄悄跟在他後面,切記不可被他察覺到。」
「大人放心。」
「若是……你駕車進京。」
趙順瞧著江彬眼內爆閃過的冷厲殺機,點點頭,快步進了堡內。
江彬眼神有些發虛,瞧著趙順疾行遠去的背影,又沉默了片刻,翻身上馬,輕磕馬月復,黃驃坐騎沿著官道如一陣狂風飛奔回保安衛。
天高如洗,萬里無雲,放眼望去就如一大塊清澈無瑕疵的碧玉。
官道兩側被人為切割成各種形狀大小不一的田地里,都是成熟待收割的莊稼,晨風陣陣拂過,稼禾有氣無力地搖擺著微垂的頭顱。
三月余綿綿細雨,田里的莊稼被雨水浸泡,大多爛根枯黃,根本就沒有結出穗來。
朱壽瞧著左右兩側十不及二三長著中指大小谷穗的谷子和半個大拇指長短的麥子,微皺起眉頭,照此情形看起來這沿線邊鎮的百姓鐵定是要餓肚子了。
听聞上游桑干河、洋河和其他支流都因這場綿延數月的細雨不斷上漲,河水都快與岸堤平了,北方秋季多雨,若是再下上幾場雨,恐怕……
宣大戰事頻仍,沿線各衛所官兵紛紛抽調,又趕上皇帝駕崩,新皇登基,從朝廷到這宣鎮、都司都無暇顧及到天災民生。
朱壽暗嘆了口氣,抬頭瞧了瞧驕陽高懸,無雲碧天,只能寄希望你可憐這直隸蒼生了,不然兵禍天災,別說發財了,就沖這一個勁翻番的糧價,我得搶多少回韃子才能夠養活自己和手下那幫子飯桶們。
兩側碗口粗細的大葉楊樹卻無暇理會官道上趕著馬車的朱壽這腔憂民憂己的心,也無心理會已零散上路來往于官道的行旅商販是何心情。
三月余細雨將栽種的楊樹從主干到枝葉都洗刷的那叫一個干淨,迎著旭日驕陽,碧空高天,都興奮的將枝葉盡情舒展,青枝綠葉隨風搖擺扇動,發出沙拉拉的笑聲。
馬蹄踩踏泥濘官道,車廂輕微搖晃,朱壽趕著馬車過了界碑,經過官道下十余米遠處土牆黑門飛檐烏瓦的驛站,進入懷來衛地界。
前行了沒多久,地勢漸漸開始慢慢平緩向下,兩側的地勢也慢慢抬高。朱壽知曉懷來古有小盆地之稱,盆地的中心就是後世臥牛山官廳水庫,也是懷來衛及清以後懷來縣縣城所在地。
朱壽瞧著兩側不斷開始漸高的丘陵綿延之上,長著的蒿草荊棘和低矮的酸棗樹,怎麼也和印象中前世沿京張公路去壩上游玩經過的懷來縣重合不到一起去,幾百年滄海桑田地貌全都變了,朱壽搖頭笑了笑。
官道上漸漸行旅商販多了起來,瞧著不時從身邊經過匆匆來往而行的牛車、驢車、馬車、二人抬或布面或灰呢面小轎,朱壽也抖動韁繩,嘴里吆喝著,拉車棕馬不滿的晃頭呲牙甩嘴,馬蹄緊刨泥濘的官道,開始加快速度。
又行了半個時辰,左側抬高的丘陵地貌已足有二三十米高,不遠處地勢突起一個環形的大土包,朱壽眯眼瞧著其上土牆結構圍起,大致比東八里堡大上一圈的堡子。
不算刺眼的陽光照在已大開的堡門和門上用原木修建的城樓,有兵士執槍在上肅立或來回走著值崗。
堡門上刻在土牆內掉漆的三個正楷大字,朱壽費了半天眼力,才看清是土木堡三個字,心里一震,急忙勒住韁繩,棕馬不解的扭頭瞧向已在車架上站起身的朱壽。
朱壽打量著土包之上的土木堡,又瞧瞧這突兀土包前後周圍,泛著沙礫的土地上長得稀疏的東一塊西一塊荒草荊棘酸棗叢,腦海中浮想聯翩,耳旁隱隱都是金戈鐵馬的喊殺聲。
好半天,朱壽搖頭暗嘆,這果然是一個易攻難守四面無靠的孤地,難怪明英宗會被突厥大軍團團圍死在這土木堡內,最終成了人家的俘虜。
堡門上城樓值崗的兵士都微眯著眼,冷厲的瞧著下面官道上行為怪異的朱壽。
朱壽沖他們咧嘴笑了一下,又坐下,嘿嘿低笑著︰「不會將我當探子了吧。」握著韁繩的雙手使勁一抖,棕馬眼中露出鄙夷,搖晃著脖頸,繼續拉車前行……
朱壽隨著人、流車輛來到懷來衛城西門,守城兵卒接過朱壽遞過去的保安衛開具的路引,愣了一下,抬眼瞧著朱壽露出友好的笑意,點點頭,返身交給坐在長條椅子旁的兵卒︰「自家兄弟。」
兵卒拿起印章在印泥內按了一下,在路引最上方按上了印章,遞給兵卒,笑著瞧向朱壽︰「行啊,兄弟能去京城開開眼界,在保安衛混得不錯啊。」
朱壽接過路引,瞟了一眼這類似于後世介紹信的路引,茲兵卒張全福一人,籍貫保安衛城人,奉保安衛鎮撫司差遣,公干進京。
恍然笑了,沖兩名兵卒眨了下眼,低聲笑道︰「私活。」
兩名兵卒恍然理解的也咧嘴笑了,雙方拱了拱手,朱壽趕車進入衛城。
懷來衛城與保安衛城級別同屬,城內格局也是基本相似,東西南北四門對角直線相通。
城內靠近城門十余米左右兩側也全是兵營軍械糧秣庫房,棕馬踏著青石板道發出清脆的踢踏聲向東城而去。
一路上朱壽再次領略了高低起伏檐角如翅烏瓦高脊的明代建築,商鋪酒樓門前都掛著類似燈籠的幌子,隨風輕微晃動,發出輕微呼啦啦的聲響。
此時已近辰時中,經營各類商品的商鋪和酒樓都已開業,街上人來人往,已現熱鬧景象。
朱壽饒有興趣的眼神依次掃過經過的商鋪酒樓,不論是米行布莊還是各類雜貨的鋪面以及門面大小不一風格也迥異的酒樓飯莊內,無論冷清熱鬧,伙計都在擦抹清掃,整理貨架,搬扛物品,忙的一塌糊涂。
沿途經過的懷來衛指揮使司、巡按御史察院、布政分守道以及按察分司等官署,朱壽僅是匆匆一瞥,並沒太多眼神駐足。
面對這些氣勢威嚴讓人側目的地方軍政署衙,朱壽的心里並非沒有一絲躁動和期盼。朱壽是有野心或者叫理想和目標,他甚至認為這一級只是前行途中的一站而已,而並非終點。
朱壽並不認為自己的理想和目標是一種不切實際的妄想和畫餅,因為這世,上蒼已給了他一個能借勢攀登峰頂的機會,這個機會他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棄。
但他心里也清楚自己在這世人生腳步要想到達峰頂,俯瞰天下群山,還需要很長的路要走,而在這攀越的過程中,首先的一條就是要耐得住寂寞,平抑得住自己躁動的心。
古人雲,與其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朱壽認為自己就是在這樣小心謹慎的做著。
但此時的朱壽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此次進京對于自己的人生會發生怎樣讓他瞠目結舌做夢都不會夢到的改變。
隨著他的改變,北直隸、京城、廟堂、天下,大明朝兩京一十三省都隨他在發生變化,甚至深藏不可覓的歷史軌跡也隨之發生著悄然或者是揭開了這迷霧顯出幾許本來面目的變化……
馬車踏著碎步來到了衛城東城,出了東城城門十余米外,官道兩側早點小吃、醬貨、土特產、時令果蔬各種席地而佔的攤位棚子擺出了好長一段距離,人聲車馬喧鬧,好不熱鬧。
經過一個賣稀粥饅頭的早點攤,朱壽扥了下韁繩,想停住馬車,買幾個饅頭帶著,不想拉車的棕馬不僅沒駐足,反而打著響鼻,小跑了起來。
無論朱壽怎麼拽動韁繩,棕馬毫不理會,依舊小跑前行,周圍擺攤賣貨、駐足吃早飯、買土特產水果的行旅客商都輕笑瞧著這滑稽的一幕。
朱壽神情有些狼狽,氣的抓起插在車架旁的馬鞭,剛要舉起抽打,棕馬在城外最後一個早點攤停住了,不住的沖攤上熱氣騰騰的籠屜,晃頭吧嗒著嘴。
朱壽既好氣又莫名其妙瞧著棕馬,攤位上中年攤主的話解開了疑惑︰「怎麼這次進京換了個小掌櫃,趙掌櫃在家享清福啦?」
朱壽一愣,隨即恍然,笑道︰「趙掌櫃家里有些事,讓我替他進京采辦。」
中年攤主臉露羨慕討好的笑意︰「小掌櫃年少有為,這般年紀就能獨挑一面,要不了幾年就能自營買賣了。這回是按趙掌櫃的老規矩一屜包子帶走還是坐下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