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彬來到住處,原打算進宮面聖,這本是常禮,就像每到一個地區,第一件事要做的便是拜山頭,而在京城,皇上名義上便是老大,自然要見一見的。
然而江彬又不想單獨與皇上踫面,不僅僅因為寧王,更是由于他對京城的環境還不夠了解,在沒有十足的把握。
但江彬也不打算就這麼一直等著,他還是選擇了去見一個人——李彥。
李彥為監察御史時,曾巡按永州,與江彬稱兄道弟,當時趙萍也在,三人走棋玩笑,十分投緣。可以說,李彥是江彬在京城唯一熟悉的人。
當然,這是外人的看法。
三王之亂的事情被孝仁帝壓了下來,知之此時者甚少,就是太史令項典也只能根據當時的情況進行猜測,且由于太過撲朔迷離,他甚至不敢寫進正史之內,不過在自己的筆記內,詳細論述了一番。
江彬沒有讓人跟著,自己帶著帖子,徐徐徒步在京城的大街上。
自從女兒嫁給武德帝之後,江彬便很少來京城,最近一次來還是帶著大批的軍隊來的,坐在馬背上,心里眼里都只有殺戮,哪里顧得上看風景。
不過江彬出門已是酉時,街道上的小商販已開始收拾攤子往回走,就是客棧茶樓,也不再吆喝了,繁華去盡,都歸煙雲。
江彬倒是興趣盎然,就是看著疲倦人的臉龐,以及听著勞碌後的嘆息,也是覺得新鮮,暗想︰早該出來走走了,不然人未老,心先老了。
京城的路橫平豎直,加上所有的房子都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似的,讓江彬很不習慣。問了幾個路人,一口的京片子不說,還故意卷著舌頭說話。江彬知道他們听出自己是外地口音,看不起他,故意這麼說的。結果光顧著生氣,反倒把話給忘了。
然而踏破鐵鞋無覓處,轉轉幾個來回,正氣鬧著準備回去時,卻柳暗花明又一村,正踫到了何府門口。
江彬整好衣衫,走上抬價,正準備自報家門時,一衣著華麗者,點頭哈腰上前拱著手,笑呵呵道︰「哎呦,這不是永州刺史江彬江大人嗎?不勝榮幸,不勝榮幸!」
江彬怔了一下,即刻想起來了,這不正是與李彥形影不離的家丁,于是笑道︰「丁管家有禮!不知宰相大人可在府上?江某不速之客,還望沒有打擾到大人!」
江彬說這話時,不得不感嘆時勢造化,與李彥的永州相聚仿佛還在昨日,自己早已不如往昔,而李彥已是一步登天,原本自己的下屬,已是不可望其項背的存在。
「刺史大人客氣了,宰相大人知道您要來,肯定非常高興,哪有打擾的道理,快快——里面請——」家丁忙將江彬引進門內。
「非常高興?」江彬暗想︰「未必吧!」
江彬表面上笑臉吟吟的,可是若是能偶給他一個機會的話,他倒是希望能將李彥碎尸萬段,方才解恨。他相信,李彥雖然不恨他入骨,但一定也不希望他活在世上。
高興?不過是表面功夫罷了。江彬知道,李彥看起來微微弱弱的像個書生,心中的城府卻深不可測,自己不是也在他面前栽過跟頭。而且,直到現在,他還暈乎乎的,甚至不知道怎麼栽的,問題出在哪?
家丁將江彬帶到偏廳,奉上茶,又笑道︰「刺史大人請稍坐,奴才這就去喚大人!」
江彬客氣道︰「若是不方便的話,本官改日再來拜訪!」
家丁會意,知道江彬誤解他的意思,忙解釋道︰「無妨!我家大人正在後院,陪著夫人一起斗草,奴才去去就來。」
江彬听言,會心一笑。李彥身在後院女眷之所,自然不是人人都能進出的,家丁親力親為在所難免。只是沒想到李彥堂堂宰輔,竟然會有玩斗草這種小姑娘才玩的游戲。
家丁見見吧點頭,彎著身子退出了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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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丁還未走到門口,便听見里面的人的聲音繞過圍牆,傳了過來。他不用看,只需要听著聲音,便知道說話的人是誰。
「長春!」這是林茹依的聲音,微弱而溫柔,猶如春風一般。
「半夏——」李彥很快對做出了回答。
「金盞草」說話的是何琦,清脆如同鶯鳥初綻,听之歡快不已。
「玉簪花」李彥依舊沒有思考。
「觀音柳——」趙燕搶著說出了第三個草名。
「羅漢松!」李彥說著,自己先笑了。
趙燕听言,啐了他一口。家丁听了,會心一笑,心想此時趙燕的臉色一定很好看。趙燕剛進何府的那段時間,臉色蒼白得如同宣紙一般,近日卻時常歡笑,而且每次害羞的時候,臉色潮紅得如同天上的晚霞一般精彩。家丁偶爾瞥見,便心跳不已,念念不忘。
家丁如此想著,自嘲地笑了笑,搖了搖腦袋,盡快將這個念頭丟開了。
又听見趙萍出題了︰「狗尾——」
眾人听了都是一笑,也只有趙萍才能想到這樣的名目。這時候家丁正走到門口,往里看時,趙萍雙膝跪在地上,直挺挺著上身環顧著其他四個坐在地上的人,鼓著腮幫似有不服,可最後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李彥也看見了家丁,卻並沒有立刻站起,回答道︰「鴨舌,你看如何?」
「雅雖不雅,倒也可以過關了!」林茹依說道,到最後聲音低得也只有自己听得到,因為她發現其他三個姐妹正虎視眈眈地看著她,都是一臉玩味的笑意。
「我說我們怎麼老是輸呢,武斗武斗不過,文斗文斗不過,原來里面藏了內奸啊,姐妹們,還不快快將之拿下!」原來四人琴棋書畫樣樣都比不過李彥,便拉著他來斗草,原本武斗都被李彥取巧獲勝,現在文斗,四人圍攻一個,依舊難解難分。
趙燕一發話,何琦與趙萍立馬大聲回應︰「是!」
四人立刻扭做一團,也不知怎麼的,竟還是讓林茹依逃月兌了。林茹依掙開她們的包圍之後,快速地往房間跑去,三人不甘示弱,也發喊著追了過去。
家丁見眾夫人散去,這才上前給李彥見禮,稟報道︰「大人,永州刺史江彬到訪!」
「哦?」李彥拍在衣服的動作停頓了一下,便又繼續,抬頭時,問了家丁一句︰「你能猜到他來做什麼嗎?」
家丁笑道︰「還能做什麼,無非問問路罷了!現在兩條路擺在面前,靠攏皇上得名,貼近寧王得利,他可能正猶豫該選擇那一條路。」
李彥以手加額,恍然大悟,笑道︰「是了,是了,正是如此!」
家丁听言,並沒有一次喜悅,反倒心內重重嘆了一口氣。李彥真的是听了他的話,才想到江彬的目的的嗎?未必!李彥如此言行,表面上是在夸他足智,實際上是不願說出自己的想法,也就是說李彥對自己開始有所保留。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一定不是從自己開始意識到的時候,家丁跟在李彥後面胡思亂想著,一路上沒有再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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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史大人,別來無恙啊!」
李彥突如其來的聲音將家丁從沉思中驚醒過來,家丁這才發現自己堵在了門口,忙往一邊站了,弓著身子等待吩咐。
「下官叩見宰相大人!」這是江彬在這坐著的時候想到的,因為以前都是李彥給自己磕頭,而今李彥已是當朝一品了,江彬一直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直到他看見香案上的金劍時,他才醒悟過來,感慨的同時,也暗自慶幸早點發現了這個細節。
「刺史大人客氣了!」李彥如此說著,但並沒有上前扶著,直到江彬真真正正地磕了三個響頭,才讓家丁上前托了一把。
李彥大大咧咧地往上位坐了,指著左邊的第一個座位,笑道︰「快快請坐,刺史大人一路勞頓,累壞了吧!」
等江彬剛剛坐下,家丁又換了兩杯新茶,先給李彥奉上了,再輪到江彬。江彬注意到了這個細節,也只能苦笑。
「多謝宰相大人關心!」江彬恭敬地拱手道。
「用過晚膳了嗎?京城不比永州,酉時夜禁,一般人家都在申時吃飯。這若放在永州,只怕還沒人開始淘米呢!」李彥說著,先笑了。
江彬隨喜著笑,然而干干的,顯得極不自然。
「是!確實如此!」江彬應了一句,李彥的話語親切中帶著疏遠,和氣中帶著從上至下的威嚴,讓江彬極為不適應,一時不知如何接應不過來。
「用過了嗎?」李彥再次問道。
江彬這才恍然,敢情剛才還沒有回到李彥的問話,于是忙道︰「下官——下官——用過晚膳了,謝——謝——大人——」
越是著急,江彬的話越是說不清楚。他甚至驚慌失措,想停下來都不可能,眼看著一個個結結巴巴的字從自己嘴里蹦出來,又急又臊。他弄不明白,為什麼今日會如此失態,難道是因為李彥的官位高了,氣勢不一樣了。可他是江彬,是永州的刺史,造反他都敢,還有什麼事他不敢干的,區區一個宰相,就能嚇得到他。
「不可能,不會的!」江彬心里雖然不承認,可又明白,不能再待下去了,必須速戰速決,時間拖得越長,只怕越到後面,越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行為。
「哦,江刺史此來,不知所謂何事?」李彥隨意問道。
「沒有!只是初來京城,想——過來拜訪拜訪宰相大人——」江彬這麼說著,連自己也不敢相信這是自己說的話。
「原來如此——」
沒等李彥再問出話來,江彬忙拱手道︰「時間不早了,下官就不打擾大人休息,告辭,告辭!」說完,逃也似地退出了門外。
江彬走出門後,跑出很遠,這才轉過身來看著何府大門,長吁一口氣,按捺著怦怦直跳的心髒,百思不得其解。
「我這是怎麼了?」事情完全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樣,看來京城變了,京城的人也變了,所有的都變得自己不認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