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月原 第二卷 第十六章 赤木夕陽難再有

作者 ︰ 埃熵

離京城不遠的一處郊外。有一間很普通的房子,外面有溪水清清。清澈的溪水里面,不時有鯉魚游過。這里應該是一個普通的村子,夜幕慢慢的降了下來。星辰透亮。

小屋內部,有一壇上好的酒、一桌子珍饈,魚香四溢。

「我想,江湖人絕對不會知道,大盜上官末塵竟然能做一手好菜。」雲瀟站在溪水邊,臉上是和夜色一樣的顏色,有些淺白,可是依舊明亮。

「你要是很難過你就說出來,不要憋出病。」上官末塵端著魚,一臉的擔心。

「末塵,你知道嗎?我,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比我自己還要了解我的人」雲瀟回頭,一臉憔悴的笑意,「我一直都覺得自己是兩面的,只是從來沒有指破。畢竟,這樣講自己有些詭異。若不是他的苦苦相逼,我想,我也不會露出自己的另外一面。我的確有冷漠殘忍的一面和我醫者的身份很不相符。另人難以理解,他認識我才幾天,你認識我八年,你都難以看透我,明白我,不是嗎?」

上官末塵瞪大眼楮,長大嘴巴,半天沒有說出話來。

「干嘛?我難得說一次煽情的話,你那個表情算怎麼一回事啊,對我有意見還是不滿啊,上官末塵,你要是有意見你可以說嘛,你那樣子算我說得很惡心還是你覺得有什麼不妥?」

「你的意思是——」上官末塵放下手里的烤魚,除了這條烤魚,桌子上已經有桂花魚、醉魚、糖醋魚、酸辣魚、清蒸魚等等各種魚做的菜五六道,「他這樣懷疑你,你還覺得情有可緣?」

雲瀟不置可否的點頭。

「啪」上官末塵毫不猶豫的一個毛栗彈在雲瀟頭頂︰

「我看只要是他做的,你都毫不猶豫地認為是對的吧。」

「我哪里有那麼沒骨氣?!」雲瀟捂著頭很不滿。

「還是說——」上官末塵詭異的笑,「你根本就是他所說的‘翼月教主’。」

「你猜。」

「好了,吃魚。」上官末塵擺手,表示不和你鬧。桌子上都是他上官末塵的拿手好菜,雲瀟一直纏著他說要吃都沒有吃到的,這次,怕他傷心,所以就破例一次都做全了。

「末塵。」

「什麼?要和我賭酒啊,不行。你的胃喝不了多少。」

雲瀟搖頭。

「那要干什麼?」

「我吹笛子給你听,好不好。」雲瀟說著,已經掏出了懷中的短笛,他的眼神很認真,記得認識他以來,他就從來沒有那麼認真的眼神。這樣的眼神,讓人看了覺得不安。

「干嘛,怎麼啦,突然那麼傷感?」上官末塵隱隱覺得事情不對,可是又找不到到底哪里不對,只是覺得,雲瀟剛才的眼神,讓人看了覺得可怕。

「你給我做那麼好的菜,我當然要謝謝你啦。」雲瀟扯過一個笑容。

「我們是朋友嘛,何必說——」上官末塵覺得雲瀟笑得很難看,那種笑容,像是生生擠出來的,完全沒有他平日里面的開懷和樂天,然而,還沒有說完,就已經被雲瀟的笛聲打斷。

「一聲梧葉一聲秋,一點芭蕉一點愁,三更歸夢三更後。」

雲瀟的短笛聲,是破碎的。倒不是他的刻意之為,而是因為三年前。三年前,上官末塵只身前往大內去盜取那些碧蕺,然而不知道為什麼走漏了風生,那次他被藤一布下的陣法狠狠的圍困了三天三夜,水米不進,怎麼也無法破解那個迷宮。那個迷宮由藤一這個六扇門最年輕的捕快,以及那能破解被他們**奉為神話迷姬設計迷宮的暉原一起設計。藤一自從揚名以來,最想要抓的人,就是他天下第一大盜上官末塵,那年,他們都才十五歲。

就在第四天,他準備殊死搏斗突圍,自己的援兵沒有到。可是,卻等來了這個不要命的雲瀟。他首先不知道用什麼方法勸動了暉原放棄,並且套出了一些破陣的方法。不顧自己性命的來到了他的旁邊,然後引開了藤一帶領的皇家致命的箭陣——從來沒有人在那個箭陣下活過命。

雲瀟的輕功很高,可是,他們的輕功伯仲之間,何況那個家伙什麼內力都沒有,他卻不要命得狂逃千里,生生累死了千里馬,卻也救得他平安逃出生天。雲瀟那個時候,只是對他微笑,然後就因為體力不繼,昏迷了兩天兩夜。

若不是他在偷碧蕺的時候,順手拿走了皇家珍藏的九墨正玉丹,恐怕雲瀟在那個時候就已經死了——畢竟,沒有人能在身中數箭狂奔千里之後,還能活命的。

而這把笛子,就是在那個時候,被一箭射得破碎了,雲瀟很喜歡的笛子,卻是很少吹給任何人听。雖然笛子那時破碎了,他醒來以後還是認真的補好,然後一直帶在身邊。

「落燈花棋未收,嘆新豐逆旅淹留。」

第一次听雲瀟吹笛子,是在八年前他們初遇的時候。

上官末塵從來沒有見過輕功能和自己不相上下的人,他約他喝酒。那天他笑嘻嘻的到來,兩個人一次喝掉了酒鋪所有的酒。他說難得遇到能和他拼酒的人,雖然那個時候他們才十歲,酒店的店小二開始都不允許他們進店,但是,他們在喝完了十八壇以後,終于被老板以不收他們一文錢的方式給請走了,再待下去,酒鋪就沒有酒存了。

那天,他很開心,他就吹起笛子。他吹笛子,他在一變靜靜的釣魚。

那時候,上官末塵就已經能釣魚了,雖然釣到的魚並不多,他烤魚還經常烤糊,可是雲瀟喜歡吃那種帶有糊味的魚。

另人驚訝的是,那次,上官末塵釣到魚出奇的多。幾乎是放下魚餌,就有魚上鉤。

那夜,有酒盈樽,有魚在側,有笛聲,有月色,很開心,很幸福。

雲瀟那夜吹的曲子,是他從來沒有听過的一首清詞,他至今還是能記得,在笛聲末了,雲瀟對著月色,背著火塘,面朝一灘廣袤的戈壁慢慢的吟唱︰

「垂釣青溪側,擺渡紅塵中。感君一莞爾,暖意入蒼鴻。哪堪終身誤,任爾風霜落。浮雲醉夢中,平生自蹉跎。」

然後,雲瀟回頭對他笑得清淺,上官末塵永遠都會記得,雲瀟那次的回眸一笑。

「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憂,都到心頭。」

笛聲最後顯得淒涼,徐再思這首《雙調•水仙子》寫得悲涼了,配上雲瀟落寞的神色,上官末塵心想若不是自己定力足夠,恐怕是要心傷的。他自己倒了一杯酒,押下一口,等待雲瀟的收梢音,可是,雲瀟,卻沒有要停的意思。

雲瀟抬頭,一個高音從短笛中迸出,又是一曲《雙調•清江引》劃破了夜色寂靜︰

「秋深最好是楓樹葉,染透猩猩血。風釀楚天秋,霜浸吳江月。明日落紅多去也。」

雲瀟喜歡的,應該不是仗劍江湖,而是倚馬憑闌,在月下在風中,飲酒作詩,吹笛賦詞曲。記得,他曾經在海棠下,埋了雪泥,埋了美酒,一直在等朋友來陪他共飲。然而,他太忙,他的八個朋友中,她和他一樣身世淒迷,她與他不能相見,她和他聯系頗少,她一心仕途,她和她永遠會奉勸他少喝酒,她在玉門有諾大的產業要打理,她和他在一年以前也因為不明白的原因再也沒有來往。他喜歡看天空,然而,不是在看雲、看日月星辰,而是在看天空中的飛鳥,他希望,從它們的腳中,可以得到關于朋友的訊息。

他沒有告訴過任何人,為什麼他喜歡射下鴿子腳上的信。

然而,上官末塵知道,他並不是一開始就能射下來的,他看著他苦苦的練了那麼多年,看著他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最後,他笑著說,他會等下去。

因為,等待,已經成了他的一種習慣。

「斷腸人寄斷腸詞,詞寫心間事,事到頭來不由自。自尋思,思量往日真誠志。志誠是有,有情誰似,似俺那人兒?」

似乎是興致很好、很高,雲瀟吹完了那曲《雙調•清江引》又是一曲,他從來沒有吹過那麼多的曲子。上官末塵隱隱覺得擔心,雲瀟雖然沒有說,也沒有表現出來,可是,北宮逆那樣的一句話,他真的,可以承受?

他把他看得太重,放在最靠近心髒的地方,一舉一動,都是致命傷。

「江水澄澄江月明,江上何人玉簫聲?隔江和淚听,滿江長嘆聲。」

最後一曲,吹得是張可久的《越調•憑闌人》,上官末塵沉吟,然而,不待他開口。「啪」的一聲,雲瀟手中那只短笛,應聲斷裂。上官末塵大驚,然而,卻被雲瀟止住。雲瀟握著那些碎片微笑,唇邊,慢慢的留下了一串殷紅的鮮血。

天!他吹笛子震傷了經脈。這如何使得。上官末塵搶步掠過去,給雲瀟輸入真氣療傷。

「呵呵,末塵,我本來想要把這笛子送給你的,可是,後來想想,你好像告訴過我,你不會吹笛子,也就沒有送你。」

「不要說話,不要命了你!」真氣療傷,本應該是安靜的。

「我也沒有什麼可以送你的,就把我喜歡的樂曲,都吹了給你听,當作紀念,你——可喜歡?」雲瀟說得很輕巧,虛弱的口氣,配上他淺白的臉,恍惚如夢。

「你……為什麼要送我——」上官末塵沒有說完,雲瀟出手快如閃電,金針不偏不倚的刺中了上官末塵的睡穴,上官末塵驚訝的看著雲瀟,「你——」

雲瀟起身,惋惜的看著桌子上的飯菜,他扶住快要昏睡過去的上官末塵︰

「末塵,能認識你,我很開心。有你這樣的朋友,是我幾世都修不來的福氣。我想,如果可以,我想要陪你喝酒、陪你釣魚,一輩子,這樣游戲、這樣闖江湖。可是,無奈我們沒有機會了。」

他在說什麼,他要做什麼,他這是在交代後事嗎?雲瀟你趕快放開我。

上官末塵在掙扎,可是,漸漸失去知覺的他只能听著雲瀟微笑著說︰

「末塵,你莫恨我,也不要去報仇。因為——我只是作為一個醫者,在盡我最後的一份努力……」

雲瀟白色的身影已經模糊,上官末塵沒有抓住他最後的影子。

這一次沒有挽留,或許,這輩子,他都再也留不住那個人了。

雲瀟,你到底要干什麼?醫者?你要去做什麼,你到底還要為了那個北宮逆,付出什麼。此時,在遙遠的苗疆,她已經皺緊了眉頭,灑下了一把金粉。她卻更直接的,走向森林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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