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風行 第四十二章︰最絕之痛(下)

作者 ︰ 伽舶

更新時間︰2012-11-16

今天的相府,鼓樂喧天,銅鑼敲擊,處處都是喜氣洋洋的一片。

那些呆在相府里有一些年頭的人看著此情此景,都不禁心中感嘆,相府已有多年不見這熱鬧的光景了。

流心苑也被好好裝飾了一番,大紅彩帶結在梁柱之上,房內家具煥然一新,相當整潔,顯然全是為了江晟天這個新任姑爺而設的。

江晟天踏出房門的那一刻,他已清楚自己接下來僅余不長的路要怎麼走。

披著一身華服,走下了台階。

這一天,陽光明媚,配著歡歡喜氣,確實是一個難得的好日子。

李音如的廂房之中,艷麗的可人兒脂紅粉黛,細眉綴畫,嘴角微彎,含蓄地露著女兒家的羞美。鳳冠霞帔,珠鏈輕垂,萍姐在她身旁噙著淚花,感動得就像自己嫁女兒一樣,細心地為她作裝扮,一筆一畫,都那麼地認真細致。

李音如滿心是期盼、緊張,鏡中人如玉,又不停地安慰著萍姐,說自己又不是嫁出去多遠,只是東邊廂和西邊廂的距離而已,萍姐慌慌地擦去眼角的淚珠,說她只不過是喜極而泣而已。

她憧憬,向往,穿上金玉耳環,一身麗氣逼人,要在自己人生之中最隆重的日子里,以最完美無瑕的形象示人。

一切的熱鬧,一切的吵雜,吹得通天的鑼鼓,就像一陣陣不入耳際的輕煙,淡淡地飄過。他在一眾下人的陪伴下完成了一堆繁縟的禮節。今天的來賓非富則貴,都是長安城中有頭有面的人物,他自然也要逐一道謝,客人們先恭賀了李林甫,才走來了江晟天這邊。江晟天面上客氣地笑著,絲毫看不出有一點異樣。

如同置身在一場夢中那般,蒙蒙糊糊地行動著。

不由自主,在一個找不到方向的地方無助地徘徊著。

一幕一幕,就像是迅速閃入記憶之中的浮光掠影,並非是實在的。

那些歡慶的人,還有各種通紅高掛的燈籠,他只覺得是一片片的紅影晃過自己的眼前。

其他人讓他做什麼,他就乖乖地听從著做什麼,雖然從外表上看他正常如舊,內里直如行尸走肉,毫無踏實。

直到見到藏在紅簾之後的李音如,他才恍恍然有點清醒之感,隨即又涌上深深的悔責內疚。

雖然看不清背後的那張臉,但他可以感覺得到,她的期待,她羞澀而又歡欣的笑容。

他瞪著她良久,直到媒婆高喊,他才開始行三拜之禮。

兩旁賓客滿席,堂上分坐著葉之杭、李林甫二人,葉之杭算是暫代著江晟天的高堂。

江晟天、李音如二人雙雙跪下。

江晟天瞥了她一眼,眉毛微顫,隱有猶豫之意。

一拜天地。

他心里開始了激烈的掙扎,還是在不由自主之下開始了儀式。

周圍盡是歡聲笑語,言語不絕地在大贊這一對璧人。

二拜高堂!

二人轉向葉之杭和李林甫,開始第二個跪拜禮。

眼看就要禮成,江晟天深深吸了一口氣,合了合眼。

夫妻交拜!

「音如,對不起了。」江晟天心中默念,與紅布掩面的李音如互相對拜了一下,立刻就有掌聲雷動,人人站起來道賀祝福,人聲交織,在江晟天耳邊只是化作陣陣的雜音而已。

翠華山,一輪明月悄然升起,宛如黑夜之中的玉鏡,熠熠生輝之余,又映著山間林野的蒼茫深邃。

微風起,陳如風踏著長草翩然而至,此處林木森然,石壁高挺,後背峻山,前望闊野,目之所及遠處便是天風幫舊日主壇所在,今日卻成了分壇。

再往高處看去,千劍門正像一頭不可侵擾的巨獸般潛伏在最深之處,俯瞰著整個翠華山。

陳如風今日到來,就連他自己也不知是因何,似乎是要響應著心中的某一種呼召,就這樣莫名其妙地來了舊地。

遙望曾經最為天風幫最初的起源之地,小小柴幫開始,歷了多少變遷,終究只是輝煌一霎,經不住風浪吹搖,如一座迅速拔起的山峰,未過幾旬又俄頃塌摧。

風靜夜寂,胸臆卻煩悶燥意生,沙沙草音,陳如風的身子似是受風牽引,不由自主地動彈了起來。

怒風劍鏘然出鞘,劍身碧光挾月色流動,劍尖處似摘下點滴星光,一時間寸草掠起,仿佛受驚折腰,只不過是劍風吹拂,力度剛勁所引致。

月下,繁星點綴的夜空,劍如風轉,人若疾影,在廣闊無垠的天地之間,將劍法鋪展開來。

那是一種充滿著宣泄的劍意。

綠波青濤,浪浪相疊,連綿不絕,猶如綠龍游舞,狂風卷席,在漫山遍野之間綻放出一朵旋動的風舞之花。

驀然睜開眼楮,空氣之中還彌留著燭火的殘香,牆上掛著的那個大紅「囍」字已被黑夜涂上了一層漆暗。

這一天,好像過得十分飛快,讓江晟天錯覺只是做了一場綿長的夢一般。

當他看到正酣甜地誰在自己旁邊的李音如之時,才確信這是真真正正的現實。

李音如似在美夢之中,雖在熟睡,嘴角也不自主地微微揚起,含笑而眠。

江晟天的眼神凝在了她的臉上,又轉過頭去看了看桌子上擺著的兩個酒杯。

「現在還有後悔的余地。」他心中再生躊躇,卻像觸踫到了什麼可怕的事物一樣,惶惶地張開了眼楮。

既然早已決定走上這一條路,便義無反顧。

但唯一放不下的……

他心中一絞,無法言喻的疼意涌來,淹沒了他的思緒。

他輕輕地、難以割舍地在李音如的額上輕輕一吻,然後,悄悄下床。

天尚未明,繁星依舊。

他已換上一身便裝,相府也在白日熱鬧喧雜之中徹底地寧靜了下來,只有幾聲草木深處的蟲鳴,似是在應和著星辰閃爍。

關上房門,重重地吸了一口氣,終究還是狠然轉身,帶著決斷與痛苦,又似有一點釋然,離開了流心苑。

長安城門,一個鬼祟的黑色人影走到了城門之下。

「誰?」這個人影甫一靠近,立刻就招來了衛兵的警惕。

「奉丞相之命,有要事需連夜出城!」那人影應道,從城門上的火把之中可映出他手上正舉著一面令牌。

一個衛兵匆匆從梯階上走下來,細細地辨認了一番,向城樓上匯報道︰「確實是相府的令牌!」

城樓上的那個總責的衛兵雖然有點奇怪,現在三更已過將近天明,為何要在此時出城,不過既然是丞相差遣,他也不敢阻撓,連忙開了城門,讓那人出去。

江晟天整了整肩上沉沉的包袱,似是要刻意避開火把上的光照,低著頭走出城門。

城門在背後吱呀沉聲關上,面前便是昏黑無光的道路。

他的身在半空幻化成各種虛影,劍早就變成了不可捉模的綠光碧芒,只是每一下的劍斬,都會帶動凌空裂蕩,又有滾滾暴風橫肆踫撞。

陳如風驀地一抓緊劍柄,躍空疾進,閃到了一石壁之前,怒風劍再現浩蕩劍芒,猶如猛獸爪刃,劍過之處,劍痕殘留半空聚而不散,石壁上火花激射四濺,仿佛書畫名家單手執筆即興揮毫,意趣大發,不羈狂放,石壁之上也發出哧哧的硬物受損之音。

劍痕浮淡,陳如風霍然收劍入鞘,雙腳平穩下地,高有十人的石壁上,已刻有入石兩寸的大字︰天風。

二字每一筆畫都如長劍方出,一豎一橫一撇最後之處都尖銳明顯,跟劍鋒無異,氣勢具足,但整體卻透著一點落寞無奈之意。

陳如風苦苦地笑出一聲︰「天風幫,江晟天的天,陳如風的風……」

黎明將至,星月尚未落。

他躺在草上,雙手架在腦勺後,看著遠處的天風幫,雙眼迷離,隱隱現笑。

緩緩地閉上眼楮,沙沙的聲響不斷地回蕩在耳邊,宛若一支天然的曲調,催人入眠。

「今天大喜日子,我這個做兄弟的不能來恭賀你。不過,遲點怕是你就直接來跟我要賀禮了吧?」陳如風笑著自言自語道,笑得如此自然大方。

沙沙的聲音愈來愈響。

里面還混雜著腳步聲。

是什麼人,會在這個時候來這種地方呢?

陳如風心生警覺,已翻過身來,探出半邊身,看到了一個人正呆呆地望著天風幫的方向,不知所想。

黑夜之中,辨不清他的臉龐。

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怒風劍,眉目一凝,「是誰?」

那人似乎也沒料到這里居然會有人在,吃了一驚,往後倒退數步。

陳如風整個人站起來,天邊開始翻出一絲亮白來。

二人幾乎同時看清了對方,身子均一震。

默然對視良久,陳如風先回過神來,淡淡地問道︰「今天不是你的大喜日子嗎?怎麼你來了這里?」

江晟天該是馬不停蹄地急趕著過來的,喘息未平,但語齒尚算清楚,笑了笑道︰「我是想來交托些東西給你的,沒想到湊巧在這里踫到你,不知道這些算不算是心有靈犀呢?」

陳如風听到「心有靈犀」四個字,面上有點提防的表情略略緩和,「什麼東西?」

江晟天連忙解下包袱,稍吃力地走過去交給了陳如風。

陳如風接過打開,里面竟是一本本藍色的賬簿。翻開一看,他的神情陡然變為驚愕,抬起頭來怔怔地打量著江晟天,但因天還沒全亮,看不清江晟天的臉容。

「這些是李林甫官商勾結的罪證,有了這些賬簿,就有何李林甫討價還價的籌碼,可以挽救天風幫于水火之中。」江晟天蒼白地笑著道。

陳如風靜聲無語地將這些賬簿整理好,思索了片刻,開口問道︰「為什麼你要這樣突如其來地調轉槍頭來幫我們?你不是跟葉之杭有心要弄垮我們的嗎?」

「因為啊……」江晟天苦苦一笑,望向遠處天風幫的輪廓,心懷突然變得舒暢起來,「我可是天風幫的幫主啊!」

陳如風听畢江晟天這一句話,心頭又是激起千層巨浪,不能自已,好像有什麼丟失了許久的東西,忽然又重回到了自己手中一樣,這種久別重逢的喜悅,一下子佔據了全身。

他雙手情難自禁地伸出,搭在了他的肩頭之上。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陳如風不知為何,自己說話竟變得有點結結巴巴起來,大概是過度欣喜所致,「盡管你的表面有多壞,但你永遠也當不了葉之杭和李林甫那一類人……」

「那麼,你就是說,我的能力永遠及不上他們了?」江晟天有點無力地笑道,「他們做夢也沒有料到我會在這個日子里帶上他們的罪證來找你,這次總算是我勝了他們兩個一把了。」

「是啊,」陳如風一拳打到了他的肩頭上,他也忘了有多久沒有做過這個親切的動作了,「之前瓜洲渡頭的通風報信,還有漁正方救我一命,都是你的秘密所為了?」

江晟天笑著點了點頭,礙于視線過暗,陳如風看不到他的臉愈發煞白,豆大的汗珠流落不停。

「我就說我猜得沒錯!」陳如風激動地叫了起來,「果然是你這家伙!」

「不過漁正方也因此……」江晟天黯然垂頭,想起當日自己一刀刺入漁正方月復中的情景,和他那解月兌的表情,一時傷感不已。

陳如風一怔,立刻就曉得漁正方最後的下場。他的死始終是受自己所連累,頓時心生疚意,默默地哀嘆了一聲。

「對了,李林甫怎麼會將如此重要的東西交給你呢?」二人平復一下心情後,陳如風便問道。

天邊愈發光亮,星月黑夜盡褪,二人都能清楚看到彼此的容貌。

江晟天只感到天旋地轉,雙腳發軟,膝頭彎曲直往地下陷去。

眼前之景,跌入了一片模糊之中。

陳如風這才看到了江晟天慘白無血色的面龐。

他由喜轉懼,一把將江晟天扶著,感到他渾身都在不住地顫抖著,哆嗦著,仿佛正在受嚴霜寒迫之苦。

但江晟天面上卻無苦狀,反倒露出舒心的笑顏,像是掃清了心中所有的負擔,眼神之中充滿了輕松。

陳如風慢慢將他扶下來,讓他半躺在草地上。

「李林甫逼我服下了‘十二斷魂丸’,需每隔十二時辰內服下解藥,方可維持性命。」江晟天徐徐說道,沒有一絲難受之意,雖然此刻他正在受著噬心之痛。

他身體的反應正在傾訴著由體內發出的痛苦,他的雙手死死地捏著陳如風的手臂,幾乎要抓下一塊肉來。

陳如風瞪大了眼楮,只覺得腦袋被人重重地敲了一下,斷絕了片刻神思。

待他靈台稍微恢復清明之時,腦海急速地思索一番,才怯怯顫抖地道︰「我……我去幫你取解藥……」

他正想動身之際,卻被江晟天用僅余的力氣拉住。

「不要……我……我拿這些賬簿來給你,就沒想過……活著回去……」江晟天懇求地哀求道。

「不!」陳如風幾乎是喝出聲來,「我不要這些賬簿了!無論如何我都要去替你取解藥!」

可江晟天依然死死地拽著他,沒有放手。

「沒用的……我這是第二次背叛他了,更何況……當日我親眼看著漁正方受虐至死,後來他求我一刀了斷了他,我這幾天……一閉上眼……就看到他……我知道……是我的良心在折磨自己……」江晟天苦苦搖頭,「進了相府以來……我做了許多錯事……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天風幫……」

听著江晟天的聲音漸漸衰竭下去,陳如風的眼眶早已浸濕。

「李林甫以為用手握著我的性命,還有以音如為誘餌就可以操縱我……他如此老謀深算,卻做夢都想不到我還是能出賣他……哈哈哈!」江晟天有氣無力地笑了幾聲,陳如風看到他笑,就越是痛心。

草木隨著風起引發一陣舞動,一片綠濤在山上此起彼伏,碧綠縈繞著二人四周,吹拂之聲隱隱如佛僧誦經,平緩清心。

「天風幫……絕對不能跨……」江晟天望向遠處尚在隱約夜暗之中的天風幫,又將目光轉到石壁上,落在了剛剛陳如風用劍所刻的「天風」兩個大字上。

日光漸落,「天風」二字似是鋪上了一層金光,奪目生輝。

江晟天欣慰一笑,口中不停念道︰「天風幫……江晟天的天……陳如風的風……」

「我這個幫主,能在最後為天風幫出一點力,也算是無憾了。」江晟天合上眼,嘴唇已咬得溢出血來,顯然是強忍著非人所能忍的劇痛,陳如風哭成了淚人。

「不會的……你不會死的……」陳如風理智不清地道,一邊將江晟天支起,坐到他背後,雙掌運功催動真氣,往他的背上拍去,股股綠氣從掌中飄起,源源不斷的真氣注入到江晟天已垂危的身體內。

「不要做這些徒勞之事了……」江晟天的聲音已細若蚊蟲,啪的一下往旁邊倒去,嚇得陳如風六神無主,連忙將他拉著。

「我……好痛……」江晟天終究還是受不住十二斷魂丸的苦楚,叫出聲來,「不知……多久……我才……才能死去……」

陳如風撕心裂肺地搖著頭,他還是第一次生出這等人力渺小之感,眼看著自己最親的兄弟受盡折磨,偏偏自己只能在一旁無能為力。

縱使你武功高強,又能如何?

江晟天的手軟綿綿地握著陳如風的手腕,用最後的力氣哀求道︰「求求你……殺了我……我很痛苦……」

陳如風已說不出話來,死命地搖頭,淚水失控地掉落在草地上。

「當幫幫我好嗎……」江晟天嘴唇就像白雪之上覆蓋了一層殷紅,血在他的嘴角交織成網,「我……不想再……忍受這些痛苦……」

他的手像蝸牛攀爬一樣伸到了怒風劍上,示意陳如風趕快下手。

「只要……一劍而已……」江晟天抽搐著身體,陳如風的手搭在了他的手上,二人的手一同按著怒風劍的劍柄。

「啊——」陳如風仰天大喊,叫聲響徹整個翠華山,讓人錯覺地動山搖。

迷糊之間,江晟天似是又回到了相府書房里的那個密室,看到了當日漁正方的臉容。

只不過是今日那張臉,卻成了自己而已。

陽光終究是刺破了雲端,一點一點地灑在了江晟天永遠僵止的臉上。

陳如風的手前所未有地狂顫,好像那只手已不是屬于自己。

他不知道用了多少的力氣,才將怒風劍從江晟天的胸膛之中抽出來,然後跪倒在地上。

淚仍在流,卻已無聲。

山草萋萋,江晟天躺在其中,像是放下了塵世之中所有的牽絆,舒懷地微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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